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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孝直若在 ...

  •   1.孝直若在

      法孝直若在,则能制主上令不东行.就复东行,必不倾危矣.
      --《三国志.蜀书.庞统法正传》

      冰凉雨水细如针尖,不断落下,却带着凝重的意味,染深了青石板路的颜色.街上行人稀少.有人说,这雨水是天龙之泪,落个不停.使得整个都城彷佛笼罩在一片惨惨愁绪中.

      有人问,天龙?这天上流泪的龙,可有多少岁啦?

      不多不多,方年过花甲!在龙里面算年轻的啦!

      哦,那是火龙,还是水龙啊?

      哎!自然是火龙!红色的那种!

      不是啊,降下那么多水,一定是水龙!

      爷爷说是火龙,就是火龙!火龙哭了也会落水的么!

      …
      …
      …

      诸葛亮怔然站在尚书令府门前,看着两个七八岁的孩子在路上争吵.只见吵得激烈都快要把油纸伞给扔了.不多时孩子们的阿母过来,牵了孩子匆忙离去.妇人猛一回头看见俊雅颀秀的诸葛亮,脸上飞起一抹红晕,掩袖轻笑,催促着两个孩子走了.

      …不知是谁放了消息出去?称帝之事,群臣尚未与大王商议,便有人将消息散布到民间.赤帝之子,赤龙之泪…是啊…真是像啊…自关将军去后,这落个不停的雨何似主公内心的心雨.丧失股肱兄弟之痛,其恨无穷,其悲无尽…

      荆州若失,尚可夺回.就算百战百败,穷无寸土.只要人还活着,就还有希望.可人死不能复生.如这雨水落下,永不回到云端.这已然发生之事,无法挽救,也断然回不到从前.

      今关羽败亡,就是平日镇定端严,稳重如水的诸葛亮,也被震得有些回不过神来.

      “军师…军师?”一旁撑伞的随从见诸葛亮发怔,唤了两声.尚书府内管家也已出来,在旁边候了片刻了,此时也笑着道:”军师同样贵体欠安,还来看我家令君,也不先知会一声.此时再不入内,令君便要亲自来接了.”

      “如何使得.”诸葛亮笑道,提步便入了府门,一面与管家谈论起法正病情.

      "太医言道,令君这病十分罕见,是血中之病,邪由髓生,且极难抑制.若发现得早,或还容易治.只是之前人人只当令君是血气较虚,并没有往这种罕见疾病上去想..."管家一面解说着一面瞧诸葛亮气色,看着还是一如平常,只似乎是瘦了些.

      入得内室,只见法正卧在榻上,正要在侍者相助下起身相迎.诸葛亮快步走上前,扶着法正胳臂:”孝直快些躺着.”

      法正叹道:“还是起得来的.军师也抱病,怎么不知会一声就过来了?”

      “亮此来,有要事与孝直相商.”诸葛亮开门见山道.一面在榻边坐下,凝神细看法正气色.他略懂医理,查看法正气色呼吸,就知这病委实不轻,怕是已入脏腑.他心内一焦急,眉头不由蹙起:”数日不见,孝直如何一病至此!”

      “军师,莫非还要给正把脉才足够?”法正见他如此,不由笑道.把手伸了出来.

      “孝直还有心情说笑.”诸葛亮便接过他手放在膝上,但觉触手高热.待将三指搭上脉门,其结果自是让他心又是一沉.

      “军师,果然是托病在家.”法正道:”这是第七日了?我病得昏沉,未能替主上分忧…”

      诸葛亮摇头:“孝直这病,系因忧虑过甚而起.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岂可将荆州之事,全往自己身上归咎.此事之因系各种巧合,亮亦有疏失.”

      法正默然不语.自关羽败亡,荆州丢失的消息传来,他身为尚书令,自觉有谋划不周之责.原本就不好的身体竟至此发作,一病不起.

      刘备自得汉中,于建安二十五年秋加冕为汉中王,复念法正功高,即封他为尚书令.尚书令自东汉以来原为帝王身边掌管群臣奏章的重臣.可法正病中,如何理事.况治国之能远不如诸葛亮,因而内政诸务,一如以往,依然压在诸葛亮身上.群臣皆知法正虽有尚书令之尊荣,实际录尚书事的却是诸葛亮.

      可诸葛亮甚至并没有一个"录尚书事"的头衔.事实上,是做大汉朝的军师将军,还是做汉中王的尚书令,抑或是两者熟高熟低,他并不在乎.相反的,法正对于官职的高低,却是很在意的.刘备将政事一概交给诸葛亮处理,曾私底下偷偷笑对他说:"今日孤与孔明同朝为官.若孤有一日登九五之位,卿当为丞相."

      诸葛亮微笑一如往常,没说什么.刘备心底偷笑,也不再说下去.只邀他一起吃饭.待到吃完,他笑对诸葛亮道:"孔明今日似乎多吃了半碗饭,也多喝了些酒."

      诸葛亮也不答他,只轻摇羽扇.刘备见此,耐不住性子地一把抓住他手腕:"你开心的时候何时能不藏着抑着,直接告诉孤你开心得不得了,会要你的命?如此不坦荡才是君子之风吗?老教孤抓心挠肺的."

      诸葛亮看着他半晌,终于笑道:"主公明鉴.亮此生最开心的事,便是做主公的辅相,一展治世之才,与我的圣君一起留名千古."

      刘备闻此,哈哈大笑起来,亲昵地握着诸葛亮之手,央他抚琴一曲给自己听.其时未有旁人在侧.此番对话,只他二人闻得.

      诸葛亮与法正到底有多不一样?一个淡泊名利,一个在意功名.一个爱煮茶抚琴,一个愿饮酒博弈.闻得开心之事,一个笑而不语,一个怕立刻就站起来跳舞了.志趣爱好完全不同的两人,却能以公义相取,将相相辅相成.诸葛亮往往赞叹法正的奇谋,而法正暗暗钦佩诸葛亮治国抚民之才.但私底下,他们倒真的谈不到一处,可说无甚私交.

      ...
      ...
      ...

      此时大将殒落,荆州失去.刘备悲痛万分.法正偏又于此时抱病.朝野惶惶,直叹祸不单行.刘备当即就做出了东征伐吴的决定.满朝文武多有反对之声.首先赵云与黄权劝阻就立刻惹恼了大王.其余人后来见连赵黄二人这样亲近的功臣劝阻都不听,便沉默了下去,却也不愿表明支持东征.人人转而看着诸葛亮.而这向来治国有方,屡出良策的辅相忽然就没有了主意,只说此事宜慎重,且容筹划再议.

