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君一程》宋君

18、第十八节

　　丝竹悠扬，茶香袅袅。隔着氤氲的水汽，宁无剑问他是不是觉得很失望。
　　这句任谁听来都会觉得没头没脑的话，程一帆却懂。因为，他的确很失望。

　　那天，程一帆因是否离开杨威镖局一事与花明红争吵，他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后，被随后追过来的宁无剑拉去喝酒。
　　席间，他向宁无剑道出了自己的委屈。
　　宁无剑听完，沉吟良久之后，这样对他说：“倘若你不是呆在杨威镖局，倘若你的师傅不是朱敏，我一定会支持你的。可是这事，我建议你还是听从你姐为好。”
　　程一帆忍不住问他：“为何？”
　　宁无剑答道：“个中缘由，我目前实在不方便说。但是我敢肯定，一年之内，你必然会看到杨威镖局发生一些出人意表的事情。”他边说边看定程一帆，脸上的表情认真得近乎神圣，“一帆，你相信我吗？”
　　程一帆怎能说不信？
　　如果说先前他心中的那一架天平一直在去和留之间摇摆的话，那么此刻，当宁无剑在去的那一端加了一块重量级的砝码之后，留的一端就显得轻飘飘的了。
　　于是第二天，他便从镖局收拾东西回了家。

　　宁无剑说，一年之内，杨威镖局必定会发生一些事情，可是其实连他自己也没有料到，短短几天的时间，杨威镖局以及猛虎堂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倘若没有宁无剑之前的暗示，程一帆或许也会和大多数人一样，认为朱敏能执掌现在庞大的威猛堂，是由于他的仁义，他在杨威镖局的威望，他是朱猛的弟弟……等等天时、地利、人和的因素，却万万想不到别的方面去。
　　可惜程一帆却偏偏事先得到了暗示，同时，他又恰恰知道一个不大不小的秘密。
　　程一帆的一位师兄——是端午节事件中在场的人之一——在一次闲聊中说，端午那晚，众人看到杨武对他嫂子拉拉扯扯的时候，嘴里喊着两个字“沙沙”。
　　在场的众人都只当这是醉汉的疯话，谁都没有在意，但是程一帆却知道这两个字的意思。
　　莎莎，泥沙的沙上面还要再加一个草头。这是一个女人的名字。
　　他还记得那天朱敏单独找他，说：“杨二爷最近不时地从账房私自支取银两，不知道是做了什么用途，一帆，你替我悄悄地留意一下他，万一出了问题，咱们也可以向总镖头交待。”
　　他领命后跟踪了杨武几日，便发现了他金屋藏娇的秘密。女人叫莎莎，很漂亮，笑起来的时候，便露出两个不深不浅恰到好处的酒窝，一头漆黑油亮的长发爬过她的细腰，在她长腿之上飘扬。莎莎极爱黄桷兰，常将这花带在发间、襟边、耳垂上，行动时摇曳生姿，香风飘飘。而她，就仿佛一个香甜的梦，让人忍不住想拥着入眠。
　　黄桷兰不是一种高贵的花朵，但这并不影响人们喜爱它的芬芳；
　　莎莎是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女人，这也不妨碍杨武对她好。然而，他终究不敢将她带到自己的大哥面前。
　　程一帆只将这件事告诉了朱敏一人，因为朱敏说：“我会私下跟二爷谈这件事的，但是你万万不可将此事再透露给第二个人，否则传扬出去，势必影响总镖头和二爷之间的兄弟感情。”
　　他不知道朱敏与杨武谈了些什么，总之，后来这两人的关系变得特别亲密起来。再后来，莎莎却突然走了，无声无息，无影无踪，如同一个消失的美梦，空留下一室的残香，证明这曾经住过一个喜爱黄桷兰的女子。
　　黄桷兰——那位师兄说，端午节的晚宴上，朱敏因为受伤不能赴宴，请人送了两盆这种花以表心意，而杨夫人因喜那花的香郁扑鼻，便搬了一盆回房间，而杨武在那晚被灌了很多酒……
　　程一帆本不是喜欢捕风捉影的人，但是，若一个人身上发生太多的巧合，怎能不令人生疑？而宁无剑的问话，更进一步证实了，他的疑惑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他失望，对他曾经敬重有加的师傅。
　　曾经的他认为，他的师傅，是镖局众镖师中武功最高，做事最认真，同时却是最谦和的。师傅打骂徒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其他镖师的徒弟，每个人都曾有过被师傅打得鼻青脸肿的经历，而他与他的师兄弟们却一次都没有。
　　师傅对他们，从来都是耐心而和善的，他习惯用带着赞许目光看他的徒弟，他曾不止一次的对他们说，你们便是未来武林的希望……
　　可以这样说，少年程一帆的江湖梦，便是在朱敏的引导下编织成的，而朱敏本身，也成了这个梦中的一个标志，是程一帆所努力奋斗的目标。
　　如今，这个目标却轰然倒塌，连带着破碎了程一帆的梦。

