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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 ...

  •   2.
      唐澐领着我们进屋,待坐定了,递过一壶茶,两只青瓷薄胎的杯子,里面乘着暗红色的液体。我端起来,闻到着茶水中淡淡的土腥气,不敢喝。
      唐澐笑:“这茶普通人想喝都没处买,你倒是会嫌弃。”
      我说:“喝不惯的东西,干嘛勉强?”
      唐澐怔住,意外我的直爽。“起初听闻你性情古怪,与你娘大大不同。我还不信。”
      我笑笑,斜睨一眼,说:“谁说我怪了?我脾气好着呢。越是不熟的人,脾气越好——你信吗?”
      唐澐不出声地牵起嘴角,端起茶杯喝茶。

      我问:"夫人一个人住在这里?"
      “不”,她答:“伺候的老妈子,小丫鬟,零零碎碎也有好几十个。”她随口数着。
      “没有男人?”
      “什么?”
      “那些所谓的恩客。” 我出言提醒。
      “你想太多了。” 唐澐脸上没有笑容。
      我突然觉得好奇:“难道你从来没有爱过谁么?”
      “你呢?”
      “当然没有。”我很坦白。
      “最好不要爱上。”唐澐笑得牵强,“男人都是祸害。以前见书里说‘旧香残粉似当初,人情恨不如……’原本还不信。后来见的人多了,才知道都是真的。

      一个女子,纵然长得多美丽,多有才华,都注定了不会太快乐。红颜弹指即老,刹那的芳华,男人偏要说‘我会爱你一辈子’。多么可笑,一辈子那么长,匆匆数十年,总有厌倦的时候,他们根本做不了自己的主。‘人情恨不如’,即使完美如你娘——”
      我惊异:“夫人认得我娘?”
      “十几年前见过一次。”
      点点头:“奶娘当时也在?”
      “自然,”唐澐眼珠子一转,举手投足之间,妩媚尽现。“不然我怎么有本事把你约到这儿来?”
      “奶娘常说,我娘比我漂亮,比我有才华,是天底下最最完美的女人,与她相比,我定是差得很远。”
      “不,你很好。我喜欢你。”唐澐难得展颜微笑,说:“有性情的女子才更可爱,容易使人亲近。你娘——不是我说话刻薄,她太矜持克制,几乎没有嗜好,是个完全不懂情趣的女人,若不被人抛弃,我才会觉得奇怪。”
      “你这话太过分了!”奶娘从来听不得有人说我娘的坏话,当即怒斥道。
      我觉得无所谓,摇摇手,不可置否地笑笑。“来时路上,我见到坐在马车里揽客的姑娘,说来你也许不信,我其实很羡慕她们——别样的生活,自有别样的精彩。就像你……”
      “精彩!——呵”唐澐脸上的表情很是精彩。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也许错了。正欲开口解释,唐澐看见,牵起唇角,分明在笑,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当年我进青楼是为我自己——”她顿了顿,奶娘听得心一紧,不知唐澐会说出什么荒唐话来。

      唐澐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注满一杯茶,续道:“我的事,从来怨不得旁人,自然也不需要有人感到愧疚。”
      我好奇:“愧疚?”
      唐澐诧异:“怎么,她没告诉你?”说完手指着奶娘,有些不信。
      我说:“老实说,以前那些旧事,我不大爱听。因此也懒得过问。”
      “哈,都是过来人的经验,你不听,以后吃亏了岂不后悔!” 她笑。
      “我才十三岁,还小。”
      “小?没关系,过两年就老了。”她语气温柔,话语却那么震荡。“从来女人只分两种,要么是良家妇女,要么是娼妓□□,但不论哪种,靠得都是在男人身上刮银子过日子。如今我既不愁钱,又过得逍遥自在,不知羡煞多少独守空房的哀怨女子。”
      奶娘再也听不下去,低声道:“既然如此,你已赚得薄名,此生心愿足矣。如今红颜老去,何不乘机隐退,过清净安稳的日子?”
      “呵,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我已经有过盛名,曾经的风光虽不可重现,但彼时无限美好,岂是今日说放就放得下的。”她自嘲的笑笑。
      “不过幸好我已有准备……”她指着墙角的两口红木箱子,“这是两箱黄金。我找你来,就是为了求你帮忙,请卓家老太爷托个关系,能让住在东郊琴馆的先生叫我学琴。”
      我听得这话,浑身打个激灵,脑中顿时闪过一个名字:裘音!
      奶娘摇摇头,喝了口茶:“不是我不帮忙。那先生不是凡人,就算老爷去了也不见得答应。”
      唐澐用手撩拨了下额前的碎发,笑道:“没关系。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好吧,既然如此——”奶娘嘴里答应着,心里却隐隐觉得哪里不对。想了半响突然道:“当年小姐听你弹琴,说你天生灵性充盈,只要稍加练习,必定小有成就。如今这么多年过去,除非你再没抚琴,否则……”
      唐澐不动声色的低头喝茶。

