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君一程》宋君

65、第六十四节

　　楚云天接过程风递过来的短剑，缓缓地抽出，寒光在霎时照亮了他的脸，他的脸庞就仿佛一块举世无双的宝玉一般，在黄昏中莹莹生辉。
　　可惜，美玉将碎。
　　一直没有做声的那个慕容斐然此时动容道：“云天，何苦？”
　　楚云天微笑道：“若楚云天小小的牺牲便能证明盟主是真的，楚云天何乐而不为呢？”言罢，便举剑对这自己的右脸准备划下去。
　　就在这时，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发笑的那人似乎是看见了世间最最可笑的事情，终于忍无可忍，笑得酣畅淋漓。
　　笑声一起，楚云天的剑便再也划不下去了，他将短剑执在手里，强忍着怒气质问那大笑之人道：“阁下因何发笑？难道……难道在下真这般好笑？”
　　那人瘦小的个子，蓄着一口山羊胡子，做商人打扮，手拿一把铁制的算盘，正是江湖人称“精打细算，死不吃亏”的史步跬，却不知是真是假。
　　只听得史步跬笑道：“小老儿一生做事精打细算，绝不让自己吃半点亏，因此有时候见到别人吃大亏，便也有些看不过眼。”
　　楚云天道：“可是现在这里却没有人吃亏。”
　　史步跬道：“可是在小老儿看来，楚先生赔上一张倾国倾城的俊脸，只是为了证明假盟主才是真盟主，真是大大的吃亏了。”
　　楚云天怒极反笑，大笑之后，剑尖直指史步跬大声道：“休要胡说八道，否则对你不客气！”
　　史步跬镇定地道：“听完小老儿的解释，我相信在场的诸位一定不会认为我在胡说八道。”他微微含笑，很满意地欣赏着众人脸上的表情。
　　“快说。”众人心生好奇，并不止一两个人在出声催促，因为，大家都希望知道答案。在这个诡谲的局中，每个人都成了迷糊的当局者，而史步跬的答案，似乎成了引导大家走出迷局的明灯。
　　“楚先生一口咬定这位才是真正的慕容盟主的原因，我大致也可以猜想到，”史步跬指了指一位慕容斐然道，“无非是这位更加白净些，仪态整洁些。”
　　众人仔细瞧去，见史步跬所指的那位慕容斐然，面色雪白，浑身不带一丝烟火气；而另一位，下巴上唇已经长出了一排青湛湛的胡渣，相对于前者，显然要逊色几分。
　　众人心目中的慕容盟主，当然应该是像前一位那样，如芝兰玉树，如落凡天人，可是……
　　“可是，我们此次是突袭行动，大家日夜兼程，不眠不休，更不可能有时间修饰仪容。大家看那位平日里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玉龙剑客’，此时也是胡子拉杂的，凭什么我们的这位慕容盟主却依然清清爽爽的？”见到众人会意的眼神，史步跬大声地道，“解释只有两个，要么他是假的，要么……他根本不是男人！”边说边伸手直指慕容斐然。
　　大家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引到慕容斐然的下巴处，那光洁的下颌，俨然已经成为了一个罪证。
　　不少人都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此刻，却有一个人在狠狠地盯着史步跬的右手瞧。

　　“说得似乎很有道理，”程风道，目光炯炯看向史步跬所谓的假慕容斐然，“慕容盟主，你可有话说？”
　　慕容斐然的眼光扫过众人以及略有些得意的另一个慕容斐然，淡淡地道：“清者自清，我不需要解释……”却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大声喊道：“大家不要听他，他……那个人，是宋君！”便不由自主地转头看了过去。