      于是文武官员们纷纷开始猜测诸葛亮到底是支持还是反对东征,不断找他议事,要他表态.诸葛亮竟称病在家,已连续七日,都不曾上朝,只还在左将军府继续处理日常政事.这直是让整个朝堂全面停摆,事情搁置下来,整日只弥漫着彷佛风雨欲来前的寂静与愁绪.

      有人说,军师定有良策,劝得大王放弃东征.

      有人说,军师早打定主意支持东征.诸葛亮也算半个荆楚人士,心念故土.隆中一对,又是主张荆,益二州两路并进,北伐中原.他怎么会放弃荆州呢?此时定是在筹划军备粮草,如以往一样给大王足食足兵.

      可没有人料到,诸葛亮苦思无良策.在这第七日上,跑来拜访了病入膏肓的法正.

      “各种巧合么…?”法正苦笑了一下:”若是鲁子敬尚在,必不至此.若非关将军性情拘傲,激怒吴侯,也不至如此.若非两川与荆州路途遥远,信息来往延迟,亦不至此.若非在大胜之后,谁都放松了警惕,也不至此.然这都是我早该想到的…”

      诸葛亮摇头道:”谁能料到吕蒙孙权短视近利如此…为夺荆州,竟不惜与我主结仇.况我等并非没有想到.只是在请关将军撤军回防的书信发出时,便已事发…事情发生得太快.为今之计,你我二人当协力挽回局面…孝直若再自责,空使病情加重,不是更令主公悲伤?更置风雨飘摇中的大汉基业于何地?”

      “是啊,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若我这病好不了了呢?”法正笑道.

      “……”诸葛亮默然握紧了法正双手,说不出话来.良久方道:”孝直何出此不祥之言..”

      法正涩然一笑:“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军师不必安慰正了.”

      ***

      二人默然相对.法正望着诸葛亮,有些神游物外,不禁回忆起数月前在定军山下之事.

      定军山一役,汉军斩夏侯渊,夺取汉中.大营中热烈的欢腾气氛持续了三日三夜不休.大军欢庆修整,准备班师.正是落日镕金之时,黄忠与将士们饮酒高歌,却不见了刘备.这位勇武厚重的汉军统帅,不只是一国之主,更是一名沙场老将.爱恤士兵,每遇交战,矢石俱下时更身先士卒.

      就在不久前,刘备率军与曹操交战,魏军矢石俱下.而战况如风云瞬息万变.势有不利,法正当即建议刘备撤军修整,来日再战.不料刘备军人血性已上来,盛怒不许.法正知道言语劝阻无效,便喝退身旁护卫,撤去盾牌,自己放马冲到刘备面前,一介文士,只着轻铠,箭雨中昂然直视着他.

      刘备一见,猛然想起了身死箭下的庞统,只急得高呼: “孝直避箭!”

      法正怒目高声道:“明公亲当矢石,小人何敢避死.”

      刘备无法,只得安慰道:“孝直,我们一起回去.”

      于是汉军撤退,来日经黄权策划,法正出谋,刘备定计.黄忠一战而夺取定军山,斩夏侯.此一役就此大胜,曹操撤军,汉中归刘.

      当此大胜,举营欢腾之际,怎能不见了主帅呢?黄忠碰了碰身边的法正: “孝直,你说主公哪去了?”

      “吾亦不知.”法正起身:“我去找他.”

      法正确实不知刘备此时在哪里,只得先往中军大帐去寻.入得帐来,果见刘备独自坐在案前,手拿短刀,身边放着几束芦草,不知在雕刻着什么物事…

      “……”

      刘备放下手中忙活,抬起头来向他招手笑道: “孝直.”

      法正内心第一个冒出的念头是:在这庆功之际,主公竟想着给阿斗做玩具?

      不…不对.主公大半年忙于征战,在国内时也常各县出巡,从来无此闲暇.偶然督促一下阿斗课业都难得,何况亲自给孩子做玩具?再说阿斗应该也过了玩这种东西的年纪.难道是做给刘永的?更不可能…

      于是他上前,坐在刘备身旁细看他手上之物.

      那不是普通的木头玩具.看外型像是一匹马,身上各处关节还有机关.当是一只能行走的木马.背上有盖,可以开合容物.看起来…咳,更像是诸葛亮的作品.

      法正看得出神,不免有些发愣.果听刘备笑道:“这确是孔明与他夫人之作,送给阿斗玩的.”

      “主公将它随身携带?”法正问.

      “呃…”说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像是他抢小孩子玩具似的.但刘备还是坦荡荡直言了:“阿斗也不玩这个了.孤想起孔明说过要仿此做一可运粮的木马.可让这轻巧的小马走动容易.真木马放大了数十倍,又装载沉重的粮草,如何在山间行走,却是个问题.孔明还没有研究出来.”

      法正心中默默吐槽:那为什么把它带出来…诸葛军师研究不出来,你就研究得出来吗…?

      “…后来偶然在阿斗屋中看到,本来是想研究看看的.”刘备说着,摇头叹息:”怎料武人手上没有轻重,把它弄坏了,走动不得…怕他发现了生气,只好带出来.”

      “………………………….”

      那个“他”指的自然不是阿斗,而是诸葛亮.

      “你说,他什么都好.多谦和宽容的一个人,就是不能忍这个.若是弄坏了他的心血之作啊,沉下脸来几天都跟你冷冰冰.”

      看着刘备一脸委屈,法正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那主公,现在是想设法修好它?”

      “我怎么修得好!这军中也没有一个巧匠能钻研得透他的东西.”刘备笑道:“我只是琢磨着,这次回去给他带什么礼物好.金银布帛,他都不愿受.哪怕汉水旁一草一木,都会比这些更令他欢喜.他恨不得自己来一趟…”

      “但是主公不许.”

      “嗯,我不许.孤给他的命令是:镇家国,抚百姓,给孤足食足兵.”

      “……”

      “所以啊,孤就想了个万全之策--把它雕刻成一件礼物,加上汉水旁的芦苇,加以编织,还送给他…孝直你看,我雕得像么?”

      刘备说着,把手上的木头物事放在他手上.法正将这被刘备折腾得面目全非的玩具木马翻来覆去地看: 好好一匹神行兼备的小马,此时被弄得鹿非鹿,牛非牛,羊非羊.头上还有一支奇怪的角!

      …如此失败之作,谁看了不会更生气?

      “孤才做到了一半,等一下再以芦苇编织装饰一下,应该就更像了.”刘备看法正皱眉,笑道: “孝直皱眉就对了.此物非牛,非羊,非鹿.却又都像.孝直想不起来它是什么吗?”

