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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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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卫浦歌派来的人定做足了天家气魄,轿辇落地,竟被滔天之势惊得发颤。然而我未想到的是,宛南百姓,仆于宛江侧,整整二十里。那些我昔日旧友,一应被萧谋找到,我的兄弟姐妹,一个接一个,将我从他们手中、臂上,递与萧谋。
颊上有泪微凉,身下手臂止不住的颤抖。我耳中忽而有了长久以来唯一一丝微末的震动,却是那二十里百姓揭天裂地的齐声高喊:“安固长公主万安!”
最初的那段日子,我住在往日与朋友同住的宗之台。我那些幼年同伴,精医善药解鬼术者甚多,几日间,忙着探看我的身子,以期有一线转寰可能。
长久后,这些人终于离了我,各自寻药求法去了。
暗凉冬夜,我倚在他肩头,靠着窗前罗汉榻,他静观斗转星移,月缺成玦。
微风拂过,他的怀抱微紧。一笔一划在我臂上写着:睡吧。我点头,悠然伏在他胸口,脸颊贴上他炽热的心跳,那是我最安稳的一夜。
醒来,大抵已是日上三竿了,冬风也并非那么刺骨。他亲自拿了帕子帮我擦脸、净手,一匙淡粥递到嘴边,温热,满满的宛南的长米稻的香甜润口。我怀恋了整整三个春秋的宛南的味道,我思念了将将一个冬夏的他的气息,卷在一起,馥郁,安雅。他的手攀上面庞,我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湿长襟。他似乎在说些什么,我却再听不到。
忽而发现,与他在一起时,我总更贪心,幻想得到更多。陪他说话,看他表情,听他吹篪,给他跳朝阳……若说可用我这残颓的一生换一日健全,我便做尽这些事,死了也便无悔、无憾。
饭毕,他触及我的手臂,问我,若我的身子还可转寰,我最想首先恢复的是什么?我张张嘴,眼睛。
我不想就这样,一直空洞的看着他,却什么也看不见。我不想,他那样伟岸倨傲的身姿再映不入眼。我不想,在他忧思难收的时候,我却找不到他的方向,连一抹宽慰都递不过去。
他的手沉沉抚着我的额发,轻轻写道,一切都会过去的。我等你,在十里红毯,九重高阶上等你。
十里红毯,九重高阶,世间最宏浩的婚典。
他早决心,甚至早谋划好,重返朝堂,做比安本清还要重位的权臣。我不知,正一品太傅其上,是什么。我只知¬,一旦他一朝回朝,便不是二品侍郎或内阁学士。
平明十八年,暮春,萧谋起兵,誓号,清君侧。
出征那天,飞花满天。我站在城墙上,目光穿透重重人海。
一如当初,白衣白甲,如南疆的薄雪,微冷,光华。
他终究为我找到了转寰之术,最先恢复的,也当真是这一双眼睛。废足断手业已接好,只是再不似曾经那般了。然而我已知足。
身处战乱,如今,一切都是奢侈。
宛南反了,擅自出兵,这是世人盛传的版本,然而事实,又有几个人知道?
莫家独倨朝纲,莫扶柳为祸后宫,杖杀嫔妃等七十人,帝受困朔翙宫,生死不明。莫依槐篡权夺势,拟旨矫诏,已如帝相。莫党放肆,擅调陵山总关之兵,动摇国本,以至北狄残部,联合西漠一族,越沙漠,翻险山而来。二十万骁勇猛士,铁蹄之下,城池尽陷。我大朔大好河山,已然沦亡。
这才是事实,这才是真相。
陵山总关,十万精兵良将竟被遣去修灼华渠,只为引丰水入万翙城,以造一片笙歌堪比江南富庶之象。士皆嗔目,大骂卫帝昏庸无道。陵山总关的将士向来骄傲,战功卓绝,如今境遇,叫那些意气风发的男儿汉如何心服?一时间,万翙城内风波涌动,朝廷、乡野、兵营,各处动荡,天下隐隐有将倾之势。
萧谋此去,便是平息这场内乱,集结陵山之力,已而抗敌。我知道,此行,我再不能策马驰骋在他身边的,便向他求了守宛南的职分,只要一昔他不在这里,我便一昔坐镇宛南,莫依槐若想做些围魏救赵的把戏,我是决不答应的。
