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战止战》思岚

7、（战血）

　　“这……是哪里？”

　　杨拓是被一阵明媚的阳光吵醒的。睁开眼，他发现自己躺在一片林子里，身下是柔软的草地，耳畔是清脆的鸟鸣，还能听到溪水涓涓。他尝试着动了一下身子，臀腿上一点也不疼了。

　　我在做梦？还是……我已经死了？

　　他坐起来四处张望，发现前方似乎有人声喧闹。他朝那个方向跑，没跑几步，面前却突然出现一个很大的漩涡，缓缓转动着，摇曳着，挑拨着，像是要用最温柔的方式把他吞噬。面对这样诡异的景象，杨拓也并不感到惊慌，他往漩涡里望去，隐约看到一个青烟缭绕的村子。小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车轱辘滚过青石板的叮咚乐谱，几度梦里曾相见。

　　这是自己梦想的地方吧？这样的和平安宁，没有战火硝烟。神州，何时才能变成如此？

　　“我的孩子，你已经很累了……”耳边响起一个女声，带着疼爱和怜惜，似是襁褓中的耳鬓厮磨。

　　“我……很累……”杨拓喃喃道。

　　“回家吧……”这个声音继续诱惑着他，“把自己托付给这一片虚无，多么美好……”

　　“回……家……”杨拓身子一软，便朝着那个漩涡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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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昆仑镜，小心！”一个女孩子的声音，焦急中带了哭腔，死死拽住他的胳膊。

　　杨拓震怒的回头，是谁，打断了他的美梦？！

　　先入眼的，依旧是一双藕荷色的绣鞋。接着，是豆青色小袖衫，和牙色高腰长裙。女孩子哭的眼睛红肿，但坚定的抓住他的胳膊不放。

　　“你是……陆云瑕。”之前的事情似乎已过了几百年，此刻正从他脑海深处渐渐浮起。

　　“昆仑镜，如果你想救大隋的这一万将士，想救叛军的这三万难民，请你，不要放弃。”

　　叛军……难民……万余铁骑震动大地，轩辕剑凌空长啸，一切瞬间化为齑粉……自己，面无表情的回头，一蓝一褐的双瞳里，倒映着寂寥的战场……

　　“我这是在……哪里？”杨拓痛苦的抱着头。

　　“这里是，镜中界。”刚才陆云瑕引渡自己一部分元神，才冲破了神器的封印之力，来到由昆仑镜的灵力所创造的这个异世界，找到了自我迷失的杨拓。自己，若是再晚一步……

　　不能再耽搁了。陆云瑕朝他伸出手。

　　“昆仑镜大人，请你跟我回去。神州万民，都在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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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似乎是被什么强大的力量一推，陆云瑕觉得自己跌入了一片细碎的光影中。耳边充斥着窃窃私语的声音，仿佛是盘古开天地时，用最古老最低沉的语言，诉说着最亘古的传说。眼前的景象不断变化，须臾五彩，目不暇接。她就这样不停的下坠……下坠……

　　待到一切静止，她发现已经坐在军医帐内。身旁的杨拓，几不可见的动了动。

　　“为什么……带我回来？我……不去……让我……死……”帐内最后一根蜡烛都被吹灭。杨拓这若有若无的声音，像是那残灯上飘摇的烟，挣扎的光。

　　陆云瑕知道，虽然已经将他的元神从镜中界暂时救出，但只要他寻死的念头不灭，依旧随时可能变回原形。她扣住杨拓的后脑勺，掰过他的头，让他的脸直对自己。那双蓝褐的眼里，隐约有泪光。这竟是陆云瑕第一次看到这孩子哭，她觉得心里像是被刺了一下，深吸一口气，方才开口：

　　“你不能死。几万人的性命，都指望着你。”

　　眼前的孩子顿时安静了，疑惑在他的双瞳中泛开。陆云瑕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杨拓。你可知，祭剑？”陆云瑕把杨素留下的地图递给他：“你可知，你师父把两军对峙的地点，选在荆门山，又是为何？荆门虎牙之间，荆门在南，上合下开，暗彻南山。”杨拓顺着陆云瑕的手指看去，红色的笔墨如一条吐着信子的蛇，在山川中蜿蜒。图案最外边是一个圆，上方是一个面朝北的三角形，接着是两条直线，似乎是一把剑的形状，这是……！？

　　“祭剑之阵。”陆云瑕眼神里有淡淡笑意：“所以说，今次杨大人这一万精兵，除了能当诱敌军的工具，还能派上别的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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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拓愣愣瞪着纸上的阵法，不，不可能，他不愿意相信——

　　“如果昆仑镜真的变回原形，轩辕剑的力量，就将……由生魂之力来催动。”

　　活人祭剑。几百年来，经常有这样的传说，铸剑师跳入剑炉之中，以血肉之躯作为献祭，造出绝世利刃。一万人的生魂之力，这是连神明都敬畏三分的力量。轩辕剑虽是神界之物，但若借着这山川之势施为，加上新死的魂魄饱含怨毒，祭剑之阵若成，方圆百里都将被夷为平地！

　　陆云瑕将杨拓紧握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慢慢抽回已经被他捏皱的图纸：“杨大人说，沿江附近的很多村庄，都藏有叛军的亲属，今次，正可一网打尽。”

　　一个，不留。

　　陆云瑕的声音冷静而克制：“今次出征，必有一战，必会流血。究竟，是以你一人之力，剿灭这八万叛军；抑或，坐等你的师傅，将这十数万条生灵，一起陪葬！——是进是退，是走是留，是生是死？——昆仑镜大人，无瑕，静候你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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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胳膊上的洞还在流血。杨拓颤抖着抬起手，指尖那一滴滴的，是年轻激扬，却也迷茫悲凉的红色。他在泛黄的床单上，不停的刻那两个字——

　　“战”、“血”！

　　陆云瑕看着他，竟有片刻出神。剑锋所指，苍生染血，万千罪孽，归于一身。可是，在厮杀的战场上，在茫茫的山川间，在冥冥的命运中，杨拓，又何来选择的权利？她长长的叹了口气，掩住眼里的悲伤，将一缕秀发捋到耳后，然后轻轻抬起杨拓的手，缓慢而坚定的，一笔一划，将几个字，拼成一句话——

　　以战止战，以血换血。

　　这便是了。这用鲜血写就的，就是昆仑镜，最后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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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帐幕帘被拉开。杨素抬头，眼神从疑惑到震惊，最后如释重负。

　　“拓儿……！”

　　杨素看着眼前的孩子，挣扎着谢绝了陆云瑕的搀扶，双膝跪地，年轻的额头砸在黄色的土地上。是的，最后这步棋，让他愿意活下去。可他又是为了谁活下去？属于杨拓自己的生命，是不是，已经戛然而止了？是自己一步步将他推到最高的祭坛之上，可是看着眼前这幕，为什么自己心里除了释然，还有，一点点的怅然？

　　“弟子……领……命……” 杨拓的语调带着七分决绝，两分悲凉，一分无奈。他抬起头，异色双瞳里被蒙上一层灰色的薄纱。

　　到此刻陆云瑕才明白，自己记忆中的那个杨拓，已经被永远留在了镜中界。而眼前的昆仑镜，哪怕从此造尽杀孽，万夫所指，众叛亲离，哪怕从此夜凉如水，孤身一人，辗转反侧……他都会顺着宿命的轨迹，一步步的，坚定的，走下去。

　　领下这，字字染血的军令；领下这，悲凉沉重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