      …鬼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不…等等.法正抬头,看着刘备意味深长的笑容.他猛然一拍脑袋,继而笑指着手上之物: “此兽名法!”

      古之法神,传说为神兽“灋”,灋即是法之古字.此神兽似羊非羊,似牛非牛,似鹿非鹿,头上长着一支独角,锋利无比.灋有分别罪与非罪的本能,有罪则触,无罪则不触.见人争斗时,用它的一只角向无理、有罪的一方触去,是非曲直,立见分晓.

      “哈哈哈哈…正是!此兽以孝直为名,你安能想不起来!”刘备大笑起来,牵过法正之手:“待到我们打下郿县,定携孝直之手,回老家看看.听说那儿有一尊商君所立的,真正的石雕法神…走!”刘备拉起他,携了他手就往帐外走去.

      “…主公!?”

      “庆功去!”

      “…不.”刘备武人力大,扯着他手.法正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拉住自家主公,正色道:“正心中有一事不明.”

      刘备见此,也认真望着他道: “孝直请说.”

      “法神公正不阿,为何不以其角触正?”

      法正向来恩仇必报,助刘备定西川,荣居高位后,擅杀昔日毁伤自己之人.有人便状告到了诸葛亮面前.可这向来执法公正严明的军师将军竟是道:"主公之在公安也,北畏曹公之强,东惮孙权之逼,近则惧孙夫人生变于肘腋之下;当斯之时,进退狼跋,法孝直为之辅翼,令翻然翱翔,不可复制,如何禁止法正使不得行其意邪!"

      诸葛亮甚至因此遭人非议执法不公.法正心中因此留下了些许疙瘩.此刻见刘备提起法神,法正便忍不住脱口问了出来.

      “法者,灋也,刑也.平之如水.孤得孔明,如鱼之有水.水至清则无鱼.”刘备笑了一下,继续拉着法正走出帐外,迎面而来的暖洋洋斜晖便洒了明朗的老将一身灿然光晕:“夕阳正好!孝直,可愿随我去定军山下跑马?”

      “好!”

      与知遇明主,纵马驱驰,天下快事也.然刘备简单一句.却让法正思量了很久.

      执法者,心平如水.水至清则无鱼.这话到底是说…诸葛亮因为主上雅爱听信他的原故,不愿制裁他.否则,没了他法孝直,这鱼也就不要水了…?

      不,这绝对说不通.鱼怎么能离开水?

      难道说…主公的意思,是诸葛亮不能做到完全的公正,是为了包容他与主上,是为了水不要至清…方能容纳万物?

      想到此他不由得生起一丝惭愧.然也不过是片刻而已.他策马跟上,刘备在前,正望着夕阳,悠然迎着晚风,举鞭对着那落日: “孝直,你瞧:日落西山之后,便是月上东山.水之广袤,永远是鱼之所难测.昭阳再如何光耀,也追不及夜晚的月华.然而鱼水相得,日月重光…相随相逐,才成就世间之生动华美.”

      法正又是怔然.难道,诸葛亮之心思,主公也难测?诸葛亮之光芒,主公也自认追之不及?可细思其中之言,又非如此.刘备自比为昭阳,自许为光武帝.而将诸葛亮比为月华.这日月相替…显然,有将身后事相托诸葛亮之意.

      刘备笑着回头,但见法正低头沉思.他便策马过来,拍了拍法正肩头:“其实啊,孤不懂治国理民,所以什么都交给孔明去做了.孤要他放手去治理这国家.”

      “臣不信,”法正笑道: “主公是做过县尉,县令之人,最是懂得民心.安能不懂治国理民.”

      “懂得民心哪够啊?必须懂法治.”刘备笑:“秦孝公一代雄主,懂民心吧?没有商君,秦国能富强吗?”

      法正笑着摇摇头.

      “可是,孔明不是商君,孤也不教他做商君.”刘备轻声一叹:“商君刻薄如冰,孔明却温宁如水.谦和中自有刚强之气.上善若水.商君想来不懂,滴水也能穿石.何必定要冷峻如冰?”

      说起商君…

      法正思及,制定<蜀科>之时,虽云诸葛亮,法正,李严,伊籍四人一起参与,但实际上制定决策,主要都是诸葛亮所作.说来很像是当初商君制定秦法之时.商君外来士子,治国独断专行,孝公全权信任.不过当时孝公自己便是秦人.他赋予商君权力,国人自然没话好说.

      而刘葛君臣却都是外来人.如此,外人治蜀,不得不参考本地人的意见.因此李严与法正便是刘葛君臣咨询的对象.伊籍不过是刘备怕诸葛亮忙不过来,劳累过度,派来帮帮手罢了.

      法正原以为自己比诸葛亮了解蜀地风土民情.是啊,他久居蜀地,算是半个蜀人,本来就该如此.

      可是诸葛亮一番明朗而句句在理的答话,驳回了他的建议,也定下了<蜀科>严法治蜀的大体方略:

      “君知其一,未知其二.秦以亡道,政苛民怨,匹夫大呼,天下土崩,高祖因之,可以弘济.刘璋闇弱,自焉以来有累世之恩,文法羁縻,互相承奉,德政不举,威刑不肃.蜀土人士,专权自恣,君臣之道,渐以陵替;宠之以位,位极则贱,顺之以恩,恩竭则慢.所以致弊,实由于此.吾今威之以法,法行则知恩,限之以爵,爵加则知荣;恩荣并济,上下有节.为治之要,于斯而着矣.”

      他想着,诸葛亮这简直是要重行商鞅变法.在世家大族早就被刘璋惯坏了的蜀中,不激起动荡才怪.而刘备就跟那秦孝公一个样,只给诸葛亮四个字: “放手去做.”

      哦不对,后面好像也还说了几句话…

      “有什么风浪,孤来承担.”

      “凡是军师说过的,孤这儿没有不过的!军师驳回的,不必再来问孤.”

      诸葛亮仰望着刘备,温柔坚定目光不言而喻,却只有刘备能看到,能读懂:

      ---君以国士待我,亮当以国士相报.

      刘备回以自信豪迈的笑容.昭示着他天生的王者霸气:

      ---让孤成为你的依靠,你的肩膀,你的君王.

      刘备没有诸葛亮那么高,但他不论往何处一站,就是让你觉得顶天立地,周围的草木空气彷佛也因他而肃穆欣然.天地英雄气,千秋尚凛然.天子掌舵,微臣扬帆,同舟共济,鱼水相得.他是他永远的君王.他也是他永远的知己师友.

      刘备与诸葛亮便是如此,一个只管外出打仗,一个专管治国理民.各行其事,又默契无比,全心倚重.诸葛亮长于谋划,刘备却不带他上阵,不让他随军.刘备甚得民心,也并非不懂治国.可他从不干预内政之事,完全让诸葛亮放手治理.

