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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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靡靡哀音,陵错亲自将那个小小的尸骸放进棺椁。
“母亲。”靥儿扯住我的袖角,低低哭泣。
“陵析公主下葬。”陵错看了看我,看了看靥儿,看了看那钉牢的棺盖,再也没说什么。
地宫修了整整一个月,终于有了模样,可以安放她。
这个孩子,遵从陵错的命令,用尽奇方,以护其不腐。但是,再怎样的方法,千百年之后,也不还是一样。
我们随同一起到了那还在修筑的坟茔。陵错说,要给她所没来得及看到的一切。他是要给她,修出一座宫殿。
一手操持妹妹的丧礼,我不知他怎样想。一年之内,两位至亲撒手人寰,我不知这瘦小的肩膀还能承担多少。
王毓大病了一场,没有来。
靥儿问我,她可不可以住在宫里。因为陵错很孤单。
我说可以。萧谋一个人回了府邸。
那天晚上,陵错住进了青鸾殿,不管不顾。靥儿也随他去了。我只是把靥儿送去,支走了所有宫人。这两个孩子,需要有一个时间,一个空间,抱头痛哭。我却没有时间松口气。
刘恢和江修一起来找我。
前些日子,有个宫婢不留神摔进芜湖,救人的恰好是蛟龙卫,湖底,摸出来一把尖刀,纹样特别,刘恢送给我来看。
江修来却是因为他在辽政殿和陵错读书时,无意中瞥见匾额侧首露出一角黄绢。拿出来却是圣旨。
我接过那把刀,刀柄上的纹样再清晰不过,是浅欢花。
“宛南的刀。刘恢,你去查,宫里有谁是宛南人。”
我看着那张黄绢,打开,只有一个大印,却是皇兄的印玺。
“这是什么意思?”江修问我。
我深呼吸平复心情,敛声屏气的说:“皇兄给了我们拟旨矫诏的权利。”
他一愣:“拟旨矫诏?!”
“也就是说,即便我们没有证据,也可以以先帝遗诏的名义,处死任何人。皇兄为今天做了万全的打算。”
“你是说,先帝早知道会被刺杀?”
“我不知道。但是现在种种看来,皇兄应该是有预感的。只是不知,他是不是也怀疑王毓。”
“必然是的,不然,杀谁还需要先帝遗诏?”他挑眉,“动手吧,只要写几个字,王毓就结束了。”
“不能下手!现在才拿出遗诏,不是太惹人非议了么?这是下下策,万一真是王毓做的,也许会逼她再做出出格的事情。”
“她还能对皇上动手吗?那是她的孩子啊!”
“江修!如果她真的恨着我的皇兄,那就别忘了,陵错也是皇室子孙!那也是我皇兄的孩子!”
“陵析……”
“我怕他会成为下一个陵析。”
“你怀疑,陵析也是她杀的?”
我仰头看着他,重重点头:“我已经叫刘恢去查了,你只要护好陵错就行了。”
“不光是这样。长公主,你可曾想过,宫里不只王毓一个宛南人,那把刀,并不能说明什么。”他压低了声音倾身过来,“万一,到了你不得不杀尽宫中宛南人的地步,你该怎么办?让那么多人为她陪葬?蛟龙卫里也有不少宛南人吧?”
“我自然想过,但暂时还没有思绪。”
“长公主,可听说过郅都、来俊臣?”
“你是要我动用酷吏?!”
“长公主,世间并没有好坏之分,只有有用、和没有用,胜利、和失败。善用酷吏,而不是滥用酷吏。受刑,总好过死去。”
“即便动用了酷吏,那是太后,谁敢对她动刑?!”
“那就不用她受刑,一个个抛除,剩下的,就必然是有罪的。”
“难保没有屈打成招!”