　　在慕容斐然身后站着的是两个人，宋行与千里，刚刚说话的那人正是宋行。只见他，面色惨白，神情悲愤，颤抖地伸出一只手来指着一人，那个人，却是刚刚言辞凿凿揭穿指证假慕容的史步跬！
　　史步跬是宋君！
　　这消息无疑就似一颗大石，在众人心头惊起了巨浪，众人惊愣半晌，现场一片寂静。
　　然而，这寂静又很快被打破。听得一人阴阴地道：“方才明明是那位慕容盟主费神破解了那个阵法，又怎么可能是假的？我明明才是史步跬，他又怎么可能是真的？”正是之前一直没有开口的另一个史步跬，
　　话音方落，程风、慕容斐然、楚云天三人腾空而起，便如奔雷闪电般迅疾。三人的目标并不一致，黑、白、蓝三道身影在空中交错的瞬间，绚烂过烟花盛开。众人只觉得眼前人影晃动，耳边剑声呼啸，等一切静止下来的时候，场中的人已经倒了一半，而站着的另一半，突然之间觉得自己半边脸剧痛，伸手一捂，却摸到一掌的鲜红的血！
　　他们用又惊又怕的眼神看向站在场中那三人，只见他们执剑而立，剑光在夜色下流转，宝剑似乎因为痛饮了鲜血而愉快地鸣唱。过了许久，他们才能明白方才发生的事情。
　　方才的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了，不过弹指一挥，以至于他们根本来不及拔出他们的武器。但是，对于一个真正的高手来说，一弹指间，足以令他完成自己所要做的事情。
　　程风、慕容斐然、楚云天无疑就是这样的高手。
　　弹指间，程风已经制住了史步跬的穴道；
　　弹指间，慕容斐然已经在其余的人脸上划了一剑；
　　弹指间，楚云天已将亵渎盟主的假慕容诛杀于剑下；
　　弹指间，那一群易容的杀手死在了三人的剑下。
　　“哎呀，我的……”痛心疾首的惊呼却被慕容斐然凌厉的眼神给逼回了肚子里。
　　慕容斐然冷冷地道：“既然选择了江湖，就应该知道自己过得是刀口舔血的日子，一道小小的伤疤又算得了什么？此番贼人奸计差点得逞，你们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在危难关头，你们便只想着自己能否全身而退，全然不顾大局。我看，你们是安逸的日子过得太久了吧。”
　　一席话，说得众人心生愧疚，哑口无言。
　　“滚！”楚云天一声暴喝。他向来是个温文尔雅的人，但并不是说好脾气的人就不会发火的，他心中的愤怒积蓄已久，如今终于宣泄了出来。
　　没人敢反驳，因为他们是失败者，他们不是败给了敌人，而是败给了自己。
　　大家捧着受了伤的脸，惶惶然离去。铲奸除恶，成就侠名的梦想已经破碎，他们带走的，除了脸上那道会成为他们耻辱的伤痕之外，或许还会有其他的东西。
　　仍然留在现场的只剩下六个人，慕容斐然、程风、楚云天、千里、宋行，还有史步跬。
　　史步跬被程风制住，动弹不得，便如同一堆垃圾般被丢弃在地上。每个人都在瞧着他，冰冷的目光、仇恨的目光、愤怒的目光一道道射过来，假如目光能化成利刃的话，他或许早已经被碎尸万段好几次了。
　　程风伸手，五指箕张，抓向史步跬的面门，一张精巧的人皮面具应手而落，面具下的脸，略显苍白，是个年轻的女子。她微微昂着头，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眼睛也是空空洞洞，毫无表情。她那双空洞的眼睛，此时正盯着宋行瞧。
　　“我救了你，你却来拆穿我？”她低声道，并不见得愤怒，却只想知道答案。
　　宋行突然不敢去看她的脸，她的眼睛，他低下了头，正好瞧见了她低垂的手，她手上，被血蝙蝠所咬的伤口正在结痂，皱皱地挤成一团，比原先更加丑陋。
　　“因为，我不想被你利用了。”他低头回答她。
　　“好，你很好。”她点了点头，便不再言语了。
　　宋行突然觉得心头一紧，觉得自己似乎是做错了，却不知道到底错在了哪里，抬起头时，只见程风已经将她抓在手里。