“主子,回去吧。”金风垂手站在一旁,“您双腿刚好些,莫累着了。”
是该回去了,我叹了口气。那大军,远远的看不见踪影了,宗之台上,鬼也该急了。
鬼,是我昔日最亲的姐妹,如今是宛南王的间者。间者,向来无名无姓,“鬼”,不过是因宛南王的信任而多加的一个代号。
萧谋此行,鬼出力颇多,游说宛南王,向其借兵五万。追随萧谋,前后奔波,如今又尽了心力来照顾我。众人之中,以她最通鬼医秘术。她的本事,在宛南王府,权臣弄术,甚至在战场上,都要比用在我身边强。然而她选择留下,将那一腔热忱和计策交予他人。她自幼,便是最闲不住的人。听说,为了留在我身边,她生生与宛南王斡旋多日,消瘦许多。
我又站了一站,叫金风扶了,下城墙入辇回宗之台。
“允了你送行,你便一送到此时,你这双腿,可否还要?”进门,她便怒嗔,“我到底不是真的鬼神,没有办法让你立时复原。”
我报以一笑,摇头以作无妨——便是这双腿痊愈了,我也再不能逼抵战场,高呼跃进。
“笑,这个时节,也只你笑得出。你便只是唇语,我又不是不懂。什么都不肯说……”她絮絮念。
我便作唇语回道:“巧笑堪知敌万机,倾城最在着戎衣。”
“戎衣,戎衣,你想的,便只有他、天下、战争。”
“鲜卑藏风,他……”我心底升起一阵熟悉的战栗。
宁图留不住他,绥安杀不掉他,死局中孤身一人尚能逃出生天,两年内又可以重整旗鼓,勾连西漠,卷土重来,以排上倒海之势,自西北而南侵。况今日时局,卫浦歌受困,莫党专断,再无“两个君王”的计谋可用。萧谋如今虽用甘木身份杀回京师,然而远水难解近渴,万翙之局,恐已定矣!
“你不信‘甘木’吗?”鬼忽而一脸整肃。
我怎会不信,我比任何人,都更信他!然而,我也知道,不论甘木还是萧谋,都不是天神,逃不脱时间和空间的重重束缚。再利的刃,再勇的兵,抵不到敌军的咽喉,也只能悼一声:鞭长莫及,愧矣!
“‘甘木’不会带着五万弟兄,白白去送命而一事无成,没有考虑,他不会贸然出兵,背着谋逆之名一路北伐。”鬼郑重的说,“而且,安鸾在那里,啼凤也在那里,绝不会有事。”
安鸾、啼凤是一对双生子,幼时我们一同养在宗之台,最诡谲难测的便是他兄弟二人。数年来,他们一身本领,令我望尘莫及,然而却从未为谁效过力,宛南王数求见之,均遭拒。最终,连宛南王的来使都一刀毙于王府玉阶下。而萧谋只在宛南一年余,却使他兄弟二人舍命相陪,是令我与鬼预料不及的。
“萧大人当真非常人也,不过一介招讨使,却赢取了宛南百里城山的民心。”
我忽而想起起初到宛南当日,那令我死寂耳膜震颤的一句“安固长公主万安”。二十里,那该是怎样的声势,象征着怎样的民意。
“萧谋,他确非常人。”我这样回了一句,思绪却有些乱,提了步子进屋,打发了金风玉露去帮衬鬼,独坐窗下,却再无人提醒,夜凉,添件衣。
幽居宗之台二十日,忽而一封火漆急报递到我手中。我仰头望着鬼的模样,强自镇定:“诏令宛南全部可调之兵,出城迎敌。叫人快马加鞭北上去找甘木。再者,把玉骠带来!”
鬼转头而去的时候,我忽而发现,手心已被紧握的指尖刺破,有化不开的血色渗出,滴在了文书上“藏风”二字之间。
火漆急秉,鲜卑藏风攻至磐山南麓,将渡宛江,进犯宛南。磐山以东地带皆已臣服,不足抵挡,望宛南王立加戒备!
磐山,自西北直插东南,北接鲲丘,南通宛江,西连沙漠,东平沃野。
丰水、鹏丘、鲲丘、磐山、宛江,自北而南,另加东方沧海茫茫,将我大朔最富庶的一片平原死死守住,也正是借着这两江两山,大朔南北西东各向通达,交流便利。
但此番,这最令我大朔骄傲的沃野平原,偏偏成了最早攻破投降外敌的!
明明有磐山高高阻隔,明明是富庶不可钱财买通之地,明明鲜卑藏风自西北而入攻万翙,最近,离这些地方也有一城并一江之遥。
于情于理,都不该是这中原腹地先破。
然而,他毕竟是鲜卑藏风,哪里有我说什么于情于理的分呢?!