“那就请长公主和酷吏通个气,下手时轻一些。但凡有分毫气节的,都可以通过。那把刀,加上酷吏,这是物证。长公主还需要人证,起码要指认她是反教余孽。”
“这件事得交给宛南那边。”
“长公主不一定找得到,反教至明宗皇帝时已灭。”
“那你要本宫做什么?”
“长公主只需买通几个人,指认她。”
“那是诬陷,你放肆!”不识礼数,什么都敢做。我越发觉得他不可理喻。
“如果长公主不愿如此,那便叫宛南王那边大海捞针,宫里,蛟龙卫会为你搜罗,宫外,安大人,高大人也会注意今年遣走的宫人的去向。”
“没用的,若王毓是刺客,必然不剩活口。”
“也许有人撞见了,没被发现也不一定。”
“这太侥幸了!”
“买通人,就不会那么侥幸。”
“本宫说了,你放肆!”
那场谈话,几乎可以说是不欢而散。
我不能评述他的好坏,因为的确如他所说,世间本没有好坏之分。然而那些手段确实为我所不齿,我甚至连想都不愿再想。
握住那张帝诏,我跌进床头。
皇兄若真是早预见这一切,那是以何种心情赴死的呢?
转眼又是一个新年。
这是“平明”二字作为年号的最后一天。万邦朝贡新帝登基。王毓称病不出。我、萧谋、靥儿坐在仅次陵错的位置。
陵错很得体的坚持着他的礼仪,但我却看见,他扭过头轻轻咳嗽。这孩子毕竟还小,天正寒,又是这样繁文缛节的折腾,纵然他身子素来很好,也难免受伤。我撇过头,看着靥儿悄声说:“一会儿宴会完了,不要去打扰陵错。”
她拧着眉头郑重地说:“靥儿知道。陵错今天很累了。母亲,靥儿什么忙都帮不上。”
“不,靥儿已经帮上很大的忙了。”我微微笑,“靥儿很乖了。”
“陵错好可怜。”
“所以不可以欺负他了。”
她点点头,用力的看着遥遥高位上的那个轻轻摇晃的身体。
陵错生病了,微微受了风寒。御医说不碍事,每天也端了药送去,但是仍旧不见好。不知不觉他已经咳嗽了一个月,江修还是会照常教他读书,王毓也每日与他在一处,我,仍旧住在宫里,常去看看他,然后在晚上,调查他的母亲。
靥儿进宫来陪着他,不再像以前那样顽闹。只是陪他说说话,也会为他读书,读些孔孟,偶尔也会说起老庄。他们似乎都比较喜欢儒家。毕竟,我那女儿,的确不是无为的人。
时光渐渐滑过去,有时看到江修、刘恢,我也会想就这么让此事作罢也未尝不可。人啊,不都是安于享乐的么?如今,终于迎来了太平日子,干嘛非要追根究底的将它捣烂呢?那些悲伤的过往就那么重要不可忘却么?
天祚元年,正月三十。
陵错忽然发起了高热,不省人事。
王毓跪在佛前整整一夜。我和萧谋轮班照看着他,连靥儿也不眠不休。
第二天,他依旧没有醒来。
太医院倾巢而出,最终只能对着萧谋与我长跪不起。
我不信,我谁的话都不信。陵错,他一定会没事。不过是发个烧,小孩子,很快就没事了。靥儿小的时候身子比陵错要坏的多……
“给本宫救活皇上!不然,提头来见!”我一挥扫落案上所有,怒吼。
青鸾殿,忙乱。宫人、太医进进出出,苦涩的药味缭绕不绝。
二月初二,他的脸色惨白,王毓在榻前紧紧握住他冰凉的小手。她告诉我,那些太医送来的药,他喝不进去了。她哭得那样苍老。
二月初三,深夜,王毓红着眼眶守着他,我们刚刚要催促靥儿回荣仪院。床榻上突然传来一声低低的咳嗽。我猛然回头,靥儿已经飞跑过去。
他终于醒来了,目光还是那样明亮,他遥遥的向我招手:“姑姑。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二月,二月初三了,你……”
他忽然粲然一笑:“姑姑答应过陵错,二月,初四去看父亲的,可还作数?”
