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万安》缥瓦

1、楔子

　　遥远的海平面吞没了落日最后一线光亮。

　　海天陷入了死寂的黑暗，不仅仅是没有光源，还滋生了浓厚的黑雾。这雾是枉死冤魂的怨气所化，触之阴寒入骨，摄入则鬼气侵体，折寿三年。

　　那么想必，这是片死海了？

　　不，那可不，这是中原与海域三十六国通商的必经之路。巨大的利益使商人们竭尽脑汁，终于找到了在这片死亡之海度过长夜的办法。

　　一粒米黄色的光悄然展开，接着，两粒，三粒······点点萤光在浓雾中描摹出一艘商船的轮廓。

　　古书有云：腐草为萤。夜晚用流光草腐败后化成的流光萤照明，便可驱雾。

　　正是海月初升，江天一色无纤尘的好时候。泪海的月光却只笼罩着雾外围。雾中湿热难当，船舱中也闷着一股晦郁之气。因而用过晚膳，除却几个轮值的舵手，诸人皆手持萤灯登上甲板，边向远方眺望边互相打趣闲聊。

　　“东家，大约亥时便能离开泪海，到黎水国的清逻湾了。”上了年纪的船老大依据雾的浓淡计算出剩下的路程，用一口半生不熟的莞州话向此次商货的东家，青莞两州商行排行第一

　　的商人，洛皓汇报。

　　洛皓看起来非常年轻，举手投足流露出儒雅干净的气质。他摇了摇手中折扇轻笑：“嗯，让伙计们再加把力气，到了清逻湾，我做东，请大家去醉仙楼好好吃一顿。”

　　周围伙计闻言都哄笑起来，轻松的气氛冲淡了浓雾包裹的压抑。

　　“快看，那是什么!”一个凭栏远目的伙计大声呼叫，手指向前方骤有华光闪耀的海域。

　　船渐渐驶近。

　　围聚过来的人们只觉得看清那团光华的一刻，整个天空的月华都倾泻下来。月白的光晕中，只见一个双目紧闭，人身鱼尾的雌性鲛人.紫灰的长发散落腰际，泛着淡淡的光泽。纤细的身躯鲛绡飘渺，无风自动。

　　她的眼角有一滴泪水滑落，溢出不久就缓缓凝结成珍珠，柔和的光芒一闪便坠入海中。鲛人眉宇间凝着深切的悲哀与痛苦，叫所有看着她的人都陷入一种悲伤的情绪里。她的睫毛一抖，似要睁开眼来，身形却寸寸消失，化作泛着华光的泡沫，消融在海面之上。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皆为虚妄，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

　　众人呆立了好久，直到泪海彻底归于沉寂，才逐渐回过神来，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讨论。

　　“泪海遇见鲛人，不知是福是祸······”

　　洛皓沉思着转身，发现身后站着个约莫四五岁的小女娃，发髻上两朵小银铃一响一响，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盯着他看。见洛皓回头，她细声细气地问道：“洛叔叔，鲛人是什么啊？”

　　“鲛人是······海中一个美丽的种族，下半身是鱼尾······唱歌很好听，他们生产的鲛绡做成衣服，放在水中也不会湿。鲛人流下的眼泪会变成珍珠。”洛皓尽量捡着传说中美好动人的部分讲给小女娃听，不想孩子把问题想得太复杂。他捏了捏小女娃嫩嫩的脸，岔开话题；“落儿，你家师父呢？怎么不见他？”

　　小女娃扁嘴：“师父还在晕船，吐了好几回。他说要打坐休息一会儿，让我跟着洛叔叔。”

　　洛皓笑出了声：“还在晕？叶空这小子，又在丢术士的脸了！”

　　“是我还没坐过船,师父才陪我坐的······叔叔不许笑师父！”

　　眼看着小丫头鼓起腮帮子，真要生气了，洛皓连忙抱起她：“好好好，我不笑师父，不笑师父。你看，师父肯定还没吃过晚饭，我们去叫他吃饭好不好？”

　　小女娃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觉得主意很不错，点点头同意了。

　　薄纱的灯笼里罩着飞舞的光萤，小小的空间被晕染出冷色调的白。

　　绣金素袍的年轻道人盘腿坐在卧榻上，周身萦绕着淡淡的紫气----正是禅定的上佳境界。

　　道人有一双远山般的长眉，此刻微微拧起，不知道在愁什么，山明水秀的一张脸也染上几分愁怨，叫人看了好生不忍。

　　蓦地，道人身上光华一敛，警觉地睁开双眼。几个瞬息的功夫，他脸色剧变，从榻上弹跳起，宽大的衣袍在空中卷起一段回风。他手脚迅速地从卧榻下拿出一个美人盂------“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当然，吐过多次的道人也吐不出什么了，干呕一阵，他甚没形象地挨着榻沿坐下，连额角虚汗也不想擦。唉，禅定都救不了他了。这年头，带个徒弟不容易啊,真不知道师父当年是怎么带他和师弟的。