　　程一帆的目中已露出痛苦之色，虽然是夏天，却觉得双手冰冷，就算捧着热茶也不能暖和过来。
　　“他耍阴谋，原来是他在耍阴谋……”这便是程一帆脑子里翻来覆去盘旋着的话。
　　少年纯良的心中，如何能容忍阴谋的污点，何况这个污点，是在自己敬若神明一般的人身上！
　　宁无剑瞧着这个眼前的这个少年，仿佛瞧着十年前的自己。而自己又是从几时开始，对江湖中的明争暗斗开始习以为常的呢？
　　江湖便如一块磨砂石，再突兀的棱角也能被磨得浑圆。
　　宁无剑喝了一口茶，缓缓地说道：“几年前我曾去过一个村子，那个村子的名字叫无影村。”
　　程一帆抬头看宁无剑，脸上的神色分外疑惑。
　　宁无剑微微一笑，继续说道：“我原本以为这个村子里的人是没有影子的，结果我发现我错了，那里的人，和其他任何人一样，都有影子。”
　　程一帆忍不住道：“是人都有影子，这没什么好奇怪的。我只听说鬼才是没有影子的。”
　　宁无剑点头道：“的确如此。但是无影村的人却不知为何非常讨厌自己的影子。一看到自己在地上的倒影便要抓狂。”
　　程一帆不由得好奇地问：“话说如影随形，如此他们的日子岂非过得很痛苦？”
　　宁无剑道：“是的。极其痛苦极其无趣，他们有的因为影子生不如死，有的永远闭起眼睛，有的一直躲在阴影里，以为这样影子便不存在了，”他看着程一帆的眼睛，问，“一帆，你说影子真的不存在了么？”
　　程一帆答道：“不，只要有光，影子便永远存在，光越强烈，影子就越明显。”
　　宁无剑笑道：“原来你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一帆。”
　　程一帆愣一愣后，道：“宁大哥，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这里还是很难受。”
　　宁无剑道：“我了解你的感受。不过，我问你，你要一直这么难过下去么？或者躲起来？或者做点什么？”
　　程一帆嗫嚅道：“我……”
　　宁无剑道：“你是否觉得江湖太残酷，自己太渺小，便认为自己无能为力？”
　　程一帆点点头。
　　宁无剑温和地道：“但是一帆，请你记住，以后或许你还会再遇到类似的事情，请你记住我的话——江湖中有毒蛇有毒花有毒草，但是更多的是阳光鲜花和绿树；江湖中有阴谋和屠杀，但充满的却是侠义和正气。须知道小李飞刀，楚香帅，郭大侠，萧大侠……这些人物都是活生生的。”
　　从宁无剑嘴里吐出来的这一个个名字，仿佛带着神奇的魔力，令少年程一帆的心中生出了一股干云的豪气。
　　有一种力量，叫做榜样。
　　宁无剑问他：“那么一帆，告诉我，你想做什么？”
　　程一帆不假思索地大声答道：“行侠仗义。”
　　宁无剑满意地点了点头。
　　人在江湖上呆久了，多少都会带着点无奈，但这种无奈，却不应该属于少年人。少年人，便应该如下山的猛虎，热血沸腾，勇者无畏，跌倒了，爬起来，在磕磕碰碰中一路成熟。而太过悲观的情绪，并不适合他们。

　　宁无剑道：“一帆……”
　　但是程一帆却没有听到他接下来说的话。因为此时一人如一阵风似地闯了进来，在宁无剑耳边嘀咕了几句。
　　宁无剑脸色大变，起身冲出了茶楼。那传话的人见程一帆愣在当场，既不知发生了何事，也不知如何是好，便对他说：“小兄弟，跟我一起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