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间沙（瓶邪）》姚轶

2、【贰】虞美人

　　老板在二零一六年八月八日走了，如果是以他自己的话来说便是去当王胖子和云彩的电灯泡了。
　　我在他去世前二十七天听他提起过。
　　妻子问我，为什么吴老板在之前看上去完全没病，结果去巴乃一趟回来后就病殃殃的了？
　　我答，因为他已经没有思念了。
　　人啊，就是这样，一旦没有了所挂念的，就像粽子一样了。当然，这句话是老板给我说的，我当时问为什么像粽子一样，他白了我一眼说粽子等于僵尸等于行尸走肉。
　　他在临死前一天给了我一封信，让我二十年后把那封信带给二道白河边的一个名为张坤的年轻人。
　　我问老板，他是不是你朋友的儿子或孙子？
　　老板笑着摇摇头，不，他是我好兄弟。
　　我就说，那二十年后他不就和我一样是老头了？怎么还能算年轻人？
　　然后老板就神秘的对着我耳朵说，因为，他长生不老啊。
　　我愣住，然后就看见老板笑得都咳出了血，哈哈，骗你的。反正，你只要记得他是一个年轻人，很帅很帅的年轻人。就像……
　　老板想了想，说，就像骑白马的。
　　我接道，唐僧？
　　哈哈。老板笑，随后小声地说，他是披着王子壳吃了唐僧肉的妖怪啊。
　　我听老板说过这张小哥的厉害，在斗里完全就是终极战斗机，据说曾经还被老板当过无间道粽子。
　　说妖怪估计也相差不远了。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我妻子说吴老板是个很开朗很阳光的人，和他在一起感觉很快乐。
　　就像在温和的阳光下。
　　我就装作很生气的样子对她说在自己老公面前还夸别的男人。而刚说完就笑了出来，因为，我也觉得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男人。
　　至少很善良，很温暖。
　　就连在他最黑暗的时光他也像月光给人希望。
　　在他让我辞职递给我一袋钱时，在他设计布局却处处考虑伙伴时，在他为把几个小孩儿拖入局中而深深内疚时，我都能看到从未消失过的那点儿被黑爷称为天真的善良。
　　至少，我从来不后悔做他的员工，从来不后悔跟着他进入倒斗界，也从来不后悔接下他要求我送的那封信。
　　二十年，也许可以忘记很多事，但他，和那封沾满他血迹的信，我想，不会忘，不敢忘。那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上至碧落下黄泉的思念啊。
　　后来，我慢慢变老，妻子也为我生了个乖巧的女儿。我抱着女儿在老板的墓前说还好是个妹儿，否则可要被他摧残了。
　　好希望，老板也像我一样，能够结婚生子享老终年，平凡却幸福。
　　可是，我明白，那人，已经履行完自己的使命，他要好好的休息了。
　　终归，他自认平凡的命走过的是最不平凡的路。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翻看日历，那上面打着一个红红的大圈，上面批注着：二十年，二道白河。
　　我突然就想起来二十年前和老板的约定了。
　　连忙叫女儿帮我订了张去二道白河的机票。在床头柜里翻腾了一阵子，翻出一张看上去有些陈旧的纸，这就是当年老板让我给张小哥的信了。
　　第二天便飞去了二道白河。四处询问一个叫张坤的人，当地居民却都一脸茫然的样子。
　　靠，老板不会是死了都想折腾我玩吧。
　　但看着手中的信纸，却怎么都不像呀，我有些纳闷，谢过面前的居民，继续边走边问。
　　年纪大了就是经不得长途跋涉，大概一个小时后我便靠在一面墙上休息，唉，这找人的活可真费力，还是找一个也许不存在的人。
　　正这样想着，就感觉脖子被人瞬间勒住，我睁大眼睛看着这个无声无息出现在我左手边的年轻人，穿着一件有些掉色的深蓝色连毛衫，眼神冰冷，皮肤白皙，最重要的，这人长得真好看。
　　你找我？年轻人问道，其实我也不清楚他到底说的是疑问句还是陈述句。
　　我有些费力的指指他的手，你先放开。
　　他想了一会儿后，慢慢张开。也许是想我这个老头肯定跑不掉吧。
　　大口呼吸空气，随后才喘过来，你是叫张坤吗？如果是，那就是找你。
　　唉，老板，你给我的这送信任务可真是跨过了时间跨过了万水千山还跨过了生离死别呀，这困难程度可比下秦始皇陵都难。
　　年轻人大概思考了半分钟，随后才点点头。
