《[家教]短篇合集》灰树

3、幸福归来

　　00.

　　铃兰花开，幸福归来。

　　01.

　　「所有的奖牌与荣耀，都抵不过你的一抹微笑。」

　　哗啦——哗啦——

　　是水声。

　　身边有清凉的水在缓缓流动。

　　肌肤被浸润的舒适感令少女惬意地眯上双眼。

　　唔……这才对嘛。
　　在水的世界里，少女才能如此满足。

　　她微笑，然后开怀大笑，再然后——
　　世界崩毁。

　　所有美丽的透明液体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无尽的黑暗冰冷刺骨，吞噬一切。残留在手臂上的晶莹水珠很快被蒸发殆尽，如花纹般妖艳的血色伤痕从纤细的腿部蔓延开来，攀爬至少女的脸颊。

　　映入眼帘的是浓艳张扬的鲜红色，还有那道模糊的人影。

　　人影逐渐靠近，阴影下的脸庞有着柔和的轮廓以及说不出的熟悉感。

　　那人干净的、毫无褶皱的白色衬衫上突然晕出一抹胭脂色，仿佛接受到什么指令一般迅速扩散，等到少女反应过来时已经——

　　不要啊！哥哥！！

　　“哥哥——！！！”少女从雪白的床铺上惊醒。
　　周身同样环绕着寂寞的雪白色。
　　很显然，这里是医院的病房。

　　静寂的白色房间纤尘不染，淡淡的消毒水味充斥着整间病房。明媚的阳光透过薄薄的窗帘洒向的地面，却怎么也无法驱除病房内苍白无力的气氛。

　　铃兰有如虚脱般靠在床头喘息。
　　这个梦已经不止一次搅乱少女的睡眠，它宛如嘶吼的野兽，用锋利的爪牙将她的心灵割得伤痕累累。
　　那起夺命车祸是少女心中挥之不去的梦魇。

　　她微微颤抖地伸出手，端起身边盛满清水的杯子，上面画着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熊，仿佛在冲着少女微笑。

　　“呼哈——”少女做着深呼吸，待紊乱的气息平静下来后才继续征求似的询问水杯——或许是杯中的水，“蓝熊，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我究竟，该怎么度过今后的日子呢？
　　——不能游泳的日子，不能行走的日子，不能……看到哥哥微笑的日子。

　　吱呀。

　　门被推开。进来了两个面色憔悴的中年人。他们自从站在门前的那一刻开始，就硬生生挤出温柔的笑容，期望能抚慰病床上少女那颗躁动不安的心。

　　女子犹豫片刻，嘴唇几次张合都吐不出完好的话音：“铃兰，不要……先不要伤心了，好吗？你看，你赢了那么多块奖牌……你哥哥他，也一定很欣慰的。所以……”

　　“没用的！都说了劝我是没用的！！”少女紧握杯子，愤慨激昂地反驳道，“得再多的奖牌又有什么意义？！我的梦想，我的力量……都是哥哥赋予的。现在，哥哥因为我的缘故……已经……再也见不到了啊！！而我的腿也……为什么啊！！我不甘心——！！为什么……”

　　在最爱之人逝去和双腿瘫痪的双重打击下，少女的精神濒临崩溃。

　　“请二位先去门外等候吧。”救星般的沉稳音调不徐不疾地阻止房间内的对话。身穿白大褂的医生闻声快速进入病房，跟夫妻二人打好招呼，接着便温和地规劝起情绪极度不稳定的少女，“你的腿会治好的，过不了多久就可以下水游泳了，相信我，好吗？你很棒，请务必再坚持一段时间。”

　　“铃兰才——不用你说！人家一直都是最棒的！”稍微缓和下来的气氛让站在门外忧心等待的铃兰父母舒了一口气。

　　可他们知道，铃兰期盼的未来，永远也无法降临。

　　因为那场意外的车祸，铃兰的中枢神经遭受到非常严重的损坏。她的双腿也因此失去了应有的功能。然而这个残忍的消息，绝对不能告诉她——那个坚强不屈的活泼女孩。

　　或许总有一天她会得知这个消息，但是，一定要再拖一阵子才行。就算对她撒谎，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对不起。
　　父母的心中盈满歉意。

　　——无论你怎么样，都是我们最爱的女儿。
　　——我们会永远期待着，奇迹的降临。

　　02.

