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慕鱼

2、第一章

　　大陆历一七六年，南风季。三河平原，晋西国，浔川郡，开丘城。
　　冲车撞击城门的声音从城外传来，伴随着震天的喊杀声，带给人各种不详的想象。然而对河丘伯府来说，不会再有更坏的情况了。河丘伯季周满两天前刚死于最近一次守城战。就算浔川公季氏能从这次灭族的危机中幸存，只剩一个女儿的河丘伯家业也很难传承下去。何况从小道消息来看，季氏的灭亡已经只是时间问题。
　　一艘船沉没的时候，船上的所有人都死了，对大部分一起死掉的人来说，总还是种安慰。作为三河平原最古老的贵族世家之一，晋西仅有五位的青叶世家，季氏宁肯灭族，也不会向忘恩负义的泰王降服，何况对方需要的结局就是灭族。
　　河丘伯府已经沉默了两天，孤独的女主人在看到尸体后，就遣散了所有的仆人，只和女儿守着伯爵的棺材。人们说她这是在等待城破后殉葬的那一刻。
　　与此同时，各种议论也在城中绝望的季氏族人之间蔓延。
　　“他们就眼睁睁看着泰王这么倒行逆施？”
　　“季氏都能灭亡，谁还能保得住自己？”
　　“成毕氏忘恩负义，寡德薄情的名声是写在圣殿青册上的，更别提‘胖子’这个能亲手杀死妻子的畜生。安王那么多子孙，老公爵就不该支持这么个王八蛋。”
　　“当初不该逼泰王杀死以王后……”
　　“妫国只会支持自己的女婿，泰王不动手，八年前他就死了。当初就该叫他死！”
　　“老公爵还在的时候怕他个痴肥的傻胖子？只有季周全这个五百年来最蠢的蠢蛋才会蠢到把绛城让出来，缩回开丘等死。”
　　“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当初你怎么不说阻止季周满娶那个蚕鱼商人的女儿，让他继承爵位？”
　　“季周满从小到大，谁看不出来？他说娶就一定会娶。”
　　“就应该先把那个商人妇杀了！”
　　忽然有人斩钉截铁的说。嘈杂的声音停滞了一瞬，才有人说：
　　“如今季周满也死了……”
　　绝望再次笼罩在每一个人心头。良久，有人喃喃道：
　　“反正，最后所有人都会死的。”

　　河丘伯府正殿上，几十根蜡烛围绕在棺木周围，几捧从花园里挖出来的白色和黄色的花朵，被洗干净后摆在棺木前方。围城好几个月了，城中已无多余的粮食和布匹，所有的金属制品几乎都融化做了武器。几个蚕鱼出产的青色瓷盘摆在花朵之间，摆了几片擦得干干净净的熏肉。喊杀声不时从府外的天空中传来，显得整个府邸更为空荡。
　　季周满的女儿季休跪在棺木前方，默数一百个数就伏身行一次哀礼。她年约十一二岁，眉目清秀，穿着一件没有花纹的白色衣服，权作孝服。
　　季休的母亲，季周满的妻子，人们口中的“商人妇”毕梓也穿着没有花纹的白色衣服。她约有三十余岁，和季休的清秀又不同，看起来十分美貌。她虽然姓毕，却不是晋西国王族成毕氏的族人，而是出身于蚕鱼半岛一个没有长老身份的豪商家庭，因此不被守旧的三河人视为贵族。
　　毕梓站在棺木旁边，替换快要燃完的蜡烛。所有人都知道如今已是破城的前夜，如果在两个月以前，肯定有人要说她奢侈，如今已经没人来管。何况作为上一代浔川公季无忧的长子，本来的浔川公继承人，季周满的棺木和丧礼，已经十分寒酸。
　　毕梓仔仔细细地检查完蜡烛，又重新擦拭了一遍熏肉和花朵，跪到季休身边，和季休一起伏身行了几个礼，开口说：
　　“长（chang）子，我既然是你的妻子，就一定会保你的血脉平安。当初你把我从家族里救出来，让我不用因家族血缘断绝而在过继子的手里受苦。这么多年你尊重我，爱护我，从不让我伤心。你再稍等一等，等我安排好阿休，就来和你团聚。”
