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欧阳 ...
-
第五章欧阳
沈璎通过那件事似乎有些理解所谓的“大家风范”了,那种对家族名誉近乎偏执的持承与维护,使得这些名门之后不允许损害家族名声的事情发生,因此,哪怕是一个雏形,他们也要防患于未然的将其扼杀在摇篮中,他们代代的教育便是维系家族的荣誉,即使牺牲自己也不能损害一点家族声誉。
沈璎来到这世界许久,还未见见过让戴夫人大动肝火的事情,这次终于让沈璎见识到了,她虽对这种根深蒂固的观念不甚赞同,但是还是暗暗记下:以后决不能碰这颗“钉子”。
最近,沈璎常常听到“洪顺”、“轶州”之类的词,留心探听,原来洪顺朝廷最近局势紧张,各王都在厉兵秣马,整合军队,似乎是大战来临的前奏。
神山这边的权国依然是老样子,沈璎在这个世界已经快要三个月了,这两个多月来,戴夫人发现她进步很大,于是向王爷提议教她洪顺语,王爷在考察数日后,同意教其洪顺语。
洪顺同权国来往日益密切,权国上层常有人修习洪顺语言,而毗邻洪顺的轶、契二州内会讲洪顺语的人更是多如牛毛。相应的,洪顺汗王则明文规定,众皇子须得从小修习权语识权字。因此,女子修习别国语言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戴夫人不懂洪顺语,由此,沈璎的老师便由戴夫人变成了戴王爷。这几个月下来,她对这位王爷也有了更深层的了解。
戴隐易戴王爷爱诗歌舞词,爱水墨丹青,还爱游历山河,这些喜好,使得他同那些京中的士大夫很是投缘。他们常常边饮酒边写词,得了好句子便大喜,故而大醉,直睡至次日正午方才转醒。但同那些士大夫不同的是,他在私生活方面很检点。在他看来,寻花问柳不过是逢场作戏,歌女便是唱歌来听的人,舞女便是跳舞来看的人,概莫例外;即使喝的烂醉,也始终坚持自己的底线,可见是位很有原则的人。
沈璎不禁联想到王爷的“惧内”,王爷的种种表现是不是被逼无奈呢?戴王爷的惧内似乎是全州人尽皆知的事情,而王爷常常对此不置可否,仍然是那副样子。但通过相处,她发现事情好像并非如此。
沈璎认为王爷和夫人之间,就像大多数古代夫妻那样,男主外女主内,王爷作为一州之主,自然有很多事需要操心,而戴夫人则全力管理好王府上下,不让王爷有后顾之忧。除了这个之外,戴氏夫妇闲暇里时常博弈、论诗、谈曲,这使得王爷视戴夫人为其艺术上的知己,两人的婚姻生活可谓琴瑟和鸣,夫妻恩爱。
沈璎似乎有些明白了,王爷的这种“惧内”并非出于对夫人的畏惧心理,而是出于对其的爱慕与尊敬。两人之间没发生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就在这种平淡的日子里过着自己的生活。
沈璎后来去书房的次数多了,在第三层的墙上见到一幅字,上书“人间有味是清欢”,字迹娟秀,又不失大气,一看就是出自女子之手,沈璎猜这必定是戴夫人的墨宝了,事后证明果然如此。而戴夫人有一幅很宝贝的字画,却从不挂出来,沈璎猜测出自名人之手。其实不然,那是一幅字,上书:静好,字迹和“颜如玉”相同,不用问,必定是王爷的字。而这,都是沈璎很久后才知道的。