　　我靠，用得着想自己名字这么久么？
　　随后我像扔废纸一样把那封信塞他手上，挪，这是我老板给你的信。
　　他略带迷茫的小心翼翼的展开有些发黄并略带陈旧血迹的信纸，慢慢看起来。
　　事实上，我挺对不住老板的，因为实在是耐不住诱惑，然后，我偷偷的把这封信看了不止一遍。
　　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这信是在老板犯文艺病的时候写的，弄的我看一次鼻子就痒一次。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小哥：
　　你是不是已经恢复记忆了？你是不是知道自己的身份了？如果不知道，那么对不起，接下来的内容你不能看，我相信你不会是那种求知欲很强的人。
　　我给你二十年的时间，希望你能在二十年里找回自己的曾经，我知道自己不可能活过二十年，所以抱歉小哥，我不能亲自来为你送这封信。王盟是我店里的伙计，我信的过他，希望你也别为难他。
　　我总共来二道白河两次，很不巧，你都是在失忆状态，我不想也不敢去和你搭话，呵呵，是不是很胆小？
　　因为知道你这人重情谊，万一我和你谈话的话不小心泄露了我们是兄弟了呢？我只是不想你在我死的时候在我身边，因为那时的我会很难看，我也不想你因为我而一边面瘫一边难过。
　　啧，真是无法想象你这闷油瓶伤心的样子。
　　诶，要死了干脆就把什么都给你坦白吧，其实我不止一次心里暗骂你闷油瓶来着。并且，在二零一五年看到你失忆之后我也很庆幸的想过，这样就可以不用在青铜门里孤独的死去，化为白骨了吧。
　　你鄙视我也好，讨厌我也好，反正一个将死之人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了，可是我只想你能记得我，记得我把你当成我一生的兄弟就好。
　　人啊，最怕的就是寂寞。我不可能做到像小哥你这样超脱世俗的什么也不在乎。但说到底，你也很怕寂寞不是么？所谓的终极，不过就是空谈，黄土白骨之后什么也都没有了。
　　兜兜转转一场，也只有些记忆和温暖能随人一起归墟了。
　　其实我也觉得自己是找虐玩的，反正你也不记得我，我还来看你干什么呢？也许只不过是想确认你的存在吧。
　　还好你依然年轻，这样你还会遇到很多人，有更多的人记得你的存在。
　　还好你依然帅气，这样我也不怕你孤独终老。
　　开始我还想如果你从青铜门里出来已经老的白发苍苍了怎么办呢？我想我会养你一辈子，即使下一刻会死，变成粽子禁婆都要养你，给你做饭给你买衣服教你开车，让你过一次普通人的生活。谁让你救了我这么多次，早已无以为报了。
　　看来我是错估了你的年龄和张家人那变态的长寿。
　　你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你也有很好的资本可以勾一勾手万千女性朝你扑来。
　　找一个好姑娘吧，她可以不美丽，可以不高贵，但一定要贤惠开朗，能够懂得你，能够帮助你，能够记得你存在，能够等待你回家。
　　正好，你这生活九级残废外加面瘫少语就让人家姑娘好好互补一下吧。
　　当然，以上全是作为好兄弟给你的建议，你可以按照自己喜好来选你的另一半。
　　但唯有一点我请你一定要遵守，既然承诺了就一定要实现。当有位姑娘为你穿上婚纱时，请一定要牵着她的手陪她走过她的流年。
　　你似被禁锢在荆棘中的沙漏，沙漏中的沙子沉静在某个时刻，无法流失；而你未来的她似掌中的沙，握得越紧，反而流逝的越快，手掌平摊，也会有风或缝隙毫不留情的夺走她的年华。
　　她不过和我一样，是之于你生命中可有可无的一朵昙花，也许和我一样，最希望的不过是你能在未来某一刻，偶尔能够想起她的名字，和她对你的好而已。
　　另外，还记得当年的盗斗铁三角吗？哈哈，胖子已经先走一步了，我也不久将随着他去，我只希望，你能双鬓斑白的来找我们而已。
　　张起灵，人生最该叹的是短暂，可你却得到了上天的馈赠。也许，那不是馈赠，而是一种惩罚吧。
　　看着周围人不断地老去，不断地说着再见，闭上双眼安详的被人焚烧，是不是感觉命运太过残忍？自己不过是人世间被遗忘的一块石头，等待着天荒地老海枯石烂。
　　不过放心，我即使死去，即使来世忘记，也会在看见一粒尘埃，听见海浪敲击着伟岸，梦见黑色麒麟踏空而来时，想起曾经有一个人，把我当成世上唯一的联系，让我带他回家。
　　我会记得你的存在。
