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物语·望乡》喵脸地仙

3、三

　　８月２８日，第一批盟军于横滨登陆，设立同盟国最高司令部，３０日，美国的将军道格拉斯·麦克阿瑟也乘军机抵达东京。盟军全国通缉战犯，前首相东条在住所自杀未遂，此人之自戕，只是一个已经失去了信用，被抛弃了的家伙的最后耻辱。最令日本国民悬心的是，占领军或许正打着废黜天皇的主意，东条英机及其一干三奸四愚是早该谢罪之人，他们之命运不足让大众挂念。可是天皇陛下却是自高天原上下至人间指引大和的神，若是天皇陨殁，如蜉蝣般的我们从此又该向何处归去呢？啊，难道末世已然来到了么？真教人惊恐！①

　　已经是九月了，学校已开学半月有余，学生共有二十一人，十二个中学生，九个小学生，小学生的课程排在白天，中学生的日语课在下午，晚上是代数课，我负责白天一天的授课，夜课交给了我唯一的同事，御手洗君白天另有兼职。我找到了暂住的地方，在学校附近，房主家姓下崎，只剩下一对母女，房租我只能象征性的给一点儿，然后尽可能为房东做一些重活，以为答谢。

　　九月的日头十分毒辣，我们没有容身的校舍，只能在露天下讲课，更没有桌子，孩子们都席地而坐，纸也很短缺，若是平时练习，只让孩子们用石板，写错了可擦去，也可反复使用。我将要教的平假名写在黑板上，让学生抄写，他们是刚刚入学的小学生，还在学假名。黑板不过是一块用碳涂黑的木板，用起来自然不理想，其实这也没什么可供抱怨了，在白天上课的我情况还好些，夜里上课的御手洗君常要为如何分配灯火发愁。

　　离下课还早，‘ぁ’的比划还未讲解完毕，我把黑板擦干净，将‘ぁ’字放大了写上去，再详实地说明下笔的要领，弗一抬起头来，便在学生们身后的一堵短墙后发现了一个大步来去的人影，想是那人热得难受，故在墙下乘荫，炽热的阳光让我无法放开视线看个真切，只见那个人身形高大，身上的服色似乎是军队里的，是美军的士兵吗？

　　那个男人有时会从墙后探出金发的头颅参观我的课堂，说实话，我当时心里是有些发怵，却不便于动声色，只能试着对他笑了笑，继续讲课。

　　放学时正是上午，那个外国男人还坐在墙后，我走了过去，他手里正摆弄着一块手表。我有些紧张，彷如有异物堵喉，日本人口音严重，即使我受过高等教育，一口英语还是不能见人，我们也有自知之明，不到必须说英语的常客就绝不吭声。想及这些，我便更怵了，犹疑着开了口，竟又翻回了日语：こんにちは （中午好）

　　那人扭过头来，张着蔚蓝色的眼睛看我，然后又慌忙向后挪，倒似他也怵着我似的，“啊……嗨！”我弄不明白他说的是英语的‘Ｈｉ’还是日语的‘是’。他摘下头上的军帽，他显然想对我表示一些友好，可这交流的难题对他也一样的严峻。他发挥了一种奇怪的妙想，把英语的语序颠倒了，插队似的排出日语语法的顺序，然后再往里面掺入几个点缀似的日语音节，硬着头皮说给我听。我站在原处，尽力洗耳恭听，他大概是在介绍自己是个初来此地的美国人，有兴趣听我的日文课。

　　现在正当夏日，可面前这个美国人竟然裹着……一种英文写作‘ｊａｃｋｅｔ’的厚皮衣，领上还滚着皮毛，很是厚重。可依我看来，美国人绝不是有着不同于日本人的强耐热能力——他被那身皮衣捂得热汗淋漓，我实在困惑非常，不得其解。小孩子们也围了上来，这个陌生的美军士兵显然成了孩子们眼中罕有的观物，只好坐在地上看了看孩子们，又看着我，我便吩咐孩子们散去回家。美国人努力从地上爬起来，这身皮衣显然与他的身形极不相宜，棕色的皮料几乎成了困住他手脚的绳子。我站在他身边，不无好奇地打量着这个西洋人，他额角生着一缕金发弯翘向头顶，鼻梁上架着平光眼镜，后面那双蓝眼珠，仿佛玻璃一般能够透光，面部、脖子和手脚上的肤色全是异于亚洲人的雪白色。他的紧张和好奇全画在脸上，我其实好不到哪儿去，可我习惯于不动声色，只好闷在肚子里胡思乱想，可随着思路滑远，那笑意便不由自主地浸过了我的嘴角。警戒恐惧的心思还在控制着我，我赶紧弯下腰去对他鞠了一躬，可他却一下子乱了套了，慌乱地并腿立正，手掌遮过眉前，对我行了个军礼。

　　“私……Ｉ　ｃａｎ……ｓｐｅａｋ　Ｅｎｇｌｉｓｈ……ｊｕｓｔ　ａ　ｌｉｔｔｌｅ．”我终于把自己的意思翻译成了英语，却结结巴巴的。此后我们又鸡同鸭讲的说了什么，我却再也不能忆及了，那日的太阳也不留情，内外夹攻的极热仿佛要将我蒸化，化作飘零的炊烟，就此消失在人世间。

　　注释

　　①普通日本民众对天皇十分崇拜，而且越是底层基层的普通人对天皇越是神化，达官贵人们倒不当回事。当初美国人动过审判裕仁的心思，却碍于上述原因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