      后来果然有一段时间,国民怨声载道,都说诸葛亮刑法峻急刻薄,剥削百姓.然而三年后蜀中大治,民富兵强.病中的法正再见诸葛亮,想起了太史公这一句话:

      …用鞅法,百姓苦之,居三年,百姓便之,乃拜鞅为左庶长…

      后来的事情法正没有能亲眼看见了:百姓便之,乃拜亮为丞相.又三年,仓廪实,器械利,朝会不华,夜不闭户,路无醉人.刑政虽峻而无怨者.人怀自厉,强不侵弱,风化肃然,邦域之内,皆畏而爱之…

      此时定军山下的法正,只是想着那尊刘备精心雕刻编织的法神.那要送给诸葛亮的礼物.刘备还说,这木马腹中本来能容物,他本就嫌它太轻易倒,就把一些粮米装进去.如此,这尊厚重的法神,除了谢他镇国抚民,执法公正,也是谢他辛苦足食足兵,祝他早日能以木马运粮.

      应该再过不久,他们就能攻下郿县了.法正的故乡.商君变法时,震动天下的渭水大刑便是在郿县执行,斩决七百余名私斗重犯,血水染红了渭河.商君当时请出的巨大法神石雕,也就留在了郿县.

      法正尝想,商君以执法公正严苛闻名,治理秦国而使秦国富兵强,终于灭六国一统天下.而他身为郿县法氏子孙,于这治国执法,却远不如诸葛亮.岂不有愧.

      他本是性格爽快之人,这么想,便也这么说了.诸葛亮听了,也微微一笑: “亮还是秦末大将葛婴之后,却没有传得先祖之用兵如神.每叹不如孝直智术.”

      几人皆是大笑起来.

      季汉君臣,于建国的路上同心同德,君臣一体.诸葛亮此言肯定了法正的谋主地位.他懂刘备的艰难,也不会去掣肘季汉的兴旺.刘备为高祖,诸葛亮是萧何,而他法正有良平奇谋.不过如此.

      刘备将亲手编织的法神送给诸葛亮时,不知诸葛亮是因为心血之作被毁了而又气又恼,还是会因为刘备体贴爱惜之意而欣喜感动?法正也不知道了.或许两者都有吧.

      然而可以肯定的是,日后诸葛亮在研制木牛流马之时,在治国执法之时,甚至在数次攻打郿县之时,他都会想起刘备送给他的这只小法神.他尝觉得刘备在他心中有若神明,而刘备也告诉他,孔明在孤心中也是如此.

      “就像这只法神一样.”刘备将手中法神递给他的时候,笑道.

      ***

      法正一直感觉到这个站在刘备身后的男子,聪慧威严,达治知变.手腕极厉害,为人却谦谦君子如玉.刘备在他说话时,总是望着他,温颜微笑着.若不细看,便也查觉不出那隐隐欲说还休的亲近神态.而诸葛亮才能足当一面,每逢与主上商讨国事,总是温言细细道来,条理分明,立场坚定.他说的话,刘备几乎是全数听从的.偶有意见不同之时,见刘备坚持,诸葛便也静默下来,全力替他执行.

      法正不是第一次查觉到刘备对诸葛亮的爱惜保护之意.诸葛亮深知将兵之道,排演八阵,为刘备培养出一支精锐之师,军师之称由此而来,教兵讲武之事几乎全赖他与众位将军协力,诸葛亮因而深受士卒们敬爱,然刘备却不曾允他随军出征.

      诸葛亮唯一一次统兵,是与张飞,赵云分兵入川,定白帝,江州各郡县,与刘备共围骆城.张飞率先前来相会,诸葛亮却还未到.法正当时在刘备身边,便奇怪后来几日刘备怎么有些眼窝泛黑,还笑说是连日夜里打雷睡不好.而诸葛亮带兵抵达的消息一到,刘备便几乎是从军帐中冲出去,踩着积水的泥滩,险些滑了一跤,引得大家好一阵笑.

      再比如…诸葛亮一直为相,手握实权,却累年不曾升迁.他累年坐镇后方,功高然不曾升迁.主公这薄封赏,可免置诸葛亮于众矢之的.想是要待即九五帝位时,方擢诸葛亮为丞相,辅上治国,统领百官,亦足见明良千古.

      亮法二人闲聊了一些国事.说话间诸葛亮见法正目光移向自己腰间佩剑,便将它解下,交与法正观赏.

      ...这根本不是什么宝剑.

      这剑,看型制是雌雄双剑中的一柄.凡双剑者,两剑合拢似一剑,双剑的剑格各为一半,对合的一面为平面,使两剑合为一体.剑身与单剑不同之处为单剑两面有脊,而双剑仅一面有脊,对合面为平面.且此剑剑柄部分被磨得光滑圆润,足见经人长期用于沙场拼杀.却绝非古剑.以成色估算年代,有三四十年以上.拔剑出鞘一观,只见果然只单面有脊.锋刃已磨得略钝,却仍毫无缺口,冷光逼人.显因锻造时用材毫不马虎,又得良匠打磨,方得如此.

      却不知,这剑是哪一位不知名的,隐于民间的铸剑师所造?也只有这样的剑,方能随刘备拼杀多年.剑如其人,平实无华,百战不屈,历经岁月而更沉淀如一泓潭水.剑是好剑.只是如此旧物,并非锋锐宝器.就不像是主上赐与功臣之物.

      哪一位臣下,接到这样一柄旧剑,不会感觉奇怪?为官入仕者,又有何人能不在乎职位高低,封赏如何?至少自己是会在乎的.

      然诸葛亮似乎只要可以为刘备做事,根本不在乎自己官位班次高低,封赏如何.于是这一柄旧剑更不带着任何恩赐褒奖的意味,只于朴实浑厚中流淌着浓烈温暖的故人心…

      剑柄上有个"轲"字.指的是荆轲?以此为剑名未免不吉.荆轲刺秦用的虽是绝世利刃,毕竟未能成功而身死异国.于是法正便道:"这轲字指的可是孟轲?大王手上那一把,可是叫丘?"

      诸葛亮微笑:"是."

      法正不免感叹,轲丘双剑,以圣人之名命名,真是仁义之剑.他所不知的是,此双剑为刘备恩师卢植所赠.卢植当世大儒,于灵帝时,仕为博士,因才兼文武,拜庐江太守,还拜议郎.后迁尚书.光和元年,上疏谏政,陈八事,灵帝不纳.黄巾起,卢植任北中郎,率军讨伐,却受左丰诋毁黜官,后又复尚书事.又直谏触怒董卓,免官隐居上谷,被袁绍辟为军师.初平三年卒.真可谓是个一生正直敢言,且文韬武略的名臣了.