前几年轶州郡王左以翔抗旨不遵,公然违抗皇令,使得京中朝廷对四郡王颇为不满,多次产生削藩之心。戴王爷对此很是忧心,他不是个对权力野心勃勃的人,这个闲散王爷他当得很舒服,也很满足。因此,他多次上京,上表其对朝廷的忠心;在州内,他又常常上书给皇上,强调自己对权国对权帝的忠诚。
王爷的身体一向不好,因着这事更是着急上火,身体状况越来越差。他便有了将王位传给戴璟的想法。
此时的戴璟年方十四,性格酷肖其父,内敛温润、淡泊无争,喜诗词,好游历。把这么重的担子一下子压在一个从未接触过政事的少年身上,确实是强人所难,也是对百姓的不负责,王爷决定现在让戴璟接触州内诸项事宜,循序渐进的训练他成为一名合格的管制者。
由此,王爷更清闲了些,他便全权揽过教导沈璎的职责。从洪顺的语言文字,再到本国的诗词、书画、音律、歌舞等等,沈璎倒真的是学到了不少东西。
日子就这样平淡如水的过去,这具叫“戴默”的身体长到四岁多时,州内发生了件大事,打破了州内的平静。
权国历134年春,京中望族之一的欧阳氏一族被罢黜至契州,虽是“罢黜”,但王爷还是命人连夜建造出一座府邸,使得欧阳一族来契州当天,便得以住进新宅。
欧阳文,是权国的肱骨之臣,辅佐两代君王,桃李满天下。为人刚正不阿,但这正是此次他被贬黜至契的原因。欧阳文时常直言进谏,言辞耿直,不会转圜,这就使得君王对他多有微词,加上其在朝中不懂阿谀奉承,使得权臣对他早已恨之入骨。这次,权帝不胜叨扰,耳边又时有权臣挑拨,终于以“年事已高,不宜操劳”为由将其一家罢黜至偏远的契州。
欧阳文养有二男三女,长子两岁死于高热,四子名为欧阳玦,此次随其父同来契州。三女均已嫁为人妇,免受此难,仍居于京中。
欧阳玦从娘胎出来便带着股强健之气,从小不爱读书,却独喜兵书,甚至常看到废寝忘食的地步。文先生无法,只得送其参军,说来也怪,欧阳玦在军中大放异彩,平步青云。后因平叛有功,三十余岁便已封为“武威大将军”,在朝中威望甚高。
欧阳父子在至契州当天,以臣民的身份拜见戴王爷,王爷虽不甚关心政事,但欧阳文的大名还是如雷贯耳,于情于理,他这个州长都该以东道主的身份款待这一家人。他决定在府内大摆筵席,宴请欧阳一族,为其接风洗尘。
当晚,前来赴约的除了欧阳文、欧阳玦,还有玦先生的夫人及其子欧阳峥。两家席间谈笑晏晏,气氛融洽。欧阳文赞赏王爷的文识修养,王爷欣赏文老先生的风骨,两人便有了点英雄惜英雄的感觉。
自此,文老先时常被王爷请至府中,两人谈天说地,共赏诗词,共游美景,刚开始只是些无关痛痒的话题,后来两人熟悉彼此的为人后,开始略谈论些政事、时事。
沈璎很喜欢听二人对话,尤喜二人评论政事,可惜的是二人说的并不多,往往是点到即止,不再继续,岔到另一话题上去,这磨得沈璎很想抓狂。
如今的权国万马齐喑,朝廷明文禁止不准聚众谈论政事,这一郡王一大臣谈论政事的事情若是被朝廷知道了,会惹上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况且,他二人身份都太特殊,稍有不慎,甚至会招致杀生之祸,因此,两人都不约而同的有意避开敏感话题。
沈璎发现,文老先生的到来,揭露了王爷隐藏很深的另一面。以前都只见王爷的倜傥、不羁、散漫的一面,他在世人面前展现出一幅不关心时事,纨绔王爷的样子,而文老先无意揭开了他的这层伪装,让沈璎见识到了王爷对于政治的看法,她发现其言论犀利明晰,一针见血,直中要害,这让沈璎见识到了一个真实的戴隐易戴王爷。一个有血有肉有气性的王爷。
