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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夜爬

      “你爱我吗?有多爱?

      “欲其生?欲其死?

      “如果爱,愿不愿在衣为领?在裳为带?

      “你爱我吗?有多爱?

      “百日恩?雨后霰?

      “如果爱,愿不愿为我口含金菊,剖腹相待?

      “你爱我吗?有多爱?

      “如果真的爱我,

      “你愿不愿为我翻山越岭,忍饥挨饿,

      “夜爬在荒野之外?”

      ————古四国夜爬祭祭歌

      佐助君在一个清爽的早晨醒来,确切地说,是被一支奇妙的山歌吵醒的。他躺在加厚的草席上,侧着头看向窗外,金色的阳光打在他的脸上,晃得他什么也看不清。微风将一丝橘花的幽香送抵他的唇边,花香中还夹杂着专属于海洋的淡淡的咸味。

      随着晨风飘散的,还有那恼人的歌声,歌声的拍子是很轻快的,不是像纪伊的风格。过了一会,风停了,但那歌声还在继续。重复的曲调让,佐助有些不耐烦了,他皱起眉头,咳嗽了两声。

      歌声很快就停止了,门外的石板上响起了木屐的声音。几声“嗒嗒”之后,门上的竹帘卷起来了,一个渔民模样的少年来到他的身边。

      “醒过来了啊。你差一点就淹死在海里了。”

      少年带着浓厚的南方口音,和佐助平时听到的完全不同。这说明佐助已经离开了自己的土地和城池。这是他醒来的时候就已经料到的,并没有给他带来不安。真正让他惊奇的,是眼前出现的这位少年。

      眼前的人看上去比佐助年轻一些,穿着粗布的褐色麻衣,头上系着青色的麻绳。他的肤色微微发暗,很明显是长期日晒的结果,脚踝处的擦伤也说明他长期劳作。“典型的乡下贱民。”佐助在脑中做出飞快的判断。可是,这样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贱民,却长着神奇的金发蓝瞳。

      那蓝色的眼睛很美丽,像是夏天阿波的热海。金色的额发在那片蓝色的海洋前闪动,仿佛平铺在海面粼粼的波光。最难得的是他脸上生动的神情,真的像大海那样充满了生机。纵使佐助见过很多长相俊美的男女,他也没办法马上把眼睛从这个人的身上移开。

      “你是何人?”佐助问。

      “你可以叫我鸣人。我是这个小岛上的村民。前天出海时再海里捡到你的,还好你抱住了木板,不然一定淹死了。”

      已经过去三天了,佐助想,现在一定来不及和接应的人会和了,最好的选择是赶快到回纪伊再做打算。想到这里,他下意识地去摸腰间的佩刀和印信,却发现那里空无一物。

      “我的刀呢?”

      “刀?什么刀?”鸣人不解地眨眨眼,“要是想要切些什么,我去拿给你。”

      “不用了。”佐助摇了摇头。在海上漂流了那么多天,刀一定是掉进海里了。他坐起来环视四周,看着小草屋里一件件简陋破旧的器具,盘算着如何向眼前的少年说明自己的身份。

      “我名叫佐助,是纪伊的商人,”思附了许久之后,他自我介绍道,“在前往阿波的途中遇到了海盗,万幸为你所救。”

      “你太客气了!”鸣人大笑着挠挠头,“不要这么酸溜溜的说话,在橘岛这里没那么多规矩。这是将军都不管的地方。”

      “橘岛?是在阿波的境内么?”

      “嗯。是属于阿波的,但离纪伊也很近。你安心住在这里,这里的人都很好,海盗从来不骚扰橘岛。”

      “不,我要回纪伊那边,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说罢,佐助便从草席上站起来,长时间的睡眠让他的身体有些麻木,走起路来有些摇晃,鸣人见状赶忙拦下他。

      “不是我拦你啊,佐助。你也知道吧,纪伊和阿波要打仗了。从昨天开始,水道那边就封锁了。你现在回纪伊,如果被抓住,是会被砍头的。”

      “要封锁多长时间?没有别的路回纪伊么?”