      刘备少年时在涿郡,尊母命行学,师事卢植.卢植见刘备虽不乐读书,却只凭听学,便得圣贤之心,大奇之.又见刘备有武勇,手长及膝,可使双剑,便以轲丘双剑赠之.其时诸葛亮与法正,都还未降生人世.刘备用此双剑征战日久,恐恩师所赠之剑于沙场磨损,故改用它剑,将轲丘珍而藏之.后来竟是将其中一柄送给了诸葛亮当佩剑.他笑对诸葛亮说:"以逸道使民,虽劳不怨.以生道杀人,虽死不忿.军师有焉!正配此孟轲之剑!"

      诸葛亮感动之余,更珍爱此曾经卢植与刘备二位当世大贤之手,且历经百战之剑,时时随身携带.只是他其时也许不知,日后他的贤名竟远超过卢植,甚至盖过了刘备,直追孟子了.

      法正心想,与刘备这样的君主为挚友,固是他法正人生之幸事.可又怎及得上刘葛外则君臣至公,内则亲爱无间.法正心想,自己真是贪婪的.虽宠荣已极,却永不能如诸葛亮那样成为君王全心倚重信赖之人.这是他此生唯一的遗憾.

      二人说了半日,诸葛亮见法正脸色苍白,精神渐渐不支.不由忧心道: "士元已去...孝直你若再有三长两短...主公他,将有若高帝创业未半,而折良平韩信.大汉若何,天下若何...便非我所能逆料. "诸葛亮的声音低了下去,几不可闻.然而法正听得一清二楚:"亮,深感恐惧."

      "哈哈哈哈..."法正笑了起来:"难得看见军师害怕.正一度以为,君子勇者不惧,你什么也不怕."

      "孝直,还笑得出来."诸葛亮笑道:"看到亮害怕了,就这么好笑?"

      "好笑..."法正兀自笑着:"人多将军师比之萧相国.可萧何这一辈子都因为高帝对他的怀疑而担惊受怕.军师则不同.主公对你全心倚赖信任,君臣至公,亲如鱼水.这水啊...无论是高山流水,是江海奔腾,都可一展长才,无所畏惧.这彷佛超脱了世俗凡尘的君臣至交,教人多么羡慕!"

      诸葛亮摇头:”好.就算君子忧而不惧.亮不该惧怕.然而忧能伤人,亮此时心中亦不胜彷徨,情理之间,甚是两难.需要孝直来助我下定决心,并劝主公暂时打消东征之念.”

      “军师,为了何情?难于何理?军师相劝不得的事情,却要我来劝.不是把正放在火上烤吗?”法正笑道.

      “孝直啊…”诸葛亮笑叹着握住法正之手:”孝直何等聪明之人,就非要亮说明白不可吗?”

      法正笑而点头:”难得见弘毅果断的军师陷入泥淖…我便是想听军师说.”

      其实他心中早已明白诸葛亮为何而来.并且处于怎样的两难之中.

      首先,于东征一事上,恰如人所言,诸葛亮本就主张荆州,益州两路分兵北伐中原.今失荆州,直接破坏了隆中对之规画.诸葛亮心中怎会不想夺回荆州?可是,以一个战略家的角度,他又清楚明白此时出兵伐吴,非但没有灭吴把握,就是能胜,也是双方皆损失惨重的惨胜.吴蜀两弱国相争的结果,必然是北方曹魏渔翁得利.

      然若不夺回荆州,以一州弱小国力,北伐实在艰难.他要置隆中之对于何地?

      他需要法正这个局外人来替他下定决心,需要法正来叫醒他.

      其次,相劝刘备之事,也恰是诸葛亮劝不得的事情.刘备关羽手足之情,丧之已是悲痛欲绝.若是诸葛这样至亲之人再来极力反对他东征,只会让刘备更加苦闷心寒,无异于雪上加霜.反观法正却与刘备是诤友,两人虽是君臣,私底下争论起事情来却也似朋友那样没有顾忌.故而争汉中时,战况有所不利,刘备又大怒不许退兵时,法正可以在箭如雨下之际策马冲到刘备面前死谏,成功使得刘备下令退兵.这样的相处方式多是成了习惯.东征之事,由法正来劝阻,最合适不过.即便说之不成,也只不过使刘备一时生气,不至于寒心丧志.

      诸葛亮则不同.他握有一国内政重权.荷一国之重者,怎可置国家安危于脑后,自己轻生死谏?且为相者,其职责在于使朝政稳定.就算所主张的看法再合理,怎可以当朝与主意见相左,据理相争?战争未始,朝内纷争先生,这令百官看了作何感想?怎能不令群下人心惶惶不定,继而结党分派?如今荆州士人多有主张夺回故土者.而益州人士皆劝刘备不可东征.诸葛亮再与刘备相争,只会空使得荆益两派人士更增矛盾.

      法正心下看得明白,然而此时偏笑而不语,要诸葛亮亲口道出.见法正一副打定主意看热闹的样子,诸葛亮哭笑不得.方要开口解释,不料一侍者忽然进来禀报:”令君,诸葛军师…大王已到府门外.”

      诸葛亮一怔.心想今日怎地如此巧合.他一早来见法正,不曾事先知会任何人.而刘备竟也在此时欲来探望法正…

      他站起身来,犹豫着自己该不该走.未料法正牵住他衣袖:”军师想走,只能从后门.下人们也未必不曾告诉主公你在这里.”他顿了顿,笑道:”正今日拼一回也要劝得主公暂缓东征之念.军师可在此观看.”

      诸葛亮一想,只得再次坐下,低声道:”孝直…此时便要说?”

      法正道:”此时不说,怕以后便没有机会了.”

      诸葛亮心中一沉:“…如此,便有劳孝直.”

      "正自当为国尽力. "法正笑道.虽是病中,竟也有豪情万丈之感.诸葛亮不禁也心中一暖,握住了法正双手.

      ***

      刘备方一踏入卧室,见到的便是如此情景:他的两位股肱,一个歪在榻上,一个坐于榻边,双手交握.那法正清俊不羁,而诸葛亮则更多一番奇雅宁静.前者如酒,浓烈芳郁,令人饮之则醉.后者如茶,清醇甘沁,教人欲罢不能.这本是极赏心悦目的一幅画面.可偏是在这个商议东征的节骨眼上,教他看得心底一阵刺痛.

      诸葛亮起身执扇行礼,方要扶起法正.刘备挥了挥手:”行了.孝直躺着.”

