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版）从头越》吴泰

32、三二

　　薛宓朦胧醒来的时候，已觉是红曙高升，鸾帐中一席暖洋洋的金红。他懒懒翻了个身，身边已是空了。偌大个八步床上只他一人，忽觉空荡荡的冷清。他无声的叹了口气，又抱着枕头赖了一会儿，才起身把衣服胡乱搭了，罗袂半拖的撩开帐子。帐外是等候已久的双琴，一个抿着唇笑得暧昧，一个抱着胳膊撇嘴儿。薛宓脸上也有些吃挂不住。他素来睡得浅醒得早，一年倒有一半儿的时候是他去叫这两个起床。今天这样，都是昨晚种下的因果。

　　思琴笑着来扶他说：“香汤已经备下了，君上起身吧。”

　　兰汤氤氲中，薛宓无聊的玩儿了一回手巾，转眼瞧了瞧屏风，低声问：“谁在外面守着呢？”

　　“是我。”思琴的声音传了进来。他似走了两步到屏风边儿：“君上什么吩咐？”

　　“你进来。”

　　思琴进来，蹲在浴桶边上，撩着水往他肩上淋了，拿过手巾轻轻擦拭。薛宓先不说话，捏了香草袋子在汤里把气泡儿挤了一遍又一遍，才不经意问：“她什么时候走的？”

　　思琴轻笑几声：“就是走的早呢。天不亮就走了，慌忙忙的，散着头发，东西抱了满怀就冲出去了。一点油的金簪子还落下两根，我收在君上的妆盒儿里了。”
　　思琴凑过薛宓面前看着他笑说：“这些君上都不知道？您睡得可真沉。”

　　“嗯，”薛宓被热气熏红了脸，低声说，“今日朝会吧，想是要赶回去换朝服呢。”歇了一刻，更低声道：“她，就没说什么？没，没留下什么字，或者别的什么？”边说着边就往水里沉下去，只留个脑袋在水面儿上。

　　思琴却嗯嗯了半天，才吞吞吐吐的说：“没有。什么都没说，也没特意留下什么，就是手忙脚乱的套了衣裳跑着出去了。听琴迷迷糊糊的还叫了她两声，她好像也没听见似的。”

　　薛宓听了半晌不吭声，坐了起来，吩咐说：“嗯，你出去吧。”

　　梅花攒心盒子托出来几样小菜，搭着碧梗粥很是勾人食欲。薛宓也是饿了，吃得香甜。才没吃两口，就听见听琴气嘟嘟的抱怨：“楚天云那个家伙，天不亮就被鬼赶着似的跑出去，我喊了两声都没喊回来！除了‘糟了糟了’的，一个有用的字也没说。就是随便留下个物件也算是个说法！没情没意！！”

　　薛宓抬眼瞅他一眼，把只喝了一半儿的粥搁下。思琴瞪听琴一眼，劝着薛宓说：“君上，听琴那张嘴饶过了谁。您别理他，再吃点儿吧。”

　　薛宓把碗一推，赌气道：“不吃了。”

　　天晴，多云，阳光有一阵没一阵的，既不晒也不闷，正适合走动。薛宓在楼上出了一会儿神，便下了楼。闲步庭中，沿着她那日的路径走。穿过花海，绕过石山，停在月池边。薛宓绕池来回散了几趟，见池中银鱼沉浮，也学着她用鞋尖儿轻点穆蓉花茎，抖落半池花瓣，引粉樱激飞一阵，自己又偷笑了几回。

　　往回走的路上拾了一捧青梅，放在穿心小盒里。枝头青梅尚小，再过个把月，七成熟的梅子摘下来，给她泡上一坛梅酒，不知她喜不喜欢。

　　过了晌午，依旧没个人影儿，连个口信也没有。这时候朝会早该散了，便是南轩再议，任什么题目也该议定了。何以她不辞而别后再无说法？难不成昨晚上什么都没发生？所谓种种都是一场春梦了无痕？不应该啊。临睡前他自己尚有些不安，怕她心有不足，不免生出些暗怨。偷眼细瞧过一阵，她眼梢嘴角弯弯的含了笑意，一会儿就睡得熟熟的，呼吸均匀细长，分明是酣梦沉香，哪里有什么不足？

