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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三十九章 ...

  •   霜降之日,秋社之行。

      今天是秋社,寨子里所有人都聚集在一起,以兽相祭。

      思温在人群里欢快的钻来钻去,他素来喜欢热闹,而秋社是中秋之后又一个热闹的日子。只有这样的大日子和尚才允许他出来玩,平日里,和尚总是把他关在家里,不让他同别的孩子一起玩。

      那个和尚是三年前一个寒冬来的,那一日是小雪,和尚只穿了一件褐色的衣裳踩着第一场雪走进了他们寨子,一住五年。

      他一直很好奇,和尚是不是不怕冷,后来又很好奇,和尚是不是不怕热,夏日暑冬日寒,和尚却一直都只着着那一件不新不旧的衣裳,五年前他九岁,年岁小不懂事,总是对和尚好奇,现在长大了也渐渐知晓,这个和尚原来就是传奇里说的得道高人,也就不觉得好奇了。因为高人总是和一般人不一样的。

      五年前,他父母一齐染病死了,和尚却恰恰来了,然后把他领走了,一直养着他。这些他很感激。不过,有一件事他一直很怨恨这个和尚。两年前,和尚不知道对他使了什么妖法,让他记不清楚父母和之前发生的许多事。

      其实很多事,他都记不清楚,他知道的事情,都是和尚告诉他的。

      金灿灿的阳光照在祭台上,祭司在台上念念有词,思温听得不大清楚,便扭头去打量四周的人。

      往广场的那条不宽也不窄的路上,路两旁有成排的大树,枯黄的叶子在风中翻滚翩跹,似乎还能听到树枝相互敲打的声音。在翻飞的红叶路上,一个高挑的人影宛如一棵小树苗笔直的立着。

      长发翻飞,衣袂飘飘,风帽翻卷,那么些叶子却一片都没沾上那个人。

      那个人身形高挑,黑发下的脸庞白皙如玉,鼻梁挺直薄唇紧抿,那样长的头发,那样繁复的衣衫,一张脸却是英俊的,男子的英俊,不是女子的色若春花,思温觉得有点儿可惜,那么漂亮的长发应该是姑娘的,最漂亮的姑娘才应该有那样的头发和那样繁复精美的衣衫。

      那个人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朝他微微一笑。

      思温匆忙转过头,面前不停浮现那个笑容,嘴角微微提起,整张脸都柔和了,冰雪消融春水溶溶,好看极了。

      秋社完毕,思温再顺着那条路走,却没找到那个人。

      大约,那个人已经离开了罢,毕竟他们这个寨子太偏远了,很少有年轻人愿意留下来,他们总盼望着去大天地,那个大哥哥大概是不小心进了寨子的吧。

      思温没想到,居然还能遇到那个人。

      秋社之后,他跟和尚一起回家,他们家在一大片树木里面,丈高的梧桐树和枯瘪的桃树夹杂而种,和尚说这是碧梧阵,能防坏人和野兽。

      不过,思温觉得和尚是骗人的,因为寨子里根本就没有野兽,若有早就被人们猎来满了口腹之欲,更说明和尚是骗人的一点是,现在枯瘪的桃树丫正站着一个闯入者。

      那根树桠是最高的一枝,斜斜的指向天空,那个衣裳秀雅的青年站在上面,面无表情的望着他们这一方小院子。

      青年衣衫轻震,落在院子里,远处,昏鸦蜂拥而归,落在梧桐树里,寻不见踪迹。

      “药师,别来无恙。”

      青年自顾自的坐在院中石凳上,和尚煮茶的手一抖,然后做了个摸胡子的动作,无奈,和尚不光头上没毛,脸上也没有。

      青年盈盈一笑,单手托腮,姿态懒散的瞧着冒着白气的紫砂壶,“建成这次来是为了感谢药师路途辛苦,古川距这翻云寨着实远,真是难为药师了。”

      和尚干笑道:“殿下客气,不过是属下分内之事,分内之事。”

      “原来是分内之事,建成还以为是你擅自逾越,原来是我误会药师了。”

      和尚:“……”

      青年嘴角噙着一分笑,问道:“他人呢?”