　　“你才是真正的宋君？”程风低沉地，缓缓地问道，极力隐忍心中某种激烈的情绪。那种情绪，早已折磨他良久，早就需要爆发出来，可是他只能极力忍住，因为，他知道，这种情绪一旦爆发，足可以让他毁灭周围的一切。可是，之前他差一点被一个假货糊弄了，他不想再出一次差错。
　　“可不就是我吗？”宋君道，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我曾经潜伏在你身边那么长时间，可笑的是你居然一直没有发现。”她的眼中带着嘲弄，嘴唇微启，轻却清晰地吐出两个名字：“我是宋君，也是朱茱。”
　　多么熟悉的情景！程风突然想起了那个夏天，那个与他对峙的朱茱，那时候她也是这般笑着嘲讽他，嘲讽他的无知。
　　倘若那时候他能够及时识破她，那么纤纤也许就不会……
　　想起纤纤，程风的心口又起了那熟悉的钝痛，痛得他想缩成一团。但是这次的痛与之前又大不一样，同时陪伴着疼痛的，还有铺天盖地而来的悔意。
　　“啊——”程风痛呼一声，将宋君重重地甩在地上，双手往前一推，顿时泥土飞溅，平地上出现了两个大坑。
　　他眼中的怒火已经燃烧起来，他全身似乎都笼罩在一团红如烈焰的戾气之中。他一步一步地向宋君走去，咬着牙，磨着爪，他决心要用自己的双手，亲手将那个害死自己妻子的凶手撕碎！
　　然而，就在程风的手就要触及到宋君的皮肉之时，躺在地上已经一动都不能动的宋君却突然动了，只见她迅速地翻了个身，将脸藏在土里，如同一只鹌鹑般地缩起了手脚。这个奇怪的动作她在刹那间便完成了，瞬间之后，她突然消失，光天化日之下，凭空不见，只留下了一件宽大的外衣。
　　即使是亲眼所见，仍然令人匪夷所思。在场的五人都不由失了神。
　　“去死吧，都去死吧……”恶毒的话语从四面八方响起，在耳边盘旋萦绕，与此同时，地底传来了隆隆的闷响，由远及近，很快便到了脚底下。
　　“不好，快撤！”楚云天大喝一声，拉起了慕容斐然的手，两人一跺脚，如箭矢一般飞了出去，忽听得身边风吹衣袂之声猎猎而过，原来是程风已经窜到了他们前头。
　　慕容斐然见状“啪”地甩开了楚云天的手，奋力朝程风的身影追去。
　　远远地落在后面的是千里与宋行二人。千里的轻功并不差，倘若只有她一人，或许早已经逃出了那间院子，可是，她却不能留下宋行一人。
　　地面疯狂地摇晃起来，几间瓦屋纷纷开始倒塌。千里扶着宋行，小心躲避着塌落的砖瓦，艰难而行。
　　“不要管我了，你先走吧。”宋行叫道。
　　“不行。”千里坚定地道，将宋行拉得更紧。
　　“千里，你听我说。”宋行抓住千里的手，在她微一愣神之时，猝不及防地吻上她的面颊。
　　如蜻蜓点水般的一个吻，却让千里有如遭雷击的感觉，酥麻的感觉从脸颊一直蔓延到四肢，令她呆若木鸡，她感觉到宋行掌中的温度，真心希望这便是一个永恒，然而，宋行却先放开了他的手，往后退了一步。
　　她注意到他脸上露出一个笑容，绝美而又绝望，令她心里觉得很难受，她想拉住他，却扑了个空，因为他已经卧倒在了地上。
　　感觉到有一道劲风袭向自己的双膝，千里本能地向上跳跃闪避，尚未落地便心知不妙，因为，在突然之间，她感觉到一股绵力从她的脚底传来，如同一片云朵托着她，令她着不了地。
　　“阿行，你干什么，快住手！”她身在半空中，低头看向宋行，语气中充满了哀伤。
　　宋行笑着摇了摇头，将全部内力都汇集在两手之间，用力一送，将千里推出了数丈。
　　——好好活着，我只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风声在千里耳边呼啸，她便如同一只断线的风筝，被风所掳，身不由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宋行被埋在一片废墟里。