　　「纵使丧失幸福，也决不向世界屈服。」

　　医院门前有一片花园，栽满了冰洁如雪的铃兰花。

　　白瓷般的花朵在风中摇曳，像少女轻盈的舞裙，荡漾起温柔的弧度。

　　有很多病人都在这里驻足。包括一名乘坐着轮椅的少女。

　　少女汐蓝如海的长发安静地垂在脸颊两侧，偶尔被风吹出柔美的弧线。娇小可爱的外表令人情不自禁地想要爱护她，沉默的样子也显得十分乖巧。

　　虽然看起来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铃兰的内心却早已炸了锅。

　　搞什么嘛，真讨厌！呆在轮椅上什么也做不了，甚至连游泳馆都不能去！看啊，很棒的肌肉都在退化呢！

　　铃兰嘟起嘴巴，用手指轻轻捏了捏小臂上的肌肉。那是由于常年游泳而锻炼出来的优美手臂，现在却无法发挥出它们的力量。这一点令少女很是苦恼。

　　果然不能坐以待毙！

　　深蓝色的眸子宛如幽静的大海，闪过一抹决绝的辉光。

　　她决定靠自己的力量恢复体能。

　　×××

　　夜深人静的小巷。

　　轮椅的金属部分反射着微弱的月光。
　　少女吃力地摇动扶手，驾着轮椅爬上一道小坡。小坡的尽头是一所学校。

　　经过多方打听，铃兰得知附近有一所拥有游泳馆的学校。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她趁着夜色偷偷从医院跑出来，想尽快投入水的怀抱。

　　轮子停止转动。前方是标有残疾人通道的楼梯口。

　　谁是残疾人啊！铃兰才不需要那种东西！她的腿也是可以走路的！只不过是出了点……小小的差错。嗯，一定是这样的！

　　少女扶住轮椅站起来，可是毫无知觉的腿部却纹丝不动，仿佛粘连在轮椅上。难以承受的沉重感使得少女不断挣扎，拖动双腿。在这过程中划伤了也无动于衷。

　　她怎么可以在这里屈服！

　　少女一次又一次地变换角度，使出吃奶的力气匍匐在地缓慢地爬行。在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血迹。

　　×××

　　阴暗的角落里，一个高佻的身影隐藏在漆黑的夜幕中。犹如睥睨众生的神祗一般，以明锐的眼光静静地注视着少女所做的一切努力。

　　——找到了呢，合适的人选。
　　——也是一个不错的玩具。

　　03.

　　「你带给我希望，也带给我绝望。」

　　失败了。

　　铃兰仰面躺在雪白的病床上，郁闷地想着。都是那个人的错……都是因为那个人阻止了自己和水的亲密接触，才导致计划失败的。

　　回想起那天晚上，当她全身都浸入水中，肆意享受池水的温柔的时候，那个人不由分说地抱起自己，让她脱离了那抹清凉。就像脆弱的婴儿被迫脱离母亲的怀抱那样，她全身的细胞都因为离开了水而叫嚣。

　　久违的公主抱和融化在口中的棉花糖令她的神智变得模糊，强烈的不悦感也逐渐软化。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明明只有水才会理解我，只有水才是我真正的朋友。

　　曾经这样抱过自己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难道现在跟朋友接触的权利都要被剥夺吗？

　　哥哥……

　　将自己关在病房里，拒绝接触任何人的少女结束了回忆。

　　端起触手可及的玻璃杯，铃兰的视线跃过杯壁上的小熊图案。杯子反射出来的苍白光线以及凛冽的水光一并映在她略显迷茫的瞳孔中，泛起丝丝波纹。

　　为什么没有人了解她的心情呢？！她喜爱水，她眷恋水，她渴望水！

　　任何阻拦都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水是她唯一的朋友，而游泳则是她存在的意义。因为……她是铃兰呀！！

　　“你终于醒了~”突然传来的磁性声音伴随着轻柔的呼吸吹拂在铃兰的脸庞，像一片羽毛骚动着她的内心。

　　铃兰惊讶地手一抖，差点把玻璃杯摔到地上。

　　“是谁？！”

　　一张大手凑到铃兰的嘴边，不待她反应的时间，便将一颗柔软之物放入她的嘴里。

　　柔软的棉花糖在口中慢慢融化。

　　而她的心里——也随着棉花糖的融化变得甜蜜起来。

　　哎……好像不大对劲啊……

　　迷蒙的双眼中褪去水雾，铃兰狐疑地打量着面前的白发青年。

　　“喂，你到底是谁啊？”