      三人维持着一阵尴尬的静默.一时只听窗外淅沥雨声,越发入耳.

      刘备不再去看诸葛亮.不必去看也知那人此刻只会静静垂目,一语不发.当下他只是盯着法正,凝神细看他气色,确实甚是苍白虚弱.比起前几天似乎更不好了.

      刘备叹了口气,心下也着实忧心着慌,走去坐在法正榻边,伸手探上他额头,但觉高热温度自掌心传来,不免又是一惊.转眼见装了清水的铜盆与巾帕在旁,便亲手浸湿了帕子,稍拧干了搭在法正额上,低声道:”孤叮嘱过你好好休息,不许再劳神.怎么反而更重了些?”

      法正摇头:”如何放得下心.”

      诸葛亮本是站在一旁.榻上被刘备坐了,他便在旁的几案边坐下.他心下亦是忧心,忍不住拿眼看法正.恰见法正也正朝这边看过来,嘴角微微牵起,微点了点头似是要他安心.

      这小动作刘备看在眼里,只觉更是刺眼,道:”你安心养病就是,什么也别想.等好起来,孤便带你出征.”他握住了法正同样发热的手,又叹了一口气:”孝直若不好起来,就当真是天要绝孤了.”

      诸葛亮低声道:”大王何出此不祥之言.”

      法正微笑摇头:”正若不好,尚有良医医国,可保大业不致倾危.大王勿以我为念.只是这带病之人,不宜以病弱之躯逞强远征,否则再好的医者也难治他了.”

      诸葛亮在旁,听得心下一暖,却又一阵苦涩.良医医人,良相医国…孝直,谬赞了啊…若非亮之疏失,如何能有荆州之失.亮宁可现在不是良相,而是良医啊…你若不好,亮实独力难支…

      刘备听得法正一语双关,心下好气又好笑,忍不住道:”孤要给你们省事,让你俩安心养病,怎么都一样不领情!?”

      法正正色道:“大王要给我二人省事.我二人却不敢为国省心!”

      “好.”刘备虽心下不悦,却一直是以温厚耐心出了名的,何况面前这位是法正:”你说说,要怎样才能让你省心.”

      法正坐直了身躯,在榻上对着刘备一揖:”我大汉国力已伤,恰如病中之人,不可远征.恳请大王暂息东征之念.休养生息,枕戈以待北方有变.北伐若成,国力可愈.东吴毁约背盟,诚然可恨,但望大王为天下大势计,来年图之未晚.”

      “哦?”刘备冷然:”届时孤率益州之兵以出秦川.谁为孤领荆州之兵以向宛、洛?”

      “大王,”法正摇头:”荆州既失,此计已不可图.现今与东吴交恶,徒让北方得利.独力北伐尚且困难,何况再两面受敌!故正望大王缓缓图之.静待北方有变.”

      “静待北方有变?要等几年?十年?二十年?等孤老死川蜀,一事无成,再去九泉之下见我那曾威震华夏的云长,告诉他汉室尚未匡复,而孤连仇也没替他报!?”刘备尽管竭力克制,语气也激动了起来.

      “大王一世英雄,如何称得上一事无成!”法正也提高了声音:”吴人以险诈着称,于伐交之道,敌友反复无常如是.用兵就更如是!大王处处以仁义待人,而孙权处处以诈.以君子而与小人斗,何等危险!若稍有差池,大王可曾想过谁来担负这个后果!”

      刘备回头来看了诸葛亮一眼,回头对法正冷然道:”很好.你只替他想,可替孤想过?合着你是觉得孤出师不利,此战必败了!”

      “大王不为天下计,也该为军师着想!”

      “够了.”刘备几乎被他噎得气闷,语气便也加重了:”不提我三人,但提如今天下形势!碧眼儿既夺荆州,犹念念不忘全据长江!已委周泰为汉中太守,意欲再图蜀中!你让孤不伐吴,要等碧眼儿前来叩关吗!”

      “大王,两弱相争,百损无利!若孙权敢来犯我,有军师守国,他定讨不得好处,最后也必只能请求复盟.大王宜北驻汉中,伺机北伐,方为上策!”

      “复盟?”刘备冷笑:”吴人反复无常,复盟可信?况荆州既失,其三峡之险已与我共有.孔明守国,我能不多留兵给他?若多留兵以备吴,则北伐兵力不足,克胜遥遥无期!”

      “便是如此.所以大王更不能冒险先行伐吴!”

      “……”刘备被他噎得片刻说不出话.压下怒气略一沉吟,转念又道:”朝堂上多为荆州士人,埋骨终须桑梓地.况祖茔家祠陷于敌手,川中荆人顿成游子,谁不愤懑!孤若不伐吴,对内难以交待,必失荆楚人心,朝堂间罅隙若由此而生,如何是好?”

      “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法正正色道.

      “孝直,烧糊涂了?”刘备冷笑:”你以为孤没读过兵书!?孙子说的是主将,孤说的是朝堂士人!”

      “正说的就是主将!”法正毫不示弱:”大王此刻难道就不愠怒?大王痛失手足,悲痛愤懑,更胜他人十倍!谁人看不出?若大王能忍此一时之怒,激励士民举兵北伐,足见胸怀天下,心存汉室,竟至可忍杀弟之仇.得如此圣君,谁会不为大王力战克胜!”

      “呵,圣君.”刘备笑了一声:”孤得众卿错爱,枉称明主.可我刘备绝非寡情绝欲之圣人!兄弟手足,股肱知交,对备来说,便是胜过这天下江山!”

      “好!说到股肱知交.”法正也是上来了拗性子:”大王执意要去,正拖着病体也要再去阵前阻你一回!便是死于矢石之下,也好过病榻缠绵!还有军师!”法正一指诸葛亮:”大王一意孤行,他却在后方替你操心费力,日夜忧劳!大王想要累死军师方罢吗!”

      “法孝直!你要反了!”刘备这下真恼怒了起来,一拍床榻起身,转向诸葛亮,又指着法正:”你说,他这叫什么道理!”

      诸葛亮起身,执扇深揖:“亮恳请主公,暂缓东征之议.”

      刘备觉得自己简直要被这两人气死.他转身对着法正,愠道:“好.孤只再问你一句!何以尚未出兵,你就认为我此战必败!?”

      “荆州已失,关将军身亡.黄老将军方才病殁,马孟起也同样一病不起.大王觉得还有多少将帅可用!?”

      “便是因为即将无将可用,再不出兵,要等人都死光么!”刘备怒道.

      “此时汉国难道不似病中之人,急需调养!?当此危急之时,为何大王反而还要一意奋起伐吴?”法正铿然道.