　　她一边说，季休在一边静静地听，她知道母亲是在告诉自己她和父亲的故事。显然母女两人已经有过交流，她脸上的表情十分平静，只在母亲说要和父亲团聚的时候眼中有了泪光，但没有流下来。
　　毕梓说完，取了一根蜡烛，拉起季休，穿过已经空无一人的府邸，来到一处院子。院子中间有一座祭坛，这是只有青叶家族才有的权利，可以在家中进行女神的日常祭祀。毕梓让季休在祭坛下乖乖跪好，从怀里取出一片老旧的树皮和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薄绢，正要走上祭坛，忽然回头问季休：
　　“绢上的字你都背熟了？”
　　季休说：
　　“背熟了，只是意思不知道。”
　　毕梓点点头，说：
　　“没关系，我的祖先得到这些字时，也不知道意思，千辛万苦才把读音翻译出来。”
　　季休心中微动，薄绢是母亲昨天才交给她熟背的。上面只有标记发音的几行毫无意义的通用字。她一边读一边背，心中总觉得有一层薄薄的熟悉感，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她不知道母亲和她的祖先是否有过和自己一样的感受，但并不想说出来。
　　她爱父亲，也爱母亲，但在父亲战死后，母亲显然已经疯了。她只想陪着母亲做完这些事，然后在城破时和母亲一起自尽——若是有机会，能在保护母亲自尽后战死最好。她看着母亲忙碌的身影，脑海中闪过父亲教导自己的画面。父亲穿着青色的罩衣，手里挽着弓箭，一边瞄准远处的恶狼，一边笑着说：
　　“我们季氏的人，只怕不能死得其所。”
　　季休挺直腰背，看着毕梓把薄绢和树皮摆上祭坛，用蜡烛将它们点燃。薄绢烧得很快，一会儿就化成灰烬。树皮却不知道是从什么树上剥下来的，火刚碰到它就灭掉了。
　　自确认母亲已经疯掉的事实后，季休第一次露出惊讶的表情。毕梓若有所思，朝季休招招手，把季休叫上祭坛，说：
　　“阿休，把薄绢上的字背出来。”
　　季休低下头，抿抿嘴唇，一边回忆一边背诵薄绢上的字。那股熟悉感再次涌上心头，她不知不觉看向躺在祭坛上，一动不动的树皮。树皮看不出来历，朝上的一面被人压平，边角微微卷起，正中间用黑色的墨水画着几行奇怪的字符。这些字符和季休学过的通用文不一样，倒和圣殿用的圣文有些像。但圣文季休也刻苦学习过，从没见过这样的构字法和排列。
　　她一边背一边分析树皮上的字符，树皮并没有什么异样。她背了十几遍，依然什么都没有发生。
　　“怎么会……”
　　毕梓喃喃自语。季休担心地看着她，很担心母亲会忽然疯狂。她赶紧增大音量，想用自己的声音吸引母亲的注意力。她的声音越来越大，背得越来越快，几乎不用回忆，一个音就能接起上一个音，熟悉得好像她生下来就会一样。期间毕梓再次试图用蜡烛点燃树皮，依然未能成功。
　　就在季休感觉自己的嗓子都快哑了的时候，一个穿着青色短衣的少年悄然出现在祭坛的角落。他抱着一根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木棍，百年如一日地面无表情，眼神呆滞，只在季休念到某个音的时候，瞳孔诡异地泛过一道青光。
　　虽然相隔只有十几步远，但季休和毕梓始终没有看到他。
　　毕梓终于听到季休快要破了的声音，她朝季休摇摇头，季休心领神会地停下背诵——她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如果不是父亲在出征前告诉她，要听母亲的话，保护好母亲。她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再坚持下来。自父亲战死后的悲伤似乎都被母亲的诡异行为冲淡了，季休只觉得自己一夜间长大了许多，尤其当她猛然看到母亲忽然又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的时候。