      和尚手指一指,正指向一边发呆的傅思温。

      思温眨巴眨巴眼,“哥?”不错,这个和尚是他的哥哥,这也是和尚告诉他的,不过和尚不叫药师,和尚叫毗沙门,无姓,他叫思温,亦无姓。

      青年:“……”

      青年上下打量了一番傅思温,便转过头去,似乎很有些目不忍视的模样,冷冷淡淡的问和尚,“你便是用这么一个阴魂糊弄了我这许多日子?”

      和尚抖了抖嘴角,“殿下冤枉,这个的确是你要找的卫怀王。”

      青年面色一僵,声如寒冰,“你说什么?”

      和尚道:“这个便是殿下要寻的卫怀王。”

      “我要寻的是秦王,不是卫怀王!”

      和尚沉默良久,方道:“秦王已死,恕臣无能为力,还望殿下早早醒悟。”

      和尚又道:“倘若殿下不愿见卫怀王,臣这就撤了碧梧阵,让卫怀王早早去轮回。”

      青年一语不发的望着思温,思温瑟缩了一下,他觉得青年眼神如针一样,绵绵密密的,扎得人浑身痛。

      良久,青年才重新挂上一张温柔笑脸,对他招了招手,道:“玄霸,过来。”

      思温好心解释道:“我不叫玄霸,我叫思温,思念的思,温柔的温,”思温伸手指向和尚,抑制不住的得意,“他说有个人一直在思念我,很温柔的思念,所以我叫思温,他说等我长大了,那个人就来接我。”

      青年笑道:“好,思温,过来,让我看看你。”

      五年前,李建成带着织魂灯所需之物去见施唯,施唯说李玄霸神识微不可见,即便用织魂灯燃起,也难以完整重铸,恐要燃许多日子,因此他燃了五年,每天都用魂泽护佑着那盏灯,等李玄霸重铸生魂归来。

      却不曾想到,原来,这个孩子已经归来了。

      李建成细细看这张脸,小时候,这张脸和李世民一模一样,现在却有些不一样的,再长大些就全然不一样了罢。

      李玄霸比李世民病弱些,却比李世民来得活波可爱,小孩子的娇态毕露无遗,粲然一笑格外讨人喜欢。

      思温见李建成面容柔和,显得十分容易亲近,遂伸了一只手去捏他腰间悬着的紫玉箫,那一管紫玉箫流光莹莹,格外夺人心目。

      和尚坐在另一边看两个人其乐融融,微微垂下几乎能反光的脑袋,蓦然生出一股新人笑旧人走的惆怅。他伸手倒了一杯清茶,青烟袅袅,恍惚中,黑衣黑发的青年指尖夹着那管紫玉箫,轻轻一旋,“我哥亲手做的东西,自然是绝世无双的,赏给你们岂不是太糟蹋了,讨赏换个东西。”

      没有织魂灯,圣上,您何时才能结魂再归?神识消散,即便神力相护,也难以再归吧。您当初的担保,真得令人焦心得很哪!

      ‘嗒’的一声轻响,李建成搁下杯子,“药师想什么这么入神?”

      和尚笑道,“药师想着这碧梧阵该怎么撤?”

      李建成摆摆手,“不必了,稍后我自会撤去。”

      和尚低头弯了弯唇角,“是吗?那就好。”

      李建成一手摸着思温毛茸茸的脑袋,一手曲起轻敲桌面,“两年前,他有世民的记忆,是怎么回事?”

      和尚喝了一口清茶,缓缓道:“不过是圣上的一缕神识,不甘消亡追着织魂灯而来,后来天长日久,没力量相护亦不能得织魂灯护佑,两年前便消散了。”

      叮的一声,杯倾水泄,李建成脸色巨变,白皙的手背被滚烫的茶水泼了半面,立刻红成一片,“世民——他……”

      两年前,浓郁桂香里,心脏绞痛之时,眼前浮现的黑衣青年,原来居然是——真的存在吗?