      “关张马黄,世之名将,百年难逢!世祖无此名将,照样有昆阳大胜!”

      法正听刘备拿光武帝比喻,摇了摇头:”大王自认谋略,比世祖如何?若无世祖之谋,则需借名将之勇,良平之谋.正以为大王,还是更似高帝.”

      “哦.合着你以为,孤没有你,还不能带兵出征了.”刘备冷笑一声.他向来为人温厚平和,因心绪激动下说此重话,几乎是以往从没有过的.

      法正闻此,心中一凉,脸色更是苍白如雪,惨然笑道:”臣亦怕是等不到大王出师之日了…”

      “你…!”刘备方悔自己一怒之下把话说得重了,蓦然见法正回身向着内榻弯下了腰,以袖摀口,似极痛苦.他大惊之下忙上去把人扳过来,果见袖上一大片浸得湿透,猩红刺目.

      “孝直…!!!”刘备又惊又痛,脑中瞬时一片空白.

      “医官何在!”诸葛亮高声呼道,一面急上前握住法正左手,用力掐住合谷穴为他暂缓疼痛.外面众侍者忙传医官,不多时医官与侍者们围了上来.医官不知何以病情忽恶化至此,急忙下针,慌得捏针的手都抖了,却只见法正双目紧闭,唇上无一点血色,显是昏过去了.

      刘备紧握着法正之手,只悔得落泪直呼:”孝直…孝直!是孤说错话了!你醒来!!孤要带你出征啊!孝直!!”

      …
      …
      …

      一阵忙乱后,眼见医官给法正手脚上扎了十多针,刘备简直心痛得不忍再看.在屋内心焦地踱了一盏茶时分,人却还没醒来.医官听得大王方才如此反应,也大概知晓了情况,只报给刘备,令君还要片刻方能醒转.且不可再心绪受激.否则…

      刘备明白了意思.以法正的脾气,醒转了还见着他,只要有一口气在,势必还要跟他争下去.不劝得他放弃东征誓不罢休.

      想到此,他心内又觉着恼,向一旁的诸葛亮怒目望去.

      一旁的侍者是个年约六旬的老者,猛然瞥见刘备神色,惊得把手上茶盏掉在地上.陶瓷碎裂之声哗啦乱响,窗外大雨淅沥,彷佛回应似地.

      主公…主公与军师向来情好亲厚,温言笑语.从来不曾以这样的目光看过军师…今天…这是…怎么了!?

      他随刘备多年,因忠心尽力,善理家事,前不久被刘备派来照顾法正.此时连捡拾茶杯碎片也忘了,只呆看着军师.但见诸葛亮默然执扇对刘备躬身一礼,便往外走去.侍从忙为之打伞.

      刘备握着的拳头紧了紧,然后转身冲了出去.侍从跟随不及,惊呼一声大王,跑上去撑起了伞给他遮雨.

      诸葛亮正要踏出府门,却听身后那人连名带姓地大喊:

      "诸葛孔明!!!"

      诸葛亮脚步一顿,回过身来,但见刘备站在那里,斑白发丝滴着水,瞪着眼看他.那从来深沉的王者之眸里,竟写满了失路孩子般的无助绝望.

      便在不久以前,他们全线告捷,斩夏侯、拒曹操、取汉川、夺上庸、擒于禁、戮庞德、淹七军、困襄樊,荆北倒戈,中原鼎沸,关羽兵临许都,威震华夏,逼得曹操几乎迁都之时,人人都以为,他们即将再造光武大业,还于旧都.汉室复兴在即,太平盛世将重临人间.

      可谁料不过几日的时间,糜、士归降,江东大军毁约袭荆,关羽父子殒命.大汉上下有如蟠龙忽堕天,乐极生悲之余,诸葛自己尚且被震得回不过神来,何况刘备…何况与关羽情同兄弟的刘备?

      尽管从不愿真正承认,但诸葛亮此时也深深意识到,刘备老了.人说返老还童,此时的汉中王,如痛失亲人的稚子一样痛苦而执拗.而他诸葛亮,是在做一件多么狠心的事情:试图跟这样一个孩子讲道理,阻止他做他要做的事情.

      隔着雨幕隔着伞,君臣二人便这样遥遥相望,一瞬宛如万年.刘备脸色一沉,上前一把抓住诸葛亮手腕,拉着他出了府门.

      ***

      汉中王府,亦是从前的左将军府门外,侍从们只见大王下了车,还紧紧抓着军师的手不放,大步流星往寝宫走去.诸葛亮被他拉着,也只好快步跟着才不至于露出被拖着走的狼狈景况,腰间玉佩不住叮当作响,到了一处转角,刘备瞅着没人,索性一把将诸葛腰上那响得烦人的玉佩扯了下来,扔在地上.

      "主公!"诸葛亮俯身要去拾那玉佩--其实那玉摔了倒没什么,只是那丝绦却是刘备亲手所结...

      然而不等他弯下身,刘备又是负气似地用力一拉,扯着他往寝殿走去.

      诸葛亮知道刘备这回是真的生气了.

      到得寝殿内,刘备不耐烦地挥挥手命侍从全数退下.偌大宫中便只剩君臣二人.两人四目对视良久,而诸葛亮虽是一直被刘备瞪着,却也回望回去,目光平静没有丝毫示弱.两人似乎在比谁的气势更强.然而望着望着,诸葛亮却渐渐发现自己没了底气.正要逃避刘备的目光,却听对方狠狠咬牙,骂了一句:"混账!!"

      诸葛亮心一痛,却是止得长揖为礼,说不出话来.

      刘备努力平息下怒气,又不由心灰得叹了口气.他转身,抬眼望那屋檐上不断滴落的雨水,良久低声道:"你回去吧.孤没有你的帮助,也不能东征.你也不需去说孝直子龙.只要称病在家,不理政务,我又能撑持多久?没有你足食足兵,孤怕是尚未出师,军心已乱…”

      “孤以为你是最懂得孤的,自会理解孤伐吴的决定.就是不支持,你便好好与孤说.犯得着什么也不说,背着孤让满朝文武来阻止孤东征?你---"

      诸葛亮一时哽咽,说不出话来.刘备见他始终默然,以为他还要与他犟,便抓住诸葛双手,深深看进他眼里.

      诸葛亮只消看得一眼那君王的眼睛,他便不忍再看.

      脆弱,恐惧,无助...那哪里是向来坚定刚毅的刘备所曾流露过的神情.

      "你说,你是什么意思!?"但听刘备沉声道:"你现在就给孤说清楚!都说军师杀伐决断,心如铁石.如今也会心软么."