　　“伯爵夫人快住手！”
　　就听院子门口传来一声暴喝。毕梓被这声暴喝吓得一顿，季休赶紧扑上前紧紧抱住母亲握着匕首的手。毕梓看见她急得发红的眼眶，先是奇怪，随即温柔地笑道：
　　“阿休，你别急，母亲不是要自尽。”
　　季休死死盯着她的眼睛，手没有松开，哀求地喊：
　　“阿母！”
　　毕梓摇摇头，任她拉着手，却把她护到身后，转身朝祭坛下边问：
　　“备丘守，公爵有什么事吗？”
　　备丘守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留着髭须，看起来相貌堂堂。他是第十九代浔川公季闻的后代，按辈分是季周满的堂祖父，当然在地位上并不能这么算。泰王的军队开进浔川后，各地的季氏族人被当代浔川公召回防守开丘城。备丘守有子爵的爵位，又是浔川公直属城池备丘的守护，受过浔川公的接见，还和开丘城中地位最尊贵的几家人都见过面。不仅毕梓，连季休都见过他。
　　季休对这个“曾祖父”的印象很好，还收过他送的玩具。见他快步走来，不由下意识地松了口气，但手还是没有放开。
　　备丘守见毕梓没有拿匕首对着自己，似乎也松了一口气，他走到祭坛边就停了下来，说：
　　“城快破了。公爵殿下决心殉城，但要送走幼子保存祭祀。让我来通知您，把休殿下也送走。”
　　季休吃了一惊，她看看备丘守，又看看毕梓，开口问：
　　“把诚哥和我送走？母亲也一起吗？”
　　备丘守点点头，说：
　　“是的，休殿下和夫人一起。”
　　季休顿时大喜，朝毕梓喊：
　　“母亲！”
　　毕梓伸手轻轻摸摸她的头，却没有说话，而是一直看着备丘守。天空中忽然传来“轰”的一声巨响，整个城池沉默了一瞬，旋即传来巨大的喧哗：
　　“城破啦！城破啦！”
　　厮杀声、惨叫声和呼喊声此起彼伏，从东城门的方向缓缓朝城中心移动。
　　“母亲！”
　　季休朝毕梓焦急的喊道。
　　毕梓轻轻摇摇头，对备丘守说：
　　“备丘守，城已经破了。我和季休就在这里，陪着她父亲。您赶紧逃命去吧！”
　　备丘守看着她，脸上现出挣扎的神色。他忽然大笑起来，表情无比狰狞。
　　“反正最后所有人都要死！伯爵夫人还是随我走吧！”
　　他一边说，一边朝祭坛上走。毕梓护着季休，往后退了好几步。他走上祭坛，瞟了一眼不知所措的季休，恶狠狠地说：
　　“夫人很聪明，您保得住自己，保不住休殿下。人谁没有爱子之心？我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为季周全这个蠢货战死了，但您能眼睁睁看着休殿下死在眼前吗？”
　　“泰王的军队就要杀过来了。”
　　毕梓涩然开口，似乎有什么东西扼住她的喉咙，让她每一个字都说得很艰难。
　　“我本来就打算死了。”
　　备丘守满不在乎地说。
　　“几个月前第一次见你后，我每天夜里都梦到你。反正我们都要死了……”
　　季休年纪还小，完全不明白两人在说什么。她隐隐约约感觉到备丘守在对自己的母亲无礼，连尊称都不用了，但她不明白这种无礼意味着什么。
　　她对备丘守说：
　　“备丘守，我和母亲一起，你快走吧！”
　　备丘守没有理她，他看着毕梓，呼吸越来越急促，忽然猛地上前几步，一把抱住毕梓的腰。毕梓惊呼一声，手中的匕首朝自己脖子上抹去，被他一只手紧紧攥住。
　　“您为什么要把仆人遣散呢？难道不是在等我吗？”
　　他一边把脸往毕梓脖子上乱蹭，一边疯狂地说。毕梓使劲想把自己从他手里挣脱，备丘守脸上闪过一丝狠色，手中用力，只听咔擦一声，竟然把毕梓的右手臂活生生捏断。毕梓发出一声惨叫，手臂软绵绵地垂下来。