　　薛宓坐在池畔深柳亭前的转廊下，摊开一本书搁在膝头。她的金簪子这会儿拿来做了书签，就插在书页里。不知过了多久，一页儿都没翻过去。凉风一阵，吹落几片柳叶在书页上。他捻了一片在手里，四下里看看。听琴在不远的一丛鸢尾花前摆弄得认真，并不曾瞧过这边来。除此再无他人。

　　薛宓拾了柳叶在手里，心里默默向天祷祝，就便占了一课。才把柳叶扔在廊凳上待看结果，思琴转角过来，慌得他急忙用袖遮挡着拂落地上，若无其事抬头问：“何事？”

　　思琴说：“宫里的圆荷看您来了。”他点头。思琴身后可不就跟着圆荷，手里还抱着一个大捧盒，不知装了什么好东西。

　　薛宓微笑着抬手让圆荷坐在自己身边，问：“圆荷最近才升了官儿，忙得很吧？今天怎么有空出来，又用个什么名目？”

　　圆荷略让了让，就坐下来，笑答：“升成什么都是君上抬举的，再如何忙也要来看您，看您还需要什么名目？”圆荷仔细在他面上端详一阵，说：“咦，您的气色比上回我来时看着好多了，最近调养的好啊？”说得薛宓脸红一阵，偏头不语。

　　圆荷倒也不追问，接着说：“皇后的妹子来京陛见，带来五筐红琵琶，是南边儿的新种。熟得早，又鲜甜，看着也漂亮，快马送入京城，一点没变味儿。皇上留了两筐赏臣子，皇后得了三筐，让拿出来按份例赏人。这是您这份儿，我一个一个挑出来的，您瞧瞧。”

　　捧盒儿打开，是一只大绞丝冰盘盛着一大堆红艳艳的枇杷。晶红饱满，肉汁儿好像要爆皮而出似的新鲜，看着就让人流口水。薛宓瞧了瞧，问：“皇父有了么？”

　　圆荷笑说：“早有了，是皇后第一个亲自送过去的。皇父还惦记您呢，我赶紧要了这个差事，给您送过来。”

　　薛宓轻笑一下：“送东送西这样的小差还要你少司籍亲自跑一趟？差人送过来行了。”

　　圆荷脸上带笑停了一刻，嗯了一声才接口道：“就是想来看看您。”

　　薛宓瞧他一眼，招呼听琴过来把捧盒拿进去。听琴在池里洗了洗手，抖着手吊着眉过来，探头看了，才哼声说：“一盒子枇杷，也巴巴的自己来一趟讨好。抓尖卖乖的事都跑在头里，官才升这么快吧？”

　　圆荷也不认输的嗤一声：“我满心欢喜过来探望旧主，怎么每回都见你在眼前晃悠，把思琴赶到旮旯里躲着干活？害我每次回去都还得洗眼睛！”

　　薛宓是知道他们的，催促听琴快去了，转头问：“找我有什么事，说吧。”

　　圆荷便不再遮掩：“君上知道不，皇上新开了个特科，录男官呢。以前只听说过大家公子能入朝为官，如今只要是良家子弟都可以了。我，也想试试。”

　　薛宓哦了一声，说：“这不过是她标新立异，收买民心的法子。你知道不知道，录用条件苛刻着呢。须已婚未生育过的男子，经由妻主同意方能应试。录用后也只是低阶，最多授七品衔。你现下人在宫内，已是从六品少司籍，官比外庭正五品，也想吞她这个钩？”