鲜卑,鲜卑,你当真是我命里夙敌。佯击万翙,策反中原,实攻宛南。
自万翙,至宛南,至少也有二十天路程,你算准了萧谋的行程,如今,恰该是他进军万翙平叛,离宛南山高水长之日。
宛南王庸懦,朝堂之事或许还有几分胜算,然而,战场杀伐却是万万不能。又有五万大军带了大量粮草挥师北上,城中兵力、粮食皆不足支撑。将才,亦是堪忧。
便是向来万全的萧谋,也未算准鲜卑藏风的这一着。
但即便他想到了,万翙京畿重地,他又怎能不带了大军而去?
眼下,国中并无可堪重任的将才,前番抵抗住北狄大军,也赖得卫浦歌的成就和朝堂的安定齐心。然而,此刻朝廷混乱,帝君昏殆,百姓惶恐,更有陵山总关十万精兵愤愤不平,若非萧谋,再无第二个人可以压制住这滚滚惊涛骇浪。
宛南失了,只是宛南失了;万翙一旦失了,便是大朔失了。届时,国破家亡,兵败如山倒,小小宛南又能守得几日安泰?
所以,他或许早料到了,然而,什么都无法做。
我懂,我懂他允许我留在此地的意图。
守宛南,直至他回来!寸土不得外丧!
“金风,去宛南王府。战事将近,宛南王绝不可退!我宛南子民,定当与宛南共存亡!”我从箱中取出旧年一杆凤弩,再没话语。
驾玉骠,登城头。远眺宛江滔滔。我曾魂牵梦萦的宛南之山,宛南之水,如今烽火广布,战鼓低鸣,确有一种庄肃壮阔之美。然而,我要守护的,并不是这样的美,而是曾经碧水青山,青翠依依,缓歌轻舞的我的第二故乡,宛南。
世人皆赞誉宛南,如江南美人,弱柳扶风。然而我知道,宛南,一如我自己,或许弱势,然,从不怕战乱与杀伐。
开拓、掠夺,我做不到。那么退一步,守护、保卫,我该做到。
戎衣铿锵,我定住目光。
该来的,总会来。或早或晚,总会来。
“倾舞,你当真,要站在这里吗?”立于城头第三日,鬼这样问我。
算算日子,最迟,鲜卑藏风今天也该到了。
“要。我是长公主,是这宛南军心、民心之所在。我不能退。”我坚定开口。
身上戎衣三日未脱,沉沉压得身子酸痛。夜晚宿于城头,也至多浅眠两个时辰。心中总是不安与惶恐,我怕这浅眠的一时半刻里,鲜卑藏风已攻城略地,登临城头。这样的事,我信他做得出。然而,我成了这城池的仰靠,这份不安,万万不得表露。外人所看到的,必然只是长公主的坚定和信心。唯有这样,城才守得住,我才撑得下去。
城墙之上,我极目远眺,一点点火光隐现,继而渐渐逼近,那速度之快,火势之广,扼得我窒息——阵前,鲜卑藏风独一只左臂,扬了扬手中长刀,刀锋指向我:“安固长公主,别来无恙!”
一声高喝,贯彻长空万里,我甚至,还看不清他的面貌,看不清他翻飞的盔翎,便已被他那雄厚广阔的一声问候惊震了手脚。
他依旧爱寒暄。只是与往日的寒暄再不相同。
我终于更深刻的明白,我大朔勇兵良将削了他的兵吏,削了他的坐骑,甚至削了他的一只手臂,但是,绝不可能削了他的气势。恰恰相反,看今日之事,此前的溃败反而助长了他的气焰。仿佛那溃败的人并不是他。
“别来,无恙。”我哑然回应。
他听不见,但他看得到。战场的寒暄,似乎成了心照不宣的默契。然而这默契,又有多可笑。
“你想如何?”鬼静静问我,目光却在城下。
宛南素来富庶的,虽比不得中原,但若是持久战,也消耗得起。然而萧谋带了大批粮草而去,城中恐怕不够。本来,萧谋或许打算,就算城中吃紧,到底还有宛江以北丰水以南,那大片更为富庶的土地之上的充盈粮食可供调遣。他的急行军来不及半路停下补充粮草,但我如果只是守城倒来得及。然而,他又怎么能料到,那片沃野,已不是我们的依靠。
持久战,经不起虚耗。可是等萧谋赶到,至少还需二十日,其中,万翙城乱、中部平原沃野阻挠,又要耽搁多久?
我知道,我击不退鲜卑藏风。我只能拦住他,拦他二十日。
二十日,又谈何容易?