　　你收到这封信时我已死去多年，我等待了你十年，你却忘记了我；现在我跨过了生死与时间给你这封信，不过是想问你一句，你是否安好？
　　哎呀，你看我，把这张纸弄的这么脏，字写的这么丑，逻辑又这么不清晰。没办法，想睡了，就不写了吧。
　　在你死之前，唯一请求你尊求以下三点：
　　勿念。勿寻。勿相见。
　　吴邪绝笔
　　2016年08年06日
　　过了很久，张小哥才沉默的放下这张信纸，我看见他握紧的左手，拿信纸的右手却小心翼翼的让这信纸不出褶皱。
　　他在哪？张小哥开口，语气中听不出任何情绪。
　　我有些发愣，果然如老板死前所说，如果小哥恢复了记忆那么第一会询问的就是老板的埋葬地。
　　信中说的很明白，勿念，勿寻，勿相见。我回答。
　　张小哥沉默。片刻后问我，是不是死了就可以见他？
　　我接道，老板说过，希望你双鬓斑白的入土。
　　心中其实有微微震惊，记忆深处老板在临死前对我笑着对我说过几句话，我现在都记忆犹新。
　　老板说，如果他问我的归处，你便说信的最后一句话。
　　我接，2016年08月06日？
　　老板白我一眼，别闹。接下来他估计会说马上自杀去找我和胖子，你就说我不希望他一头黑毛去找我。
　　我说，他想殉情？
　　老板用无力的手扇了我一巴掌，给爷滚！那叫陪着兄弟同生死共患难！
　　然后，他问什么你都别回答了。老板神秘的笑起来，你过来，我跟你说，你到时候就这样对他说……懂？
　　我大叫，你为什么不写在信里面？！
　　老板摊手笑的无辜，我没法写这么肉麻的话。
　　没想到，原来老板对这张小哥这么了解。仿佛，做了张小哥多年的影子，知晓他的一切。
　　我看着眼神有些恐怖的张小哥，吞了口口水，对他说，老板让我告诉你，即使你在当初不让他追上，即使你骗他所谓的十年之约，他也从来没恨过你。他明白你就像指间沙，握得越紧你反而越容易消失，所以他用双手小心翼翼的供养，这样，十年后，二十年后，甚至下一世，你都不会完全消失了。
　　我边说边想扇自己耳光，靠，这么肉麻的话，还是给一个男人说的，还是给一个看上去和我女儿差不多大的男人说的！我这老面子往哪搁呀！
　　想当初为了背这么长一句话，我读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嘴都肿了，导致在结婚纪念日的时候给老婆上演当初表白戏码都差点说成这段话了。
　　老板现在可以鉴定你是死了都要折磨摧残可怜的我！
　　张小哥听后神色有瞬间的变化，随后一直沉默。
　　在我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他小声的说，可是，我恨自己。也不知是对我说还是对他自己说的。
　　我听见他继续说道，我恨自己在错误的时间忘记，却在错误的时间记起。
　　我叹口气，本来准备转身拍拍他肩膀安慰一下他，却在回头那一刹看见他眼眶经过白光反射有些刺眼的水珠。
　　似乎，不该打扰一个人回忆曾经，虽然会哭得很伤心，但，至少那是属于自己的，唯一不会丢弃、不能丢失的东西。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我回到了我的家，看着自己的妻子女儿和女婿，感觉好幸福。
　　再后来，我去杭州看了老板，摸着那矮矮的一方墓碑，对他说，我见到张小哥了，他记得你，啧，你可别笑的太得意呀，免得把鬼差都给吓魂飞魄散了。
　　哦，对了，最后张小哥让我告诉你，他生命中唯一的昙花只有你。
　　他一生最不想相负的人便是你，可惜，最后他最对不起的人，还是你。
　　虞美人李煜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宋词正解」此词大约作于李煜归宋后的第三年，词中流露了不加掩饰的故国之思。
　　虞美人，此调原为唐教坊曲，初咏项羽宠姬虞美人，因以为名。又名《一江春水》《玉壶水》《巫山十二峰》等。双调，五十六字，上下片各四句，皆为两仄韵转两平韵。
　　【他是你的掌中尘埃，而你又何尝不是他的指间沙。小心翼翼的珍藏，最后才明白，流沙尽逝，故人不复。
　　指间沙落的不是时间光阴的消逝，而是在细数人世间，以少有的至纯之情。
　　愿意信任一个人，愿意等待一个人，愿意追随一个人的你们的感情。
　　等待着沙重新归土，等待着笑靥如花的对另一个人说，我们回家。】
　　—《指间沙》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