　　圆荷低头沉默半晌，才叹气说：“少司籍又如何？做到大内司也还是奴才。上回我在宫内行走，遇见十二公主来给皇上请安。我赶忙的退到一边行礼，公主的乳父指引她给我回礼，说我有官阶。公主还不满十岁，可她理直气壮老大的声音说‘他不过是我皇姐家一家奴而已，我为何要给他行礼！’，嚷得乳父好没面子。皇上知道后还夸十二公主呢，说天家女子该有这样的气派见识。唉，内官位阶再高，也一辈子是个没盼头的家奴。”

　　圆荷自己这厢娓娓道来，抬眼却看见薛宓正似笑非笑的瞧自个儿，这才反应过来，赶忙说：“主子千万别多心。您对我有知遇之恩，要不是听琴容不下我，我愿意一辈子做您的奴才的！只如今您在宫外，我回不来，又不甘愿侍候皇家，心里才有些傻念头。”

　　薛宓摇摇手笑道：“哎，你也不用多心。你既然来问我，我少不得为你着想。你要应试，只出宫这条怎么说？放你出去，难道不放别人？姜景琨开个男科倒把自己后院烧着了，她怎会同意？就算是出宫了，你想找个愿意夫婿在朝里为官的妻子也需时日。这样算来，你费时费力折腾到被男科录用，只得个任人欺负的低位，这就甘愿了？”

　　薛宓把落在圆荷头上的一片枯叶拂去，轻拍了拍他的头，笑说：“当然，若你能出宫，我自然是会帮你的。当年你我都艰难成那样儿，我不还是苦心栽培，更何况今天。我离了那里把你留下，也不是因为听琴容不得你，是因你聪明能干。你果真不就是更出息了？我心里也替你高兴。无论内外，我提携你的心思都是一样的，盼你一步比一步好就是了。”

　　圆荷听他几句就从当年的恩遇说到把自己留在宫内，自己若步步往下走自然是辜负了他的用心，赶紧的就不再提出宫应试的事了。只埋怨自己呆笨，没想明白。薛宓笑笑，也不再提。

　　思琴送茶来，两人喝了一阵。薛宓问思琴，随圆荷来的人有没有看茶。圆荷说自己只一个人来，还说：“那些个眼皮子浅的都迎奉新贵去了，我正好也嫌他们碍事，自己来得方便。”见薛宓瞧了自己，再解释说：“一个小地方出来的范侍君，生得甜净，性子婉和，忽然就入了皇上的眼，这几天赏赐得勤些罢了。”

　　薛宓笑问：“你怎么不去迎奉？跑我这里来做什么？”

　　圆荷不以为意的说：“宫宠嘛，谁没个一日两日的，能长久的有几个？君上才夸我聪明能干，我岂能做那等傻事。与其埋在锦上添花的人堆儿里，还不如到君上跟前转转，也防着听琴又说我什么坏话。”

　　薛宓一笑，两人又说了几句，圆荷就去了。他目送圆荷离去后赶紧低头看廊凳下，那几片用来占卜的柳叶早混在落叶堆里，不见了踪影。

　　晚来飘了一阵凉雨，不久就停了。凄凄冷风吹不动云层厚重，天上只一轮明月如玉盘高悬，穿云出入。

　　薛宓扶阑立于楼头，不时远眺，神情萧索。思琴走来扯他回去，他纹丝儿不动。思琴犹豫着说：“嗯，我送圆荷出去时，小心问了问。他说，今日散朝后皇上就带人出宫去了。莫不是楚小姐跟着去了？”

　　薛宓依旧是眉头不展，低声道：“这会儿也该回来了呀……”

　　思琴想想又说：“要不，打发个丫头去楚家悄悄探看探看？”

　　薛宓紧皱着眉，转身道：“探她做什么！要来就来，不来……”

　　不来怎样？却没言语了。他回屋里软靠在榻上，随手抄了一本书，翻到夹着书签的那页儿，红着眼，死盯着再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