      和尚面上淡淡的,还含着一抹笑,“殿下何苦做出这般惊讶的样子,看到这个孩子,你不是就应该猜到了吗?”

      和尚又道:“圣上魂魄新散,若用织魂灯,定能重铸生魂,殿下您却连这么想一想都不肯,只顾着一心去为卫怀王织魂。往日里我日日提点圣上莫要自作多情,他却不肯听。如今神识消散,实属活该,你我并无为此伤心的必要。”

      “殿下,药师在此恭祝你和卫怀王长长久久。”

      和尚做了一个揖,三两步走出大片的碧梧阵,群鸦惊起,暮色四合,苍茫一片。

      “圣上曾说,一切都是他是心甘情愿,因此殿下,您不必愧疚。”

      思温惊讶的看着青年泛红的眼眶,苍白的脸色,他觉得青年的这个表情很伤心。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伤心,但思温依旧认真安慰道:“你不要伤心,哥哥曾经告诉我说,所有事都会过去的。”

      青年闭了闭眼,艰难的露出一个笑容,“我没伤心。”我只是很难过。

      两年之后,他才听清,那个英挺俊美的青年在他心痛如绞之时,说的那句话,他提着嘴角,笑容僵硬,郁郁告别:“哥,再见。”

      也许这一次,真的是再也寻不到了。

      原来,那一刻,他是真的心痛如绞。

      他终于救活了李玄霸,却失去了李世民,就像诅咒一样,选择一个便要失去一个。

      千年前,李玄霸生来魂魄不齐,孱弱多病,注定早夭。有道人说,他俩本源相连,可用禁术分离李世民命魂,届时两人皆可活,只是李世民将会心智不齐,痴傻一生。

      他遵循天命,让李玄霸循着那个注定走向死路,李玄霸知道后日日哭嚎。李世民从小木讷不善言辞,空长了一副好相貌,一点儿也不招人疼。而玄霸撒娇卖乖活波可爱,惹人怜爱,留谁弃谁一眼就知,家里人皆默认牺牲李世民来换取李玄霸一生无忧,左右没有痴傻的李世民也不过这幅木讷模样,痴傻与否皆是这样。

      他那时已经入了太华殿,知轮回不止天命如斯,对生死看得极淡,因此不预妄改命格徒惹祸事,便将李世民从家中带走。父母却从中诸多阻扰,为了保世民命魂,他与李世民结下生死印,自此两人命魂相连,星辰同轨,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这才阻止了李世民魂魄分离之劫。

      太华殿乃不知名门派,听说是远古神族遗孤,受八荒六合尊崇跪拜,便承着千世万世守护四海八荒的使命,一旦天地动荡,神族便要于其他各族之前以性命来护住天地,动辄有灭族之危。因此,神族受四海八荒跪拜也算是受得十分不易。

      比尘世的帝王更不易,尘世的帝王只受万千人族朝拜,和神族相比,承的责任自然小些。但由于尘世百年倥偬,总是容易改朝换代,常常数百年便有一次烽火狼烟血气冲天,很可能会引来天劫洗涤八荒六合。

      因此太华殿主常常会挑选一些传说中有帝王之命的好孩子——例如他——带进太华殿,让他知晓了许多前缘旧事,妄图让他能承担更多的责任,多多消融些尘世血气争心。

      不过太华殿虽有这个心却心有余而力不足。神族清气凝成,虽然有翻天覆地的力量,却是个娇贵的种族,受不住红尘浊气,出不得洪崖境。

      神族千年万年的避居在昆仑丘的一座主峰神群山上,神群山上百尺处悬有数座山峰,那才是神族居住的地方——洪崖境。而神群山极端陡峭,又遍布八卦阵,即便有人能找到也爬不上去,即便爬上去了,也无法凭空跃上那百尺数丈之外洪崖境。

