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缘》琳筱

2、繁花开尽成落叶

　　夜风吹过。
　　她静静地站在他的院前，那样的静谧，宛若夜来香，是夜里的精灵。夕阳残败，开进了绚烂，坠入深深的黑暗中。苏秉元就这样伫立在星光下，背对着她，握着马鞭的手上渗出一层层细汗。
　　心里翻江倒海，不住地翻滚。不知为何，他是那样的不甘心。苏家的长公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也许是这一生太过顺遂，当他听到钟歆瑶要远渡重洋的时候，他感到一种猛烈的冲击。是从未有过的悲哀。
　　钟歆瑶穿着绣着新荷的旗袍，显得分外雅致。然而，眼神中，一抹明媚的忧伤无论如何也无法掩藏。是的，就如同琳琅和珣琪所说的，她是喜欢佑臣大哥。那是那样的优秀，耀眼，她如何能不青睐？只是，佑臣大哥似乎不怎么高兴她有这份心情。冲动地追了出来，又能怎样？一样是在这里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进退两难，如入维谷。她从未感到如此的艰难。
　　“佑臣大哥，我下个月要去英吉利读书了。”钟歆瑶忽然觉得有些冷，幽幽的眼神在夜中恍了又恍，隐隐地，有一抹坚强。夜风带来雨后梧桐散发出的幽香，可是钟歆瑶却难过得想要落泪。每一个字，都承受着巨大的煎熬。仿佛是诀别一般的，钟歆瑶的心有种被生生撕裂的感觉。
　　苏秉元秉住呼吸没有说话，慢慢地转过身来，看向钟歆瑶。他穿着骑马装，看起来分外的英挺。
　　钟歆瑶看得心碎，不禁抿了抿苦涩的嘴角。不论如何，是她的不好，一直欺瞒着佑臣大哥。
　　“瑶妹，大哥知道了。”苏秉元声音低沉地说着，眼中隐隐闪过失落，“那瑶妹到英吉利以后，要常常给大哥写信才是。听说伦敦那边天气不是很好，日日下雨，瑶妹到了那边也要注意身体，别叫坏天气憋屈了。英吉利的饮食瑶妹若是不习惯，也大可叫钟老爷子派着家厨跟着。还有，英吉利的语言瑶妹该是精通的，那就再好好了解一下那里的风俗习惯。大哥也是出国过的人，多少知道一些西方的规矩，和咱们这里不大一样……”苏秉元一口气说了很多，根本不给钟歆瑶插话的机会。末了，他叹了一口气，缓缓地对上钟歆瑶的眼神。
　　“嗯。我知道的，大哥。”钟歆瑶缓缓地点着头，不知怎么的，苏秉元方才的一席话让她有些站不稳。不管如何思索，都向是临别前的交待。很细致，很妥帖的交代。那么，他是不准备挽留她的。倒是自己自作多情了。钟歆瑶咬住下唇，殷红如同樱桃。
　　苏秉元感到喉咙一阵腥甜。他抑制住自己的异常，咳了一声，“那瑶妹就先回房歇息吧。琳琅和珣琪若是寻不见你，只怕要着急了。”
　　钟歆瑶终于忍不住，眼泪一颗一颗地坠落下来，“秉元……我该，我该怎么办……”晶莹的泪珠在星光下宛若珍珠，一闪一闪，恍得苏秉元心潮澎湃。
　　他走过去，一把拉住钟歆瑶，拥在怀里。
　　钟歆瑶柔软的身躯就这样倒在他的怀中，一点一点地抽动。她在哭泣，他心疼地想。“秉元，我该怎么办？秉元，你为什么……为什么都不在乎呢？”钟歆瑶沙哑着嗓子说，凄凉得让他听后恨不得一刀砍了自己。原来，自己方才的话竟伤得她这样深。
　　“不哭，不哭了……”他轻抚着她的背，柔声说道。她渐渐在他的怀中平复下来，他松开臂膀，小心翼翼地托起她的脸庞，吮干她脸上的泪珠。她的脸羞红，他也很不好意思，毕竟这样亲昵的举动他之前想都没有想过。
　　“秉元，等我回来。”
　　齐州 明河官邸
　　苏秉元站在稹桥上，看着尚坠在水中的朝阳，内心无限的惆怅。不知道昨夜，她是否也做了一个同样的梦？苏秉元犹记得四年前钟歆瑶娇怯的容颜，那样的静然，宛若盈润的白玉，生生惹人疼爱。苏秉元英俊的侧脸显出一丝阴郁。