沈璎明白戴王爷如今的处境。朝廷如今越发反感发扬跋扈的四郡王,削藩之声愈响愈盛。而戴王爷多次的进京和上书似乎并没有起到什么切实的作用,他仍是四郡王之一,便仍有叛国的嫌疑。皇上不给他明确答复,对其态度亦是反复而飘忽,这些都使得王爷忧心而苦闷。沈璎越是清楚,就越是心疼那一天天佝偻下去的脊柱与一天天被霜华侵染的乌发。
也许是太愁闷需要倾诉,或是知己间的信任让王爷对这位亦师亦友的文老先生无所保留,王爷同欧阳文来往越发频繁,这促进了整个戴王府同欧阳一族的关系,渐渐的,欧阳文常带欧阳玦和欧阳峥来戴府做客,欧阳玦和王爷也渐成知己。
文老爷子的身体不大硬朗,但次次来王府时总是精神矍铄,谈笑如常。后来沈璎便不常再见到他,在随王爷去府中拜访的几次里,沈璎每每见到他,只觉他越发苍老下去。明明只是短短几日不见,怎么会改变如此之大?后来,沈璎明白,这份苍老不是容颜上的改变,而是心态上的,命运已在这位仕途坎坷的老人一生中设置了太多的磨难,这些磨难给他心灵造成了不可磨灭的伤痕与影响。契州的阴寒和病魔侵蚀着这副羸弱的身骨,大家都很清楚,文老先生已到了强弩之末的地步。
文老先生若是放在开国之初或是遇上位明君,他应该会更快乐些,他的名气一定要比现在更大,他的风骨一定会让更多的人看到,只是……即使放在现下,只要他做到同别的权臣一样安静,在该说话时再说话,或许会少受些苦。但沈璎知道他不会,正因为他是欧阳文所以他不会放任君上胡作非为。他不愿将就,因为他不愿看着百年根基毁于一旦。他是中流砥柱,在这末世一样的世界里,等待他的结局一早就被写就,他的身躯即使抵挡住了大树的倾颓之势,也挡不住历史的洪流滚滚而来。对于文老先生,沈璎只是可惜他错生了时代。
文老爷子很喜欢沈璎,觉得她颇有灵气。沈璎不好意思,其实她的“灵气”不过是前世所读的一些诗词罢了,被她拿来胡用,还将功劳尽揽,让她很是汗颜。
欧阳文见面时总是喜欢抱起沈璎,这似乎已经成为两人心照不宣的见面方式。他们的这一动作总引起府内人笑叹,据说文老爷子是位严父,不曾抱过其子哪怕一次,这一生只抱过两人,一人是“戴默”,另一人便是其孙欧阳峥了。
一次,沈璎随王爷去欧阳府宅,文老爷子像往常一样抱起她,口中喃喃道:“见一面就少一面啊小姑娘。”沈璎顿时觉得鼻头发酸,心里很是不舒服。
众人一听皆是默然,最后还是文先生打破僵局,笑对王爷说:“王爷,我昨日得了一首词,你快帮我看看写的如何。”
后来,文老爷子卧床休养,不能下床,常遣欧阳玦来王府。玦来时又总带着欧阳峥,沈璎、戴璟、欧阳峥三人便得以常玩在一处。
欧阳玦同其父大相径庭,一身的肌肉在崇文抑武的权国实属难能可贵,虽在学识上不及其父那样学富五车,在兵器上却可谓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他身为武将,没有文人的拘束与酸腐,在和王爷谈论时,常常间或夹杂几声放肆的大笑,或者激烈的言辞,王爷却不以为杵,他私下里对戴夫人说玦将军乃性情中人,这样的谈话方式让他很放松。
两人在一起聊时事,聊古闻;夏日煮茶,冬日烫酒,聊到兴起时便痛快喝酒,豪气冲天。但每当一聊到理想,聊到虎视眈眈的洪顺,这位豪迈的汉子便会长叹口气,静默不语,沈璎望着他,觉得他的脊背竟是那样落寞寡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