　　季休见备丘守搂住自己的母亲，冲上前试图掰开备丘守的手。听到母亲惨叫，心中一急，朝备丘守抱着毕梓的手狠狠咬下去。她听父亲说过人的手指最怕疼，专挑了食指。只听备丘守一声大吼，一阵剧痛从脸上传来，她像是被马车撞了一样飞出去几步远。
　　季休被这一拳打得晕头涨脑，全身的骨头好像裂开了一样疼。她试图从地上爬起来，耳边传来母亲撕心裂肺的喊声，她想“母亲怎么了”？又听到备丘伯的声音，不知在说什么。
　　备丘伯在欺负母亲！
　　“阿休，你要听母亲的话，要保护好母亲。”
　　我要赶快起来。季休使劲把自己从地上撑起来，抬头朝毕梓的方向看过去，看到的一切让她睚眦欲裂。
　　备丘守正把毕梓死死按在地上，撕她的衣服。毕梓的双手垂在身体两侧，呈现出诡异的曲折。她焦急地看着季休，看到季休爬起来，朝她看过来，脸色却瞬间苍白。她哀伤至极地看了季休最后一眼，把头转向了另外一边。
　　季休年纪还很小，什么都不懂。她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毕梓最后的眼神在她脑海里车轱辘一样转啊转啊。一个声音从她心里响起，又从她脑海里响起，直到从她嘴里响起来。
　　“我要杀了你。”
　　她眼眶通红，手脚并用地朝备丘守的方向连爬带走。
　　“我要杀了你。”
　　备丘守停下动作，站起来，朝季休走来。
　　母亲大喊：“阿休，快跑！跑啊！”
　　……
　　“阿休，遇到恶狼要怎么办？”
　　“用弓箭射。”
　　“没有弓箭呢？”
　　“用剑刺？”
　　“没有剑呢？”
　　“用牙咬？”
　　“用牙咬？倒是个好办法。为什么要用牙咬啊？”
　　“因为要杀死它。”
　　“哈哈！对的，遇到恶狼不要怕，杀死它就好了。真是我的好女儿！”
　　“阿休……阿休……阿休……”
　　父亲的声音在耳边不停响起。季休努力想听到父亲在说什么，却什么都听不清楚。渐渐地，这些声音和她嘴里的杀了你混合在一起，一股熟悉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
　　我认得。
　　季休对自己说。树皮上的字我认得。
　　一个一个字符在她眼前旋转着，像山一样大，又像微尘一样小。
　　她背了两天的薄绢上正是这些字符的读音。
　　“火焰啊！跟随我！”
　　季休喃喃地说。
　　一直呆呆站在祭坛角落的少年瞳孔忽然一阵收缩。青色的雾气在他眼中极速旋转。
　　“火焰啊！跟随我！”
　　风吹起，少年呆滞的神色忽然生动起来。先是他的眼睛，然后是他的头发，随后是他的身体。他生动的神色仿佛是一把尖利的刀子，破开围绕在他身边的淡色，将他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拖入这个世界。
　　“火焰啊！跟随我！”
　　季休大喊。备丘守怒气冲冲地骂道：
　　“你在……”
　　骂声戛然而止。备丘守的身体忽然往里一缩，整个人像是坍塌一样，皮肤猛地塌陷了数寸。他保持着吃惊的表情，焦黑色的斑点在他的脸上和手上出现，发出类似于烤肉的焦糊味。一点、两点、三点……密密麻麻的赤色光芒从他肌肤的裂缝中亮起。火焰倏地从他身体里冲出来，一眨眼间，就把他和他的衣服烧成灰烬。
　　“火焰啊！跟随我！”
　　季休恍若未觉，依然在疯狂地大喊着。从备丘守体内冲出的火焰没有熄灭，掉落在地上，将石头做成的祭坛也燃烧起来。一点火星附上地面上的树皮，火舌发出愉快的啪啦声，旋即将树皮烧得一干二净。
　　在树皮消失的一瞬间，只听“蓬”地一声清响，拿着木棍的短衣少年抬起右脚，一步踏下，从淡色中走到季休和毕梓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