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尘步剑录》亚丁湖

22、第十八回•恭喜道友，你怀上了（上）

　　闭关入定，是修行门里一种听起来高深莫测、无比牛叉的自虐仪式。

　　广而论之，儒家古有颜子心斋忘形，继之以阳明先生军中炼气；道家古有轩辕氏守静参谒广成子，继之以重阳真人敛迹活死人墓，就是外来胡教的释家，也前有释迦牟尼菩提树下悟得正果，后有菩提达摩继往开来面壁九年。以目的论，颜回是参求圣道，阳明公是要创立心学，轩辕氏是当了皇帝羡神仙，重阳真人是愤世嫉俗，俩印度贵族大少纯粹是吃饱饭撑得。以结果论，全真七子出关一次就挨打一次，如来佛祖菩提树下入定，险些被天魔波旬活活凌虐致死……

　　但不论什么人，难得入定一次，总得有点收获和奇遇才是——特别像我这种误打误撞就入了定的倒霉人士，倘若没些子好处可讨，难道还真被古丈夫白敲了一顿了不成？

　　祖天师手植的千年古灵木荫凉乘着，暗藏玄机的天籁灵婴图面前摆着，聚敛阳和之气的青华九灵图周围布着，道行高深莫测的长老古丈夫身边守着，就是块石头放到这么好的环境里，也能熏陶出个猴崽子来了，何况我一个大活人哩？

　　而我就在这么好的环境里，闭目凝神，万事不知地坐着昏迷了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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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中不知数甲子，梅子黄时又一年。

　　费力地睁开有些发粘的眼睛，拳头粗鲁地揉了揉眼睑，扶着那雕满嬉戏婴孩的石头栏杆忍着酸麻感拐着脚慢慢站起来，我苦着脸朝四周望去，没有什么希奇古怪的阵图，没有那柔和清净的微妙光，没有喜欢捉弄人的不良中老年师叔，自家还是在这天师洞前植着古银杏的小院子里。

　　晨光微熹，山风拂着银杏叶飒飒作响，早起的虫儿从树上的小洞里爬出来挑战小鸟的耐心，山中各个殿宇传来道人们做早课时特有的钟磬之音，我摸着早已饥肠辘辘咕咕叫的肚子，好生怀念多日前在渝州城里的那一餐清茶糕点。

　　“不晓得咱们山门供不供应免费早餐，哪怕是稀粥馒头配咸菜也好，反正我是捱不到下山吃馆子了。”

　　自言自语地推开院门，心里想着溜去斋堂蹭饭，浑没在意一大群道人道童各按行辈围拢过来，双手抱拳，齐齐躬身一礼。

　　“嘎？”有些茫然地看着面前一干道众，我摸不着头脑，只好扶起领头那个我曾见过几面的山下建福宫观主，低声道：“邵老，不过是入个定而已，大家至于这么郑重么？”

　　那身着水田衣的长须道人颇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随即笑得见牙不见眼地道：“酒炼师忒谦逊了，您老嘉陵斩蛟立了大功德，掌教真人接到嘉陵水府牒文后，已经决定授炼师洞玄录……”

　　洞玄录？什么东西？身份牌么？

　　我心中疑惑，脸上虚伪笑容依旧，温声道：“多谢邵老告之，小子明白了。”

　　不远处人群一动，却听得有人笑吟吟道：“神游清虚境，洗心制毒龙。荫荫古木，百子同游，你有此缘法，也是因祸得福。”

　　正说着，一人身着玄边紫绡无忧鹤氅，排众而来，身旁道众见了他立即齐身施礼：“三无量，见过掌教。”

　　这仁兄背光而来，一轮旭日在他身后亮闪闪，头顶钧天冠映日之辉，照得人睁不开眼睛。

　　我眯起眼来，很没有诚意地也抱拳行了一礼。

　　眼睛被照得昏花，头脑还有些发闷，脚下也仿佛踏云登风般落不到实处，看着四周，天师洞前一柱一瓦也似隐隐有气流向上蒸腾，再看那掌教真人铁簪子看向我来，儒雅俊逸的脸上露出几分疑惑，连修长的美髯都不留神被他自己捻断了几根，他却浑然不知，只是轻声问道：“煮酒成云？”

　　我不觉大为感动——这便是黄易大大所谓参悟天道，上了个层次吧。于是有些得意地微微一笑道：“有劳掌教挂心，贫道三日闭关，已有所得了。”

　　四周道众闻言又行一礼，山中不知谁在击磬，其声悠远。我迎着晨光朝东方望去，只觉得日光柔和万分，随即幻作七彩，种种微妙光华纷至沓来，我却能不受所惑，直视本心，不觉豪气勃发，撮口清啸起来——

　　谁知我啸声出口，一口气没换上来，只觉得喉咙一哽，就不由得软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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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睁开眼时，目光所及处，青石壁温润如玉，夜明珠清光淡然，我半躺在石床上，看着石壁正中那“琼岩福地”四字古篆，不用想也知道，自家已身在天师洞中，掌教真人所辟居的石室内了。

　　“你入定三日，没想到却不通辟谷之术，竟在阖山弟子面前饿得晕了。”白衫白发的云娘子轻笑着端了碗山药粥，用瓷勺舀了少许，轻轻放在唇边吹了吹，喂到我嘴边来。

　　闻着那山药粥的诱人香气，再看看笑得一脸温柔望之如二十许人的云娘子，我实在不知道是吃好还是不吃好。

　　旁边有人按着剑阴恻恻地哼道：“小道士倒会摆架子，都喂到嘴边了，你就吃——啊！”

　　我若吃了，古丈夫你定然要仗剑追杀我到天涯海角，若为了一口粥被本门长老追杀，这艳福的代价也着实太高了点。

　　一旁那斯文俊秀天生一副孩儿面又偏偏蓄了三缕美髯的铁簪子只捧了个茶盅坐在那慢慢呷着茶，扭头望着紫檀架上白玉盎里养的赤玉莲花碧玉荷叶，不说话，看笑话。

　　我哪有心思陪这三个坏心眼的大叔大婶消磨时间，只得偏过头抗拒了那美味山药粥的诱惑，苦笑着对这恶趣味掌教真人道：“我好歹也是修行人，又饥又寒的倒也不怕，只是入定出关之后，总觉得身上有些奇怪，还望掌教您为我指点参详一二，就足感恩情了。”

　　“耶，煮酒你乃火龙祖师亲自度入教下的嫡传门人，也算初窥仙道门径，一切按部就班便是，何须吾来指教？”

　　“嫡传不嫡传的有什么区别我不懂，”我从青石床上坐起来，伸出左手递到铁簪子面前，“我现在只觉得醒来后下腹丹田之中似有似无乍暖乍寒时虚时实地有什么东西，刚才太饿还不觉得……您把把看。”

　　听了我这话，古丈夫和云娘子对望一眼，神情大变，铁簪子有些惊疑不定地把住了我的脉门，闭目良久，面上表情高深莫测。

　　我侧头看着咱自家这得道多年的地仙，青城一派的当家人，心里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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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不知过了多久，铁簪子睁开眼睛，目露精光，口角带笑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直看得我浑身发毛，这才无比欣慰地道：

　　“恭喜道友，你怀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