　　如今的她，只怕早已经不复从前了吧？能够那样决然地从自己身边走过，能够镇定地迎上他的目光，能够那样坦然地和穆夕说起和自己的种种过往。她，是否真的不再将这段无疾而终的感情放在心上？四年后再一次见到她，还是会被她身上独特的气质所吸引。可是，现在的他，还能够像四年前那样不管不顾么？
　　郭老将军派他监视着毓明枫园的一举一动，看来是对他和穆夕曾经的关系毫不在意。这表明了老将军对他的信任，亦向他昭示着，将郭齐宛许配给他的这个决定，老将军迟早要诚布天下。如果是这样，他还有什么资格去看歆瑶的笑容，去听歆瑶的言语，去再将歆瑶拥入怀中呢？
　　他陷入了无尽的矛盾之中。忠诚是他的品质，他不会为了个人的情谊舍弃家国大义。但是什么才是家国大义呢？郭将军不是，穆元帅不是，这天下的哪个诸侯敢说自己有天下大义？无非是尔虞我诈，利欲熏心，要的，也只是天下这份荣耀。可是，这其中又有谁想过天下人的感受呢？
　　没有。一个都没有。他不过是有着显赫的家世和略微卓越的才能。他一向自谦，可是他明白，和这乱世相比，他不过是一枚再渺小不过的棋子。他只能逆来顺受地接受这一切，接受命运队他的安排。除非，他要背叛这个家族。
　　怎么可能？他戏谑地笑了。一身笔挺的西服，颀长的身材在朝阳中格外惹眼。
　　“大哥！”远处，一个活泼的身影朝他快步了过来。他望过去，柔柔地笑了一下。前些日子琳琅就嚷嚷着要来明河官邸陪他休假，没想到她这么快便到了。只见琳琅手上还牵着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子，胖嘟嘟的，见了苏秉元咯咯地笑，“舅舅！舅舅抱！”
　　苏秉元笑着，一把抱起可爱的小外甥，亲了亲他的脸颊：“灏祯啊，长这么大了都！”然后眯着眼睛看向琳琅，“你啊……想不到啊，居然都当了妈妈这么久了！”
　　琳琅早不是当年那个牙尖嘴利的小丫头了，剜了苏秉元一眼，“敢情我就得一直跟着苏秉延他们胡闹不成？秉煜、秉延、秉琳可都叫我姐姐呢，我哪儿能还那么疯癫？好像长不大似的。”
　　“嗯，是啊是啊。”说着看向怀中的灏祯，“可灏祯，你妈当初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呢！她以前什么上房揭瓦的事儿没干过呀？还撺掇着你小舅他们一起疯呢！啧啧，看看，灏祯点头了呢！”
　　“你少拿我儿子开玩笑？啧，苏秉元你松手！”琳琅撇了撇嘴从苏秉元怀中抱过小灏祯，“喜欢孩子呀？喜欢孩子你就娶一个嘛，迟早不都是儿女成群，承欢膝下？”然后看向自己的儿子，戳了戳他的小酒窝，“呐，少拿我们灏祯说话，我们灏祯不听大舅的。你大舅都是在胡说呢！”
　　“呵呵，妈眯和大舅吵架了！”小灏祯奶声奶气地说着。
　　苏秉元的脸色渐渐阴沉了下来。琳琅却不在意，说：“你刚才说什么上房揭瓦，我可告诉你，瑶瑶当年告诉我她小时可跟我一样样的呢！准是钟老爷子啊，也把她当小子养了呢。”说完，却意识到自己触到了大哥的软肋，微微咳了一声，“呐，瑶瑶该是早回到盛安了吧？她一个月前给我写信，说是到宁州了。奇怪后来一直就没音讯了，怕是忙得忘了罢……”
　　苏秉元微微有些发愣，闷闷地“嗯”了一声。
　　朝阳下，琳琅也不禁有些惆怅。“还有一件事情。哥……我听说，郭齐宛要和你订婚了。”苏秉元不置可否，没有回答。琳琅接着说：“三年前，我嫁到允州，前些日子才回来。本以为，会看见你和瑶瑶温馨欢聚的场面。可听到的却是你和郭齐宛的婚讯。”说着，叫来了奶妈，抱走了小灏祯。“哥，我和郭齐宛也算是手帕交了，只是恕妹子明言，宛妹不如瑶瑶。”
　　“呵……琳琅，你果然是长大了。”苏秉元伸出手抚摸着妹妹的头发，微微一笑，“只是她已经完全忘了。”
　　“不可能！”琳琅一口否认：“瑶瑶不是那样的人。你是知道的，哥，她的人品你最清楚。瑶瑶决不是一个健忘的人。”
　　“我也不清楚。但我见过她了。她仿佛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她可以轻轻松松向别人谈起我和她的过往。她似乎已经把我们的约定忘了……”苏秉元叹了一口气说：“她怎么会变成现在这副样子？怎么会连看我的眼神都变得淡漠？”