“陵错!”王毓忽然唤他,“你要先把身子养好了。”
他摇摇头:“陵错想先看看父亲。姑姑,现在就准备銮驾走,好不好?”
“陵错,听话,你母亲说得对,要养好身子。”
“姑姑。”他忽然哀哀地看着我,“我想父亲,陵错已经一年没见到父亲了。陵错一直很听话,姑姑让陵错去吧……”
“让他去吧。”萧谋帮腔,“因为是和父亲久别重逢的重要的约定,不能错过的吧?”
他重重的点头:“陵错要穿朝服,告诉父亲,陵错长大了,陵错值得他骄傲的。”
我们都没能拦住陵错,当晚,銮驾就急急赶向皇陵。王毓没有跟去,不论我们怎么劝说。
为了他的身子,谁也不敢颠簸,一路走得极慢,直到天蒙蒙鱼肚白,日头将要出来时,才到了。
皇兄那一方不大的坟墓,埋葬了所有过往,埋葬了所有思念,如今见到,仿佛又是往昔,言笑晏晏的模样。然而,这冰凉的荒土,又怎么会对我笑了呢?
銮驾停下,萧谋抱他下来。靥儿低低的念了一句:“舅舅。我们来看你了。”
陵错小手在空中飞舞,萧谋抱他走近些,让他碰触那冷硬的碑文。他用指尖一笔一划的描摹着卫字,然后分外明朗的一个大大的微笑,仿若容纳了世间一切光彩。
“父亲,陵错终于见到你了。”他的手摸向未知的远方,脸上的笑容灿烂而柔和。
一轮火红突然地映入眼帘,我不由得侧目。
“父亲,你带着妹妹来接陵错了。陵错……很高兴。”他的手又挥舞了两下,仿若抱住了什么东西一般,忽而僵住,终于,无声的垂落。那个帝冕旒珠摇摇的小小的头颅,轻轻的靠在了萧谋胸口,再也不动弹。那双眼睛,慢慢散去所有的光华,木然的凝视着远方,再不眨一下。
“皇上……驾崩。”萧谋缓缓吐出四个字,周围仆从扑通跪地。
一滴泪,不知觉跌落尘埃。
天祚元年,仁宗崩逝整整一年后,新帝病逝,谥号,哀。
“陵错!”靥儿向着长天一声悲哭,从萧谋手里夺过那小小的身子,紧紧抱住。
那尚且温暖的身体,不多时,就会冷如这墓碑。
我呆立着,只是不停地掉着泪。
远方恍惚一声马蹄,笃笃渐近。马上下来一个人,重重跪下:“太后,在青鸾殿悬梁自尽了!”
已经麻木,只是听着周围不止的哀嚎,听着靥儿痛彻心扉的哭泣,再也撑不住那摇摇欲坠的一颗心,再也撑不住那摇摇欲坠的身子,倏忽,倒下了。
身体,有被撕裂的痛楚。入眼一片猩红。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我失去的,不仅仅是陵错、王毓,还有我们得来不易的第二个孩子。
四个月,已经成型的,巴掌大的女孩。
这件事,是我醒来一个月之后才知道。
大夫说漏了嘴,虽然及时的止住,但在我的追问下,终于还是说了出来。他说,早嘱咐过定王公,我不可以再有孕,我承受不住那样的辛苦,然而还是没有听。大约是府里的熏香中添的麝香不太够。
我这才明白,原来我六年未育,是因为这个。
他瞒了我六年。一直到我住进荣仪院,没再焚香。
然而到头来,不过一场空。
整整一年,我躺在床榻上,再也没有力气过问世事如何。
即便真是王毓又怎样,人都已经死了,我还能怎样?