我看着城下愈来愈近的鲜卑军,挥挥手。鬼立时下令:“凤弩!”
一阵整齐机械声,城墙上齐齐堪堪三列凤弩,等候我一声令下,便万箭齐发。
我紧盯鲜卑藏风,缓缓扬起左手,众将士只待我落手,开启战局。
神经绷至最紧,正欲落手。鬼却扶了扶我:“且慢。”
我向着他看去,却见他勒了马首。
“他想叫宛南,不战而降。”我低低回头,对她唇语道。
“自然不会降。”
“当然。但是,一番唇齿斡旋若能让那刀锋相对来的晚一些,也必得去做一番。”
“谁去?这样无归的事。”
我笑着看她:“必得是重人。”
“宛南王吗?他怕是,进了北狄军营便代表宛南百万疆土,投诚了。”鬼笑骂。
“不是宛南王。位高权重者,宛南又不止他一个。”
鬼忽然肃然了,握紧了手中凤弩,皱眉看我:“我不许你去。”
“我自知责任重大,不可贸然冒险。你替我传话,让鲜卑藏风入城,许他带两名护卫。不然,便不要谈了。”
“他肯吗?”
“他怎么会肯。”
他固然不会舍了精兵,孤身入城。他不是只尊忠勇的莽夫。一旦他入城,必然被我层层重兵围困,纵他战功卓著,也绝不叫他再踏出宛南城门半步。
“鲜卑藏风!”鬼对城下高喊,“若说议和事宜,请屏退左右入城!”
我看见鲜卑藏风面上一丝冷笑:“长公主殿下!时至今日,可还怀恨我鲜卑一族?可还有杀尽整族以慰大朔凄凄子民之意? ”
又一次的兵临城下,战火燎原。将相、君王,承担固然深重,然而又怎能抵得上百姓的凄惨?战火所焚毁的,弓镞所射向的,具是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家。铁蹄之下,人命尚如蝼蚁。然而我们,王公贵胄,远居上庭,若非有明君圣主,又何尝不是日日笙歌,高唱玉树□□?
“我恨你,更甚。”我作唇语,咬牙回到。
“那么,单就你我二人而言,和谈,可是空话?”
“自然。”
“那么就北狄并西漠,与你宛南一隅的和谈呢?”
“鲜卑藏风。”鬼忽然插话,“不战而屈人之兵,固然是善之善者也。然而,这宛南着实不是一隅之地。若要求和,定然要先奏请天子,才敢下了决断。”
“你是要我放你们去万翙请兵吗?”他忽而笑了,“既无和意,饶费口舌作甚?攻。”
他果然是有了教训,比以往作风要干脆利落些。和谈不成,当即攻城——十万大军,西北彪悍民族,他会怕什么?!我沉了沉目光,看向鬼,举起了手,鬼拧了拧眉,正要开口,我脑中忽而一闪而过了什么。丝线一般细小的克敌之法,我拼力握紧。
“鲜卑煌。鲜卑煌的骨灰。”我几乎压抑不住心头的激动,双唇磕绊。
卫帝当初将鲜卑煌无头残身付之一炬,殓在一个木盒中,亲赐萧谋,后萧谋被贬宛南,那骨灰更是随行而来。
本不过是功勋的象征,报国的提醒,然而此刻却派上了大用场。
鬼一瞬间明白了,飞下城楼,疾奔而去,疾奔而回,手中抱着的那木匣,令我喜悦的近乎窒息。
我曾无比畏惧的鲜卑煌,如今却成了我的一握救命稻草。
“鲜卑藏风!你父亲遗骨在此,你若敢攻城,便是违逆父兄,冒大不韪,犯不敬大罪!”鬼抢先我一步说。
我意如此。纵使骁勇不尊礼法的氏族,也决不会允许后人冒犯先人遗骸。虽则鲜卑藏风有不惧先王强行攻城的胆魄,但是此举一出,必然是军心涣散,民心尽失——统领了雄师十万的大将,不尊祖宗,该是怎样的狼子野心!
我看见城下他的目光瞬间冷峻了下去。
唇角轻扬,我向身后众将士点头——此计可行,但是万不可因此而掉以轻心。
“长公主,宛南王求见。”
凉夜初透,我披了件寒衣——鬼今日与我喋喋不休,而我只好依她褪去戎衣,换了件宽松衣裳。
我点头允了,下令去传鬼。
鬼却是一直在门外,竟比宛南王更早一步入门。她似乎想与我叮嘱一两句,然而宛南王的履声已起,她没有时间,便只好站在我身旁。
宛南王甫一进来,我便弓膝行了礼。鬼在一旁垂首替我说:“王爷,长公主说本该拜见您才是,然而战事延误,怠慢了您,实属情势所迫,望王爷恕罪。”
宛南王亦是拱手见礼,道:“长公主哪里的话?本是帝族一家,何来这么生分的说辞?”