　　“你见过她了？你哪里见过她的？”琳琅问。
　　“琳琅，你可知道，郭将军为了军费的事情和咱们齐、陉两州的名门闹得很不好？”
　　“这……我是有所耳闻。”
　　“盛安钟家家财万贯，是陉州的大富豪。能够得到他们的支持，那咱们这次和穆仲文的仗便有了六分的胜算。只是，钟老爷子似乎很反感咱们和穆帅作战，一提战事他就翻脸，更不用提军费的问题了。但是打仗不能没有银子，这你也多少知道些。所以，郭将军出此下策，非要逼得钟老爷子交出银子不可。”苏秉元说着，不禁闭上了眼睛。他其实很憎恨郭将军的行为，拿一个女子来做筹码，去勒索钱财，这和绿林野盗有什么区别？不，强盗比这些人真诚，至少他们敢承认自己的暴行。可这些人，有着所谓正义的面孔，实则肮脏不堪。
　　“难道……难道他们把瑶瑶绑了做人质？”琳琅惊诧地问。
　　“琳琅，将军派我监视她在枫园的一举一动，因此她的言行神态我不想知道也不行。你叫我怎么……”苏秉元揉了揉太阳穴，“什么叫做进退维谷，我现在才知道。”
　　“进亦忧，退亦忧。因为你不敢轰轰烈烈地爱，所以你不能干干脆脆地拒绝，不是么？你怕瑶瑶不爱你，所以你不敢放弃你在苏家的所有，不是么？”琳琅苦笑着说：“可是你是否想过，瑶瑶在知道你快要订婚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你在指责我的懦弱么？”苏秉元眉峰一凛。
　　“我是个女人，她的感受我比你更清楚！当初承诺的是你，可是她也许早早就知道你要订婚的消息了。她还能怎么办？既然你要订婚了，她总不好再固执地守着当初的约定去破坏你的幸福吧？那么说到底，先放弃的是你，不是她！你若真爱她，又怎么让这些流言散布？你还是不信任她！哥，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琳琅，拜托你别说了！我到底是怎么想的，我自己也不知道……可是她怎么会知道，她刚从英吉利回来，没有人会告诉她的。”
　　“没有人会告诉她，你怎么就那么确定？也许是听来的，也许是有人说的，这么大的新闻她怎么可能一点儿风声都没听到？苏秉元，你是不是把什么都想的太理想主义了？”
　　“让我一个人静一静。”苏秉元痛苦地闭上眼睛，“如果真像你说的，我马上就去枫园，带瑶瑶走。我什么都不要了，不管了……什么家国天下，忠敬诚直，我都不顾了！”末了，他语义凄凉地说：“琳琅啊，你说这话，可真是把你哥我逼上了绝路啊……”
　　毓明枫园
　　钟歆瑶坐在沙发上喝着咖啡。已经快要一个月了，直到这时才微微透进来点儿风声，说是钟家老爷子答应郭将军要赞助军费了。钟歆瑶气得恨不得一枪崩了郭立梁，妙目怒瞪，一拳砸在了沙发上，咖啡杯晃了晃，却没有洒出来。
　　“钟小姐，怎么会气成这个样子？”穆夕悠哉游哉地说，眼神中透出一股妩媚。他拿着高脚玻璃杯，里面盛着琥珀色液体，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悠闲得仿佛是在自家的别墅度假。
　　“没……没什么。”钟歆瑶摇摇头靠在沙发上，转头看向穆夕：“我，不想呆在这里。我想回家……”钟歆瑶呢喃着，声音已然有些恍惚。她无神地看着穆夕，“穆夕，你想回家么？”
　　“不用担心的，既然钟家已经答应出军费，那么离你回家的日子就不远了。哎，没有想到郭立梁连这种下三滥的招数都使出来了，看来他真的是被逼到绝路了。”穆夕幽幽地说，“倒是我，君问归期未有期啊。不知道郭立梁会不会放了我呢……只是我想，他胜了，我势必活不了，他败了，没准会拿我泄愤。总之我是前路渺茫，钟小姐，你大可不必担心。”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