      昆仑丘本就是天下清气所钟,神群山虽接地气却因独高千仞,因此甚少染上红尘浊气,处在神群山之上的更是一点儿红尘浊气都未粘上,那些浮起的红尘浊气全被清气压制其下。

      听太华殿主说,他和他能在神群山相遇实属意外,因为太华殿主甚少出世,不是他不愿意出,而是一出去就被红尘浊气弄个半死不活,实在是作孽得很,而且即便出去了,也碰不上人间的帝王,世上没有哪个人家帝王愿意爬上这高万仞的神群山。

      他很幸运的和太华殿主相遇了,太华殿主见他命格极好,有主天下之望,因此把他带入太华殿,并且一再的告诉他,若是有幸坐视天下,切记少染血气,让国家长长久久的繁荣昌盛下去,千万别又惹起烽烟兵戈,若是不能坐视天下,便将这番话好好的告诉那个坐视天下的人,天下不是一个人的天下,尘世不是帝王的尘世,不要平白葬送了八荒六合的安宁。

      大约太华殿主同他讲得太多,八荒六合的讲出来,生死百年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便真正看淡了生死,不曾想,世间人并不是都同他一般能看淡这些。

      玄霸遵命格早夭,却不去轮回,只日日夜夜于他俩耳边哭嚎不休阴气森森,无奈之下他带着李世民避入神群山,李世民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将玄霸引入法阵,李玄霸命魂本就薄弱,阵法一动,即刻烟消云散,连挣扎都未来得及。

      太华殿主知晓之后,认为李世民诛人命魂心思歹毒,将李世民投入法阵受雷劈火烤之刑,他也一同入阵,李世民终究年纪小,又未曾修习术法,几乎被痛疼逼疯。为了李世民能安然成长,他恳求太华殿主封印了李世民所有记忆,那年,李世民年仅十六。

      后来,他一直觉得他和李世民愧对李玄霸,虽然更多是因了李玄霸无理取闹。但是李玄霸本可以入轮回生生不息,最后却落得灰飞烟灭,终归是他和李世民的过错,不过也是其咎由自取,于他人无干。

      时隔多年,他无意翻阅太华殿典籍,那页纸上记载着诛人命魂的后果,世世流离命途坎坷无喜乐,百世方结,灰飞烟灭相抵。他手把手的将李世民教得端方正直,思虑深远,怎么甘心十数年心血化为虚无?他有平定兵戈让尘世百世不动血气的雄心,又怎么会甘心落得如此下场?

      因此他千方百计的寻求铸魂之术,只盼李玄霸生魂归来,希望能消除那百世噩运灰飞烟灭的惩罚,既是为了李世民,也是为了他自己,却不曾想,生魂终于铸就,天命却终究不可违,李世民千年流离命途坎坷无喜乐,终至灰飞烟灭,再无一线生机。

      这便是天命,千年前就预定好的天命。

      他自己的天命,又何时到来呢?

      李建成缓缓回想着那些尘封的旧事,这些事太久远了,他都快要遗忘了。

      暗夜里的青年猛地抬头去看那颗在夜幕中熠熠生辉的星辰,那颗代表他俩命魂的七杀星明亮如昔,也就是说和他同星共轨的李世民并没有消亡,否则,否则,他们共命同运——

      不对,千年前,他魂飞魄散,李世民却命魂完整——

      不对——

      千年前——

      武德九年——

      血咒——

      想不起来,想不起来……什么都想不起来……

      思温惊得猛的跳进屋子,这个大哥哥看起来人模人样,却原来是个精神病,也对,不是神经病哪有男人留这么长的头发?不是神经病怎么穿成那个样子?

      思温掩住耳朵,心里恨恨的想,哪里跑来的神经病,在这里叫什么叫?!又不是狼人,还捂着额角叫,神经病!!耳朵要震聋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第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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