这就是我想要的结果吗?苦苦追寻,最后得到的是什么?
皇宫,成了一座空城。家,不是家,国,不是国。这是什么结果!
四方诸侯起兵作乱,萧谋一怒亲自出兵镇压,卫氏,一个接一个的死去。
为什么死的人不是我。
明明,我是最想离开这些噩梦的人,为什么死的人不是我!
生活,已经渐渐干涸,到了欲哭无泪,不辨喜悲的地步。我仿佛当年,被莫依槐变成废人的日子。没有一点知觉,心,好似不会跳动。只有看到靥儿时,才能勉强让唇角轻轻扬起。
有一天,她说,她梦到舅舅,拉着她的弟弟妹妹,呵呵笑着,和她一起玩,给她讲战场上,那些英雄的故事,讲三十六计里的故事,讲孙子兵法。给她看江山舆图,告诉她,从哪里到哪里,是她的父亲打下的疆土。
那天,我抱着她,哭到没有一丝力气。
我想,我终于接受,那些人离去的事实了。毕竟,连靥儿都已经接受,我这样,又有什么意思,又有什么脸面做她的母亲。
后来,江修将所有调查的结果交给了我。
死去的每个人,皇兄,他的两个孩子,原来都是死在了王毓手里。
她用同一种慢性毒素,毒死了自己的腹中的胎儿,又毒死了可怜的陵错。最终,离开了这个再没有牵挂的尘世。
所以呢?这种结果又有什么意义么?不管是杀人的人,还是无辜的人,都已经死了。都已经成了仇恨的陪葬品。难道还要我抱着仇恨继续活下去么?即使这样活下去,这份仇恨,又该找谁报偿?身边的人已经一个接一个的死去,我还能再处死谁呢?仅剩的家人,再不好好珍惜,又该珍惜谁呢?
现在的天空,大朔的天空,已经连国号都没有了的大朔。
天祚元年,可是天祚帝,已经不在了啊。那么一年之后的今天,又怎么叫天祚二年呢?
萧谋久不在京,连陵山总关的轻骑兵都被派往各地镇压诸王叛乱。我倚在窗前,看着一轮圆月,悄悄爬上柳梢。其实,那又怎么算是叛乱呢?皇兄已经没有子嗣可以继承王位了啊。这江山,本来就是卫家的。萧谋如今即便平了叛,又能拥立谁为君主?一个人的生命太匆匆,那些将士,何必要为了这样一场没来由的战争献出自己的生命?
命,不是那么轻贱的东西。也会有人为此而哭,为此而笑。
朝堂,已经近乎是名存实亡的东西了。
萧党慢慢揽住朝纲,但与安本清那边不停地冲突,争执。没有皇帝来裁决对错,胜负。这场党争或许会旷日持久。我写信给萧谋,好歹,你也该留下一个能主持大局的人。他偏不,他说,京师如何,就如何吧。等他回来了,自然会让一切都好起来。
是吗?让一切都好起来?回到已经不存在的轨道上去。
无名之年,元年,冬末,辽王起兵不成,自杀而亡。二年,江右王、章王联合东虢王、晋王、奉安王起兵,欲合围而取萧谋。萧谋败之,分兵击溃。斩晋王、奉安王。二年暮秋。江右王、章王、东虢王逃往南方,宛南王拒而不出,斩江右王于宛江畔。三年,章王、东虢王集结兵力,破釜沉舟一战,历数月,惨白,携妻儿老小自尽于军帐之中。至此,卫氏诸侯王,只剩宛南王一支。
萧谋意欲以谋害卫浦歌的罪名诛杀宛南王。安本清将搜罗的证据急送宛南,阻拦萧谋。并寄疏称,宛南王乃嫡系正宗,如今唯一可继承皇位者,不可杀。
然而,奏疏未到,宛南王已死。