      诸葛亮听刘备语气冰冷,足见寒心到了极点,他心中一痛,却反而抬头直视刘备,沉声道:"人非草木,焉能无情."

      "你..."刘备见诸葛亮一脸倔强,暗悔自己方才把话说重了.然而终究怒气难平:"那你给孤说清楚,你为什么反对孤东征!"他想了想,又道:"孤不要再听孝直那一套!"

      "主公这话,只说对了一半."诸葛亮道:"以私情而论,亮自然支持大王伐吴.然若以公义而言,亮思前想后...实无万全之策保大王万无一失,故不敢冒然支持大王东征!”

      "然后就去找孝直?"刘备冷然道:"孤告诉你,你做错了."

      "是,亮失算了."诸葛亮淡淡道:"若大王伐吴决意已定,亮全力助大王就是."说罢转身意欲离去.

      "你...!"刘备一急,上前拉住诸葛亮之手:"这个时候你还跟孤拗脾气!"

      诸葛亮回望着他,笑了起来.刘备亦是咬牙,拉着人过来在案前席上坐了,亲自给诸葛亮斟茶,自己这才在床上坐定,恨恨道:"孤恳请先生赐教."

      这是什么态度什么情况?倒似回到了两人初相识的时候.诸葛亮哭笑不得,起身来到刘备身边,坐于床下,握住了刘备双手.君臣二人一高一低,如此情状亲密如父子.

      诸葛亮向来拘礼,难得如此放开.刘备心中甚喜,道:"孔明,上来与孤坐着.左右也无人."

      诸葛亮摇摇头:"君臣之礼不可废."

      "你不嫌膝盖烙得慌."刘备道.伸手拿了一莞席给他.

      诸葛亮一笑,自拿来垫着了,这才继续:"主公,有一事,亮须与主公明言."

      "讲."刘备歪头看他.

      "亮并没有去说子龙谏阻东征."

      刘备挥了挥手:"孤知道子龙根本不用你说他,他本来就跟你所见略同..."

      诸葛亮又道:"孝直本来就不同意东征之举.他自来极有主见,又岂是亮三言两语能说得动的.亮不过是推波助澜了一下."

      "......"刘备一愣,想了想,确实如此.诸葛亮并没有做什么越礼之事,更没有直接劝阻他东征.千思百转,苦虑良策,亦全是为了他周全.最后苦无对策这才去找了法正.孔明只不过做了这么一件事,自己就气成这样,对他大发脾气...这是否当真是太过了?细想来,这全是因为他将诸葛亮当做至亲之人,便以为他该时时刻刻皆应该支持自己要做之事..."

      "孔明!”于是他叹道:”孤这也是为了我们的隆中大略!孤誓要夺回荆州,方能如孔明所言,两路进兵,左右策应,共伐中原!"

      "...恐怕主公不只是想夺回荆州."诸葛亮叹道:"若不手刃吴侯,主公必不善罢甘休."

      刘备冷然望着他,看他还有何话讲.诸葛亮见刘备如此,便笑而不语.刘备见自家军师不肯说下去了,终是叹道:“孤多想跟你大吵一架.你…为何非要恪守这君臣之礼!”

      诸葛亮微微一笑:“来年兴复汉室,与主公泛舟五湖,主公想吵多少,亮都奉陪.”

      “真的么!”刘备心中一喜,随即摇头笑道:”那个时候,孤可舍不得与你吵架了.否则岂不大煞风景.”

      诸葛亮微笑了一下,随即切入正题:”亮自随主公,尔来十有四年矣.自草庐一对,至如今天下终成三分之势.得来不易…若无主公,亮至今也只南阳一耕夫.”

      刘备摇头:”说的什么话.孤自得军师,幸成大业.否则如今怕已是冢中枯骨.”

      诸葛亮道:”三分天下既成,请主公细思方才孝直所言:两弱相争,百损无利.孝直或不曾细说此间利害,主公盛怒之下也无暇细思…今汉吴均势,吴固无力灭汉,汉亦难吞吴.若倾力东进,败则元气大伤,一蹶不振.胜亦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使曹魏坐收渔翁之利.主公非要伐吴,以亮之见,若旨在收回荆州,见好就收,则败不至倾危.若胜,可全主公与我当初隆中之策.”

      刘备默然片刻,道:”孔明觉得,孤会败么?”

      诸葛亮摇头:”不.亮反倒认为,若主公倾国东征,挟山海之势,军威所到,吴必畏惧求和.主公此时便可以荆州为谈判之资.亮所虑者,恐主公不甘于此,必要灭吴.则吴必作困兽之斗…那时便如孝直所言,两弱相争,无论结果如何,皆是北方得利.则天下大势去矣.”

      刘备沉吟半晌,俄而起身望窗外落雨,低叹:”若如军师所言,孤不能替云长报仇,若未及一统天下,手刃孙权而身死.必然抱憾九泉,亦无面目见吾弟矣…”

      “主公贵体康健,龙凤之资,天必佑之!何出此不祥之言?”诸葛亮亦起身,缓缓道:”楚歌言道,身死国殇者为鬼雄.况云长义薄云天,英雄一世,必魂归天宇,终成神明.”

      “…是么?”刘备惨然笑了起来,回望着诸葛亮:”那孤呢?…若是你,又会是如何?”

      “我?”诸葛亮微笑:”若汉室得复兴,亮或能因有功于社稷,位列仙班.若不然…便埋骨青山,守此一方乡土.”

      刘备摇头:”如此,为了孔明,孤也必要匡复汉室,还于旧都了.”

      诸葛亮含笑执扇一揖:”多谢主公.”

      “……”刘备此时方反应过来,他虽没直接答应不灭吴只取回荆州.可此时被诸葛亮几句言语套下来,至此已然是君无戏言不可反悔了.大事就这么定下来,如往常一样,自己领兵出征,而孔明会在后给他足食足兵,使他无后顾之忧,然后迎他凯旋.眼见诸葛亮眉宇间愁云散尽,笑意朗朗,刘备自也觉心中悲痛稍解,笑道:“你就别回去了,让他们把事情送到这里来办吧.今晚也睡这儿.”

      诸葛亮笑道:“亮要先回去告诉孝直,让他放心.晚些再来陪主公.”

      刘备哭笑不得:“…怕是你去了晚上也不回来了!”

      “哦,若是如此…随时欢迎主公前来.”诸葛亮狡黠一笑:”我二人必扫榻相陪.”他一面说一面走,立刻就逃得远了

      “……”跑得那么快,还怕孤强留着你不让走不成?刘备终是撑不住笑出来,对着诸葛亮背后喊:”若不回来,孤便要拿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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