　　道人心中碎碎念着，一边用手撑着榻沿缓缓站起。

　　“轰！”

　　船身忽然剧烈地摇晃了一下，道人一个没站稳，又倒了下去。

　　“砰！”道人头磕到榻角的声音。

　　“啊，怎么怎么，船翻了吗？”

　　道人不顾眼前乱转的金星，十分欣喜地又站起来-----太好了，终于不用坐船了！

　　“轰！”船在平静了一会儿后，又开始不停地摇晃。

　　道人再次摔得七荤八素，直到抓住榻沿才算停下翻滚。

　　他忽然发现不对：来之前明明卜过卦，这一个月中泪海都不会有大风浪，他又不是那个十算九不准的师弟，怎么可能连这样大的风浪都卜不到？

　　叶空向周围海域放出灵识，果然，不知何时，船四面八方都涌动着无数怨灵。他们因为叶空来之前在船上施加的阵法而不得入内，此刻正尖利地叫喊，撞击结界。

　　“叶空！叶空！”

　　房门被还抱着孩子的洛皓一脚踹开，在看到脸色发白但总算没死的人后长舒一口气。他忙进去拉叶空，焦急道：“不知为何，整个泪海的怨灵都向我们这边涌来。萤草已经不起作用了！虽然有你的结界在，但还是有很多人受不住鬼气昏迷。”

　　“那小落呢？”叶空大急，忙向小女娃看去。

　　“师父，我还好。”小女娃的声音有气无力，她从洛皓肩上抬起头，恹恹地看了师父一眼，又垂下去。

　　洛皓皱眉：“落儿有先天灵格，情况好些。但若说真的不受影响，船上只有你我二人。

　　我已经让船老大加快速度，但船老大也坚持不了多久。”

　　“糟了个糟······”叶空皱眉“我去船头看看，你看好孩子！”

　　说罢，他急匆匆出了房门。也不管身后洛皓哭笑不得的呼喊：“你等一等，吐成这样还有力气施法吗？别闹！喂，错了，是向左转！错了。那边是左！”

　　洛皓边说边提步追了上去。

　　船头。

　　洛皓毫无意外地看到叶空扶着栏杆一阵干呕。攀着他脖子的小女娃小大人般叹了口气：“唉，这个师父啊，真是的。”

　　“和你师叔学的？”洛皓习惯性地吐槽了一句，又安慰性地拍拍小女娃的头，扬声道：“用御风术，别站在船上不就行了。”

　　叶空眼睛一亮：“对啊，我怎么没想到！洛皓你有点脑子！”

　　“······”面对这个时刻暴露智商下限的人，洛皓表示不想接受他的赞扬。

　　天青色的光芒在道人周身晕染开。他浮在半空中，海风吹得衣袍猎猎作响。道人双手结印，青色的火焰在掌中逐渐成形。

　　“散！”

　　火焰在天空中化为一道道流动的光痕，向结界周围叫嚣的怨鬼四散而去。光痕接触结界的刹那结界发出耀眼的光芒，几乎将半个泪海照亮。

　　耀眼的光芒中人的听觉仿佛也暂时失灵，凄厉的鬼哭逐渐远去。洛皓放下遮住小女娃的手，高声问道：“结束了？”

　　“不，才开始！”叶空看向远方，倒吸一口冷气---海风吹起高约六丈的海浪，浪花一层叠着一层，快速向商船所在的方向推进。

　　他飞快地念出一大串咒文，术力凝成的青刃悬在半空，自上而下挥动。将巨大的海浪在商船三十步处一分为二！

　　“轰！”

　　散落的水浪依然势头强大，涌动海水拍击船身。船大幅度地摇摆，总算没有侧翻入海。

　　“这是下马威。’叶空凝声道。

　　他落在甲板上，与洛皓一起向前方看去。只见原本迷雾重重的海域豁然开朗，洁白的月光洒满海面。海水微漾，泛起粼粼银光。

　　上一秒还是狂风暴雨，下一秒就江天一色，波平如镜。这招人嫌的脾气，叶空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一定是那个好色狡诈善变的上年纪海妖！”

　　话音未落，就听得有妖娆魅惑的歌声自远方传来。

　　“今夕何夕兮，搴州中流。

　　今夕何夕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温柔的海风迎面扑来，皎皎千里皓月下，一道人影踏着歌声翩然而至，缪若惊鸿，转瞬到了跟前。只见一个虹霓为衣，月辉为裳的美人施施然浮在半空。长发随风飘舞，顾盼凝睇间，褐色双眸如秋水横波。她含情脉脉地看向叶空：“叶，一别经年，别来无恙？”

　　叶空克制住翻白眼的冲动，向洛皓的方向退后一步：“海妖，你身下的石头已经够多了。收起这一套，再看我我也不会变成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