后来,我听说,鬼联合宛南王全部细作,刺杀萧谋,事败,乱箭射死于马前。残破尸身投入宛江。江水滚滚东流,再寻不到踪迹。
这件事,是安鸾告诉我的,那天,雨下得很大,击碎了无数落花,击碎了我的太平美梦。
啼凤死了。死在了战争中,死在了□□下。死在了,鬼死去的第二天。
这对沉默的双生子,只剩他一个。我终于看见了安鸾的表情,哭的仿佛失去了整个世界。
我的心,被他那源源不绝的泪水,烧得粉碎。
然而,没有人再为我找浅欢花师傅了。哪怕这道伤口,再也不可能愈合。
因为,浅欢,是反教余孽为了掩盖身份,方便交流,而设计的。所有会做浅欢的人,已经被视为叛党、魔教,活活烧死在宛南。
我以为我可以给安鸾一个安慰,告诉他代替啼凤更好的活下去。可手甫一伸出去,才发现,我比他,哭得更甚。
从出生那一刻,从出现在母亲腹中那一刻,我们的命运就已经注定好了的。我们注定,是作为细作长大,我们注定为了主子丧命,毫无怨言。我们都是一样,一样可怜。
或许,啼凤和鬼才是幸福的,他们得到了自由。只有我们,不依不饶,被紧紧束缚。
鬼以前,还常常羡慕他俩,自由人,去留随性。然而原来不是。
生来就被束缚着,强行安上各种使命的人,不管到了哪一刻,都不是自由的。除非是死。
安鸾,为什么你要和我一样,一直苟延残喘。
那天,萧谋住在宫里专为大臣设立的辅政殿。靥儿早早睡下。
我和安鸾举杯对饮,一直喝到酩酊。
我问他,都死了,你会孤独吗?
他反问我会么。然后又醉笑着说,你怎会,你有萧谋。
他什么都没有,孑然一身,什么都不剩。那还未出生就已经在一起的兄弟,恍如另半个自己。啼凤的死去,就仿佛将他生生割裂。不管血肉模糊,不管疼痛嘶号。那是永远不会结束的凌迟。
我原本以为,他们一同出生,也必然一同死去,这才是命运。然而不是。
命运,是带着鲜血来扼住你的脖颈的东西。是每每让你窒息又不会取走你性命的东西。
分不清自己的喜悲,看不清自己的未来,几乎是盲目的活着。在迷雾中站着、爬着。哭嚎声被这迷雾吞噬,叹息声被这迷雾掩埋,连笑声都穿不过这重重雾霭。这正是命运。它把你囚困,扯下你的翅膀,撕裂你的手脚,摧毁你的感觉,咬穿你的头颅。你看到你的身体支离开来,血喷似箭;你感到不可抗力带来的恐惧与压力。那样真切的直逼面门的痛楚,可你什么都做不了。卑微的对它俯首称臣,吻它的鞋尖。它只会放浪的狂笑,笑你的屈膝礼,那样丑陋。它挥臂拽下你唯一的完整,将它生吞进腹。于是,你什么都不剩。
这便是我们注定的命运。我们可笑的一生。
那天,哭了多少次,看安鸾没出息的哭过多少次,已经记不清了。唯一记得清晰的是,萧谋半夜忽而回来,极愤怒的握住我的手,摔了酒杯。
那是明宗时御贡的夜光杯,被他摔得粉碎。
我被他握着,站也站不稳。摇摇晃晃只管他要酒。他大抵是被我气疯了,然而又没办法对我发作,痛骂了安鸾一顿,摔上房门冷冷看我。酒劲还没散,我痴痴笑着看他,坐也坐不稳,一下子倒在了床榻上,锦被中,然后痛痛快快的不省人事。
他似乎是怒视我直至天明。
醒来时,他眼中满是血丝的看着我,劈头一句:“你是小孩子吗?!这么胡闹?”
