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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拂衣(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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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
“姑娘,我家大人正在书房,烦请姑娘随老朽来。”老人说着递给她一件外衣。
拂衣这才从怔愣中惊醒,放下早已凉透的茶盏,接过衣物,道了声谢便跟着老人去了书房。
晨曦微露的晨光里,她隔窗看着他在案前端坐书写,身形笔直,运笔如飞。眉间褶皱,盘踞成川,虽显消瘦,却依旧俊朗。
老人领着她到这后便兀自退下了,她深吸了口气,再次理了理鬓发,这才推门而入。
穆清仍然专注笔墨,听到开门声,有些歉然道:“姑娘请稍坐片刻,清马上就好。”
拂衣点头说好,趁这片刻,不禁又悄悄打量起眼前的人。
纵是眉宇成川,也还是掩盖不住眉目间的凌厉啊。
她自己寻了个座坐下,闭了眼小憩,无端觉得安心。
“实在对不住姑娘,姑娘特意前来看望为我诊治,还这样让姑娘久等,实在对不住。”不过片刻,穆清已写完绕过桌子向她走来。
拂衣睁开眼,看到穆清正站在她面前向她作揖道歉。那样近距离的看他,拂衣才知道他确实很是憔悴。
她慌忙也站起来,“大人事务繁忙,是小女子冒昧叨扰了。”
而在穆清看来,眼前的女子太过奇怪。明明是锦衣华服,容色倾城的美人,却为何会清早等在他家门口,还说要为他治病?他几日前才中了毒,今儿就有人上府来说要替他诊治,这让他不得不怀疑。
然而这许多年毕竟把他的菱角磨平了些,也圆滑了些。
穆清一笑,示意她坐下,“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拂衣。”她犹豫着轻声道:“姓穆。”
穆清又笑了,“真是巧了,这样算来你我还是一家。”
你我还是一家。
拂衣在心里默念,第一次觉得有些幸福。她便笑起来,“请大人伸出手。”
她本就长得美,甚至可以说是妖娆,但她此刻脸色苍白,妖娆便减了三分,这一笑反倒显出几分青涩来。
穆清伸了手道:“不知姑娘从何而来?”
“拂衣。”她强调,“我叫拂衣。”
他又笑了,他笑起来的时候很明朗,“好。”他说,“拂衣姑娘,为何要来穆府为清诊治?”
拂衣很认真的在诊脉,但其实她根本就不会医术,她不过是借着诊脉的借口想亲近亲近他。但是指下的脉搏缓慢而止,止无定数,她便皱了眉。
须臾,她放下手,庄重而真诚的看着他,回答道,“拂衣只知道大人是个好官,而拂衣只是想要救这样的大人而已。”
穆清一愣,她的眼睛无比清澈和坦诚,一时到看得他生出了些许愧疚。
他存心试探,而她心如赤子。
穆清突然起身,向她行了个拜谢礼道:“多谢拂衣姑娘,为国为民乃官之本分,清只是守好本分而已,只是清这身体已然病入膏肓,姑娘大可不必费心。”
拂衣有些无措的也跟着站了起来,闻言一笑:“医者本分就是救人,既然大人守好了自己的本分,那么拂衣自当也会守好大人。”
拂衣定会守好大人,即便费尽所有心力。
穆清闻言亦笑,也不再多说,只是道:“那便有劳姑娘了。”
拂衣笑笑,双手紧了紧衣袖,有些踌躇道:“大人病愈之前,拂衣想在府上借住几日…”
“这是当然。”
穆清给她安排了住处便一早出去了。
拂衣买了药,自己蹲在檐下,守着个红泥小火炉,炭火把她全身都烘的暖意融融,她看着那微弱的火光,不自觉的就坐在了地上,开始出神。
她自懂事起就跟着师傅住在山上,山里清冷,师傅在茅屋的周围全都种了药草,药房里更是整天蒸腾不休,师傅没日没夜的炼药,练出来的就先给她吃,然后卖予那些来求药的人,售价千金。如若有人惹他不高兴了,那人便会死得很难看。
那时候拂衣还很小,饿了就哭,师傅从来不管她,被她哭烦了,就拿药喂她,她什么都不懂,看到有吃的张口就咬,咬疼了师傅就打她,然后把她锁起来。
黑漆漆的世界里有许多奇怪而恐怖的声音,但她顾不得害怕,因为她的身体总是很难受,有时肚子疼的厉害,有时又觉得有万千蚁虫在咬她,全身发冷发热,总是很难受。
她拼命的敲打着门板喊着师傅,师傅只远远传来一句闭嘴,自管去练他的药。
那许多个夜晚她都是这样度过的,在寂静的夜里忍着饿,忍着疼,忍得昏了过去。
第二天被师傅指派着去干杂活或采草药,她被打骂了许多次,终于学乖了,趁着采药的时候自己找吃的,事事顺遂师傅,丝毫不敢违逆。
有一次她跑远了,回去的时候有些心慌,路上磕磕绊绊的,摔了好几次。在她又要摔倒的时候,有一双手扶住了她,她懵懂的看着那双手,那双手白白净净的煞是好看,有点像刚出锅的馒头,看起来绵软可口的,是她最喜欢的食物。
她听到有个温润的声音在她耳边说:“小姑娘该小心些。”
她怔怔的被那双手扶着站好,有些迷茫的看着眼前的男子,山里平素向来无人,为何会突然出现个人,还是那么活生生又好看的男人。她虽还小,却已学会看人,知道眼前的男子是极好看的。
男子看她呆怔的模样,笑着拂去她衣上泥土尘埃,又伸手举起袖来,她被惊吓的五官全皱在了一起,下意识就想躲,以为他要打她,然而脸上却被轻轻柔柔的布料摆弄着,待到那触感消失,她又看到那男子温润的笑,明明是眉目凌厉的人,笑起来却格外温暖。
“呐,这个给你。”说着把手上的帕子递给她。
她愣愣的接过。
她永远记得,他笑着说:“女孩子家就该干净些才好看。”
那么轻柔而又温暖的感觉,让她一直忘不掉。
那是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是被珍视的。
回去的时候自然被打了,她已很久没被师傅打过了,那次师傅打得最狠,说她是个叛徒,骂她白眼狼,她一声不吭的忍着,胸口捂着那一方巾帕,心里想着那男子温润的笑。
隔天药炉里来了一个人,此前她已见过这个人两次了,那些买药的人从来都是师傅在招待,他们见到她总是嫌恶的远远避开,好像她是什么毒虫猛兽,她也懒得理他们。
可是那天那个人却径直朝她走了过来,她正蹲在地上除草,待到发觉的时候,整个人已经完全被他的阴影笼罩。
他居高临下的看着她,风轻云淡的对她说了一句:“你师傅死了。”
她惊得张大了嘴巴,手里的铲子掉了砸到自己的脚也没感觉。
那是师傅啊,像个怪物一样的师傅,她一直以为师傅是会不老不死的,乍然听到这个消息,她被吓傻了。
他看着她的反应,似乎觉得很有趣,他说,“我是楼霁,现在我要走了。你呢?”
她仰起头看他,他笑得很是愉悦,她却觉得无端胆寒,她直觉这个人比师傅还可拍,她本能的想逃,但被他的气场压住,动弹不得。
于是她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她慢慢站起来,很识时务的伸出了手,拉住他的衣袖轻声说:“我跟你走。”
那一年她十岁。从一个火坑跳进了另一个火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