　　落地的时候，楚云天拉住了她。她用尽全力挣扎着，向前扑去。
　　阿行！阿行！阿行……她对着废墟大声呼喊，声嘶力竭。
　　阿行，你在哪里？你快出来吧！我还有一句很重要的话没有来得及对你讲。
　　阿行，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一定不会再逼你同我一起来报仇。
　　阿行，你知不知道，我很喜欢你，我想要与你在一起。
　　——千里，我也想与你在一起，但是，对不起，我不配喜欢你。
　　……

　　程风与慕容斐然追至杉树林，耳边突然想起了一阵大笑声。
　　“方才的游戏两位是否觉得还算刺激呢？啊？”
　　笑声在两人四周响起，令人辨别不出说话者的方位。
　　慕容斐然大声道：“宋君，你不要在装神弄鬼了，快快束手就擒吧。”
　　宋君叫道：“你吓唬我么？我很害怕呀。”之后又是一阵大笑，只听得她边笑边道，“不过今日我却已无暇再与两位闲谈，这便告辞了吧。”笑声突然远去。
　　“千万莫让她跑了。”慕容斐然叫道，却见到程风微微摇头，闭起眼睛，将一只手放在耳边。
　　慕容斐然一愣，随即叫道：“快点，她是往那边跑了。”一跺脚往笑声消失的方向追去，程风紧随其后，树林中顿时寂静下来。
　　一轮明月升上树梢，万丈清辉洒向人间。一阵风过，树枝摇晃，只听得“咯吱”一声，树上竟落了一团黑色的人影下来，猫一般轻巧地着地，没有发出一点声响。人影落地之后转头四顾，见四周并无人迹，这才长身立起。月光下，只见那人着一身黑色的夜行衣，并未蒙面，那冷若冰霜的面孔，不是宋君又是谁？
　　原来她方才放言离去竟是假的，程风与慕容居然又一次着了她的道。
　　但是她的脸上却未见半分喜悦之情，眉宇间有的只是厌倦。她知道，只要她还活着，这场猎杀游戏就要继续下去，她不是猎手，只是猎物。
　　猎物越狡猾，猎手岂非就越兴奋？
　　就在这时，她看到了两柄剑，疲惫的眼中顿时一亮，心中暗想，好极了，他们到底没有上当。
　　两柄欺霜赛雪的宝剑，分别执在程风与楚云天的手上，月华下的剑光耀眼，刺得她闭起了眼睛。她很倦，很想立刻引颈就戮，以此结束这个不知所谓的游戏，但是身体长期练就的本能，却让她不由自主地躲闪着那凌厉的剑风。
　　只是，谁能躲过这当世两大高手的合击？谁能躲得过程风的地狱三连环？
　　冰冷的剑刃刺进胸口，并无多大的痛楚，宋君抬起眼睛，目光从胸口的剑身一直看向剑柄，看向那个执剑的人。
　　那个人是程风。
　　终于亲手报了仇，程风是否应该感到高兴呢？她心里想着，便仔仔细细地看了看程风的脸，却只看到一脸的空虚，就像被吹胀了的皮囊，又被放掉了空气，只剩下皱巴巴的空虚。
　　她想：原来手刃仇人后的感觉的并不是快乐。
　　——那么，慕容斐然看到首恶伏诛，应该会觉得愉快吧。
　　然而，她却见到慕容斐然悻悻地放下了他的剑，一脸懊恼的表情。
　　——原来大家都不快乐。
　　这样想着，宋君突然很想大笑，然而，程风已经转动剑柄，她听见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她还没来得及笑出声，便永远地停止了一切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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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杀人者死》已完
终于松了一口气，还有一点点尾巴，就完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