　　“我是小铃兰的父母请来的心理医生哟，”那人的嗓音很温柔，像风中浮动的白絮，轻轻蹭过少女泛起健康红晕的脸颊，“我叫白兰。”

　　“哈，心理医生？”铃兰戒备地审视着白发青年，“说得好听，不就是来看管我的嘛！铃兰才不会上你的当！”

　　“嗯哼~猜对了哟~”没有想象中的一番说教，反倒是一副轻松模样的青年搬出椅子坐在床边。他手中还拿着一包迷惑了少女的罪魁祸首——棉花糖。

　　“啊呀，讨厌！你不要靠过来！！”铃兰鼓起腮帮，活脱脱像一只嘴巴里塞满坚果的松鼠。

　　“没关系，我会慢慢让你接受我的。”白兰撕开棉花糖的包装，不由分说地将其中一块塞进铃兰嘴里。

　　唇齿间溢满甜蜜的味道。

　　自从那个嗜爱棉花糖的白兰到来，铃兰的情绪明显稳定了许多，她仿佛找到了和哥哥在一起的感觉。

　　——可是白兰他和哥哥是不一样的存在。

　　哥哥在少女心中的地位丝毫没有受到动摇。

　　——但是，一个人的心里能住下两个人吗？

　　铃兰疑惑地捧着画有小熊图案的玻璃杯，呆呆地朝一个方向望去。

　　“哦呀？小铃兰在发什么呆呐？”富有磁性的男性嗓音让少女稍微晃了下神。

　　“铃兰、铃兰我才没有发呆哩！”少女撇过微微泛红的双颊，不肯承认自己方才的举动。啊啊她真的没有盯着白兰那个大混蛋发呆！

　　白发男子轻笑着揉乱了少女顺滑的长发，假装不知道她早已写在脸上的单纯心思。

　　少女小小反抗地掐了白兰一把。然后咯咯笑着把头蒙在被子里。她能想象到白兰此时的无奈表情。

　　“很痛哎……”
　　“噗哈哈！白兰的表情真——好笑！”铃兰掀起被子的一角，露出纯真的笑靥。

　　不大的病房内回荡着充满幸福的笑声。

　　这是属于少女的，没有人打扰的幸福时刻。

　　本以为这样的生活会持续很久、很久……

　　久到沧海桑田，久到地老天荒。

　　可是，不幸的来临，总是那么突然，
　　那么毫不留情。

　　×××

　　——真可怜，她已经完全无法继续游泳了。

　　洁白的贝齿紧扣下颚。

　　骗人……

　　——那个孩子……她已经再也无法走路了呀。

　　这不可能！！

　　在值班室的门外偷听到令人惊愕的消息，铃兰失魂落魄地跑回病房。

　　“呐，蓝熊，你快告诉我……这一切都是骗人的，不能游泳、不能走路什么的都是骗人的对不对！！！”焦虑迫使少女用力摇晃杯中的清水，一点一点洒出来，濡湿了纤尘不染的床单。

　　但是杯子和水不可能给出答案。

　　啪——

　　水杯被摔在地上变得粉碎。

　　少女的血绽开鲜艳的花朵。

　　凄美而妖艳。

　　04.

　　「这个世界上，终究没有天使。」
　　阴暗的废弃工厂。

　　伤痕累累的少女独自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血迹斑斑的病号服沾满了泥土，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第十天。

　　这是铃兰来到这片荒芜之地的第十天了。在这十天里，她粒米未进，滴水未沾，没有哭闹，也没有思考。淡粉色的嘴唇不再水润，柔顺的蓝色长发也尽失光泽。

　　哥哥的逝去，水的拒绝。
　　现在，她已经一无所有。

　　麻木的大脑重新转动。一个人影萦绕不去。

　　高挑的个子，温柔的微笑，雪白的短发，清浅的眼眸。

　　那个人，是谁？

　　哥……不、不是哥哥……

　　人影渐渐清晰。轮廓分明。

　　——白兰。

　　混蛋！怎么这种时候还会想到他！
　　铃兰猛地向那个身影挥拳。

　　——我会一直守护你，代替你的哥哥。

　　手臂软软地滑落。

　　已经……够了。

　　×××

　　水蓝色的世界，温润而清凉。

　　少女在水中遨游，宛如雀鸟在飞翔。

　　胜利、奖牌、掌声。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哥哥一如既往地坐在观赛台上浅浅微笑。

　　少女挺起胸脯冲哥哥招手，蓝宝石样的双眸中是掩藏不住的欣喜与雀跃。
　　突然，少女停住了挥舞双臂的动作。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哥哥明明已经……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这是亵渎死者的行为！绝对不能原谅！