      当是时,我们聊得正熟络,茉莉突然从屋外走进来,笔直地找到唐澐。乖巧地坐下,头靠在唐澐肩上,身子依着她的手臂,安安静静地低着头并不说话。
      就在这时,我发现唐澐其实是个极温柔的女人。她抚弄茉莉的长发时,脸上会不由自主地露出温暖的笑。
      奶娘叹口气,原来如此!
      “我是为了她。”唐澐的声音很轻。
      “啊,她是——那个城南金家的痴儿。”我说。
      唐澐点点头。
      “她不痴。那天我在院中弹琴,她也是将今日这般,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看着我笑。我故意把琴声弹得重些,她似乎听得很高兴,指着琴,说‘好听’。我很开心,心里突然有种从未有过的满足。说实话,我很久没那么开心过了。我后来也是过了很久才知道她是金府的那位小姐,因为天生痴傻,不得不被自己的爹娘把关在屋里,几乎不能出门,每日就给一口饭吃,就好像她不是个人,只是一只猫,一只狗……我不愿意这样放弃她。她分明会笑,会听我弹琴。于是我去求金老爷,希望能照顾茉莉。”
      “结果呢?”我问。
      “呵——金老爷说,若是我能请到琴馆的那位先生叫我一首曲子,他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你不怕他反悔?”奶奶问。毕竟是毕生的积蓄,她替唐澐觉得可惜。
      唐澐淡淡地喝了口茶,似是没听到奶娘的话,招手让一个弯腰驼背的老妪进来,将茉莉带走了,续道:“明日一早,我去东郊琴馆。如果你们不嫌弃,暂且住下,到时候和我一起去吧。”
      “不了。”奶奶拉着我起身,“府里有规矩。我明日再与你相会。告辞了。”
      唐澐点点头,没有出来送我们。

      回府途中,再次穿过喧闹的巷子,我的心情阴郁不堪。奶奶默不作声地走着。我回想起在芙蓉苑中的对话,疑惑丛生,忍不住问道:“那位夫人好生奇怪。放着金子不要,却要去帮个萍水相逢的痴儿,理应是个热心肠的人,那为何与你说话时,总要屡屡带刺。为什么?你得罪过她么?”
      奶奶的表情有些沉重:“你说唐澐?”
      “恩。”
      “不,我没有得罪过她。她是在报复。”
      “报复,为什么?”
      “我与唐澐本是同父异母的姐妹。”
      “啊?!”
      “我们家,曾经也曾富裕过。那时候我爹在乡里办私塾。”奶娘的声音依旧粗粝,带着厚重的喘息,絮絮叨叨地在我耳边回忆着久远以前的事。

      “我娘死得早,后来娶的二娘是个赌徒。等到债主上门时,小妹,也就是唐澐,才刚出生。”她笑,“为还债,父亲卖地卖房又卖血,好不容易补上利息本钱,以为终于能过回原来的小日子,哪知住了多年的村子却遇上数十年难遇的瘟疫……
      周围的邻居病的病,死的死,留下无力生活的孤寡孩童,眼睁睁等死。
      我爹是个老实人,将私塾里散得干净,整日留在家里陪着我们。后来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父亲体弱,最先病倒在床上,二娘为买药,卖锅砸铁去换钱,直到家里连根针也拿不出来了,于是二娘就商量着,要把我姐妹卖给人贩子换钱。
      我爹当然舍不得,又没有别的办法,夜里喝醉了抱着枕头哭。
      那时候,我还很小,哪里懂得那么多。抱着唐澐,乖乖得跟着贩子走了,不哭也不闹。
      后来再大些,大约七八岁能懂事了,我又带着唐澐从被卖的山坳里跑出来,辗转反侧流浪到临邛,路过卓府时,被卓家老爷好心救下,成为你娘贴身使唤的丫头。”

      听到此处,我“哎呀”一声叫出来,“原来唐澐也是住过我家的,但为什么她好好的日子不过,却又沦落到那种地方去?”
      奶娘笑得凄苦:“呵!那时她还不到十岁,因从你娘那儿学过几天琴,就不知天高地厚地央求着要到外面去。其实,她那点水平,不过初窥门径而已,哪里算得本事?唯一能仪仗的,不过是女人最原始的那点儿本钱。”
      我感到愤怒:“怎么不劝?”
      奶娘苦笑:“怎会不劝?不止我,你娘也劝过。但是她根本听不进去。也许是被名利迷昏了眼罢。”
      我很难过:“她能博得以往那些名声,想必是花了极大的心血代价。”
      奶娘惨然:“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路是自己选的……虽说她是为了自己,但那样下贱的活法,看似风光无限,其实没一刻真正快乐过。如今想来,她能脱离苦海,倒反要好好谢谢那位金家小姐。毕竟能让她心甘情愿付出的人不多。”
      “是啊!只是不知——”我忽然想起裘音,“她会如愿吗?”
      “端看个人的造化吧……反正,一切都是注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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