我抬头,伸手请他坐下,对鬼唇语,她便将我的话递与宛南王。
“虽然是同宗,然而毕竟长幼有序,宛南王乃帝王兄长,安固不过帝君之妹,天下间,断断没有兄长来拜谒妹妹的道理。”
“是我这兄长,太过不像样了。城外大乱,竟叫自己的妹妹出城迎战,太不仁厚了些。为兄特来向妹妹请罪。”
“不敢。妹妹当请兄长饶了妹妹怠慢无礼之罪才是。”
客套的话,说腻了,却不得不说。他再怎么来请罪,还能亲自出城迎敌不成?心下冷笑。
“妹妹,如今倒也不是个请罪的时机。大军临城,为兄很想知道,宛南招讨使他……”
“王爷,如今宛南人人皆知,宛南招讨使即是甘木将军。然而,纵然甘木将军神兵天降,也无法立时赶回。我们必然要坚守城池,以候甘木!”
“那妹妹可有良策以对?”
我的神色黯了黯——良策,眼下这一盒骨灰能撑多久?我自然心中有数。可是,更好的对策,我已想不出,如今正苦恼着,他一问,心中焦虑更甚。
“安固长公主。”他忽然正色道,“你是否是真的小瞧本王了?”
“王爷……”
“本王,到底曾经是个太子。纵然不能挑起这天下,自小也是受了天家教导的。兵法谋略,纵使不通也是熟读过的。”
我敛了一脸愁苦疲倦,定定的看着他。
太子。我知道他曾是太子,我知道他是卫浦歌唯一的兄弟,我知道他是先皇后的嫡子,我知道他因难堪大任和皇后善妒而遭废黜。然而我忘了,他到底是正统的皇家子嗣,嫡系大宗,自小的教育和熏陶与我大不相同。他庸懦,可身体里,依然是高祖太宗那好战英勇的汩汩鲜血。正如卫浦歌当初,软弱非常,可转眼之间,已可以攻城略地,杀伐随性。血液的觉醒,是绝境才能逼出来的,也是谁都不可阻拦的。
“长公主可曾想过,中原腹地为何投诚?”
一声闷雷。
我想过,却想不通。
“安固愚钝。”
“中原看似富庶非常,然而正是富庶,使得官员内部腐败懦弱。自上次北狄进攻,甚至更早时候,北狄已将细作安插进中原,甚至广布官场,中原官吏向来贿赂严重,作风不检,但是,由于此地的丰饶,朝廷不愿多管,中原官场便因此而包庇了众多北狄细作。他们为官为吏,甚至没有人去查。如今,北狄起兵,中原各地细作收到消息,投诚的投诚,暗杀的暗杀。中原,一处不剩轻易沦陷。可是,你得知道,官僚的投降,并不一定能代表百姓的投降。”他的目光很深,“城中兵力不足,你也知道,王爷是不能养太多兵士。但我们可以招募民兵。”
“民兵……”
“中原地带的百姓,此时定然愤愤不平。”
“但我们如何联系中原?”城外便是北狄大军。
“鬼是我的人。”他提醒我。
我忽而明白,一个人,若要养细作,绝不可能只养一个。他必然有一支地下卫队,这些人,最擅长的,自然是神不知鬼不觉的遁逃。
“宛南王!”我一声高叹,兀自站起身,向他深深一拜。
我从没想过可以依靠他,然而,惊喜,向来从天而降,不是吗?
趁着鲜卑藏风苦思对策的时机,宛南王的细作潜入中原,两天之内,号召万人。然而,那终究不过是些怒意而为的老百姓,战争从不是他们的主业,他们没有经过训练,将来,也会出现逃兵,这些都会是问题,但是,民兵,总比没有要强太多了。
两天后,鲜卑藏风一声怒吼攻入宛南,恰在此时,中原民军南下,将将挽住战局。两军混战,我军在城上大放凤弩,我往日弟兄手执凰枭,向着敌军密集处挥舞。
站在城头上,身边并没有宛南王。我明白,他是前太子,他是受过帝王教育的人,他也是在血统、身份上唯一可以替代卫浦歌的人。他必须隐藏自己,才不会被天子疑心。他是聪明人,从来都是。庸懦,是我错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