我努力抬起胀痛的头,看着他,微微一笑:“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萧谋,放我回我的‘水中沚’吧。还是说,我已经老得算不得伊人了?”
我累了,那一杯杯酒,是我最后的放纵,是我为死去的所有人,死去的我,做的祭奠。让我回去吧,给我一个地方,可以不问世事。不问你做的是对是错,不问未来能往能还。
他向我伸出了手,我却颤抖着躲开。
不要用你这双,杀死了那么多人的手,再来触碰我。不要用你这双,杀死了鬼的手,再来触碰我。
多可笑,好像我没有过杀伐一样。
好笑……明明那么好笑,我却只是想,哭个不停。
明明,已经不再是小孩子,明明,已经慢慢到了中年。可是,好想找一个人,畅快痛哭。哭不够。
“卿。再等我一阵子。等登基大典……”
“登基大典!谁要登基!卫家还有人么!”我忽而忘却了宿醉的痛楚,一跃而起。
他低眉犹豫了一下,终于浅笑:“是我,和你。我要你做我的皇后。”
“啪——”
狠狠地,毫不犹豫,我扇了他的耳光。
他的目光就那样看着我甩过的方向,久久没有回视过来。
“你在说什么?你要坐那个位置么?那个,我皇兄坐过,陵错坐过的位置……你杀了那么多人,为了这个!”我原以为,一切都好了,你终于肯放下仇恨,忠君爱国,“你到今天,也没有放下……都是谎言!全部都是!”
我终于坚持不住,抓过玉枕,狠狠摔向他。玉碎,如坚韧的刀锋,穿透我的心:“萧谋,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你为什么不杀了我——我求你杀了我!”
他回过眼眸,目光冰冷而绝望,仿若一潭死水,再不会有波澜。
“你恨我?”勉强拉起的半个问调,生硬的不像话。
“我恨你!你没听清楚的话,我再跟你说一遍,我恨你!全天下最恨的就是你,萧谋!我恨你——!”我疯了一样的叫嚣着,任凭嗓子一点点疼痛喑哑,任凭泪水哭肿双眼。
那天,我光着脚,踩过一地碎玉,跑进了仙翎阁。我不知道,他有什么样的触动。
或许,他是那样铁石心肠的人,不会有任何的触动。
七月,新帝登基。他向来擅长赚取人心,满城欢呼。
我被重重的凤冠压着,被层层的礼服捆着,坐在凤轿上,跟着他,绕便了全城。
幸好,轿帘深深垂着,那些雀跃的民众看不见我的脸,也就不会显得我那么格格不入。
终于,轿辇摇进他所说的我们的新家——深宫。
宣政殿上,他携着我的手,一步步,庄重迈向高高天阶之上的帝位后座。
那九条金龙,和皇兄在时,一模一样。冰冷的盘虬着,作为君主唯一的倚靠。皇兄,你知道王毓要杀你时,为什么不选择活下来呢?这样,也就不会有这一天。
我很贪婪,我想做一直被宠着的长公主,而不是从此冰冷残生的皇后。
那天晚上,我住进了秋漪殿,卸尽残妆,他却来了。门外那声通报,再不是定王公,再不是内阁首辅。而是一声悲凉悠长的“皇上驾到——”
皇上。这个位子,亘古不变,变的,只有人。
我起身,跪倒:“臣妾,拜见皇上。”
我曾以为,相敬如宾是我们做过最可怕的噩梦。原来,那段相濡以沫才是一场梦。
青春不再,岁月已逝。我苦苦支撑了那么久,原来只为了这一刻的觉醒,原来只是为了发现,枕边人,已经不是曾经的枕边人。
“皇后请起。”他温婉的,仿佛是这世上最柔和的男子。
宫人退去。
一夜痴缠,再不是因为他是萧谋,我是卿。只是因为,两个孤独的灵魂,需要一个地方,短暂的栖息。
明日,各自高飞,互不相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