　　幻境破碎的一刹那，铃兰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愤怒。

　　“骗人啊啊啊——！！”虽然她明白，醒来之后就会面对多么残酷的现实，但她依然没有向美好的梦境屈服。

　　“恭喜小铃兰，我的考验你通过了。”

　　白发青年欣赏地为她鼓掌，并承诺赐予她梦寐以求的力量。

　　“成为我的伙伴吧。”

　　“什——”铃兰惊愕地看向来人。

　　当得知这一切都是白兰计划好的时候，铃兰的表情很“精彩”。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为了你的哥哥。”白兰依旧不停地微笑，可是这种笑容透着不同于往日的阴冷气息。

　　为了哥哥……

　　——铃兰要加油哦，哥哥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可是……哥哥食言了。都是铃兰的错。如果不是铃兰没有看交通信号灯，哥哥……哥哥就不会为了保护铃兰而死。

　　都是她的错——无法挽回的痛苦在铃兰心中蔓延。胸口好痛。

　　——铃兰……不哭。哥哥，永远爱你。不要……放弃……

　　破碎的话音在脑海中回旋。这是哥哥临别前的叮嘱。

　　涣散的眼瞳重新聚焦，铃兰的唇边悄然绽开微笑。

　　“好，我答应。”

　　白兰早就知道，只有这句话能打动她。

　　“那么，契约成立，”将一枚泛着冷光的银色指环套在少女骨节分明的手指上，白兰附在她耳边，好似轻声吐露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抚摸着指环上翅膀的纹路，铃兰由衷地笑了。

　　——哥哥，你看，我的愿望实现了。

　　但是，冰凉的泪水却在不经意间滑落。

　　“这样我成为你的哥哥。而你……”

　　——则是属于我的。

　　05.

　　「铃兰的花语是——幸福归来。」

　　绿草如茵的花园里，点缀着零零星星的白色花朵。一名身着白色连衣裙的少女——不，按外表来看，只能称之为女孩——正奋力踮起脚尖，企图够到砖红色矮墙顶部的一朵花。

　　那朵花即将枯萎，卷曲的白色花瓣染上了枯黄色，但是仍能看出它的真面目——是一朵铃兰花。

　　就在女孩即将触碰到白色花朵时，脚下却不知道踩到了什么滑溜溜的东西，眼看就要跌倒——

　　“啊呀——！”她吓得闭起眼睛，没有想象中的杂草和坚硬的土地，而是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小铃兰总是那么不小心呐~”熟悉的气息，熟悉的腔调。铃兰惊讶地抬起眼皮，进入眼帘的是那一成不变的表情。

　　比起记忆中的面孔，眼前的人显然要年轻许多，但是那透露着寂寞的雪白发丝，和清浅的紫色眼眸，都没有变。

　　少年温柔地微笑，等待女孩回忆起关于他们的一切。

　　“啊……你……”铃兰明亮的眼眸中跃起一丝诧异，然后是接踵而至的鄙夷。
　　她握起小拳头，毫不留情地挥过去，“你是在未来拐骗我的大混蛋白兰对不对！！难道你还想对我下手！！快走开啦——”

　　任由女孩打骂的少年无奈地摊开双手：“小铃兰力气很大呀，小心伤到自己哟~”

　　“才不要你管……唔……”

　　甜蜜的清香在口中蔓延，舌尖上绵绵软软的触感令女孩的怒气消了大半。

　　“你最讨厌了，白兰。”铃兰埋头低语。

　　——可是，怎样都无法怨恨你呢。

　　无论是未来已经消逝的她，还是现在得知真相的她。

　　——都为你沉沦。

　　“我回来了。”白兰的怀抱依旧温暖。他小心翼翼地捏起墙上的花朵，递到女孩的手心。

　　即将枯萎的白色花瓣随风飘到远方。

　　但是，有更多、更多的铃兰花在阳光下绽开笑颜，在和风中尽情吟唱。

　　——如果你就是我的幸福，那么，我便不悔。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