      “没有。你再等等吧。最多不过半个月。”

      佐助沉默了。安静地等待实在不是他的作风,但凭白无故的牺牲更是愚蠢的做法。

      “我知道了。这些日子就麻烦鸣人君了。”佐助微微屈身致意。

      “都说不要这样了!”鸣人撇过头,跺着脚,做出生气的样子,“我们橘岛人最讨厌这样假惺惺的。”

      这个叫佐助的英俊男子就这样在橘岛住下了。盛夏中的橘岛孤独地漂浮在狭长的纪伊水道上,岛的南端与北端分别与阿波和纪伊隔海相望。这是一个很小的岛屿,岛上不过一百多人。岛上的居民住在被白色沙滩环绕的青丘上,郁郁葱葱的橘树隐蔽着小丘上零星散布的民居。这里的人懒散粗鄙,却直率地可爱,像愣头愣脑的海鸥一样,总是直来直去。尤其是这个叫鸣人的家伙,总是有办法惹得佐助火冒三丈。但争吵过后,两人总是会冰释前嫌粘在一起,仿佛两人的吵架只是小孩子的拌嘴,仿佛两人都在拌嘴中享受与对方交流的乐趣。

      “佐助,你家里做什么生意?”

      “生丝。”

      “可是,贩运生丝不是要到处走动吗?你怎么还能这样细皮嫩肉的?”

      “……”

      “欸……难不成佐助是在丝绸上绣花的女孩?快点,把衣服脱下来,让我看看你有没有那个……”

      “……”

      很快,经常调戏佐助的人除了鸣人以外又增加了很多。在这个闭塞的小岛上,消息的传播比风还迅速。岛上的村民陆陆续续前来探望远道而来的客人,尤其是一些年轻的女孩子,也成了鸣人家的常客。

      “佐助是从那边的纪伊来的吗?”

      “嗯。”

      “那边怎么样?有很多好吃的东西吧?也有这么大的鲷鱼吗?”

      “嗯。”

      “真的吗?那么……”

      女孩子们从早到晚挤在佐助面前问东问西,好像是抢夺蜜源的野蜂。在谈话的过程中,她们时不时向佐助投去暧昧的眼神,并假装无意识地撩起衣服的下摆,以便露出她们匀称而健美的小腿。

      对于这些,佐助一直保持沉默。他并没有像鸣人一样对着少女羞红了脸,也没有因为厌恶而移开视线,就好像在他面前呈现的活色生香只不过是一幅较为生动的绘卷。

      “佐助,我真怀疑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天黑后,女孩子们都结伴回家了,鸣人叹着气对依旧面无表情的佐助说道,“多好的女孩子啊!就算你不和她做什么,也应该多说两句话吧。”

      “我不知道怎样应付她们。”

      佐助说的是实话。他在纪伊的时候也见识过很多女子,上至大名家的名门淑媛,下至花街里的卖艺游女,甚至还有将军身边的小臣侍童,他们无一例外不是含蓄地,规矩地表达着自己的爱意和欲望。像橘岛女子这般大胆的示爱,他从未遇到过。他很难接受,但也不想生硬地回绝,生怕自己过于生硬的语气伤害了那份难得的真诚。

      “这有什么不知道的?”鸣人满不在乎地一扬手,“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直话直说,这就是我们橘岛人的规矩。你也赶快适应这里吧!把你以前那些酸溜溜的习惯丢到海里去!”

      听了鸣人的话,佐助“嚯”地站起来,大步走出房间。他站在敞开的木门旁边,手紧紧抓住木质的门沿,指甲都陷进了木头里。

      “橘岛不属于我,鸣人君。”佐助的眼睛看向远方,“我的家在纪伊,即使我习惯了这里的生活,我也是要回去。”

      “还是要回去吗?听说将军正在那边作战。再等等吧,至少等战争结束。”

      佐助没有回答,只是更加用力地握紧了手。他默不作声,乌黑的眼睛一动不动盯着前方,透过层层黑夜眺望着什么。

      鸣人的家落在岛上隆起的小山坡上,离海岸很近,且正对着银色的沙滩和宽阔的海峡。今夜的天空晴朗异常,海面和山间没有一点雾气,只要让视线越过低矮的灌木,可以很轻易地看到对岸连绵不绝的灯火。

      “那个是将军殿下讨伐的船队,已经停在那里两天了。听猿飞爷爷说,将军马上就要越过海峡攻打阿波了。我劝你不要去送死。等战争结束,我亲自送你回去。顺便去你家里讨你这一阵子的食宿钱。”

      “我也想等到战争结束,可是这样逃避是不行的。”

      “逃避什么?”

      “没什么。我出去走走。你不要跟来。”

      佐助从鸣人的家中走出,顺着小路慢慢散步。今夜连风也没有,湿热的空气蒸得他难受。山中静悄悄的,没有虫子的鸣叫声,连天上的星星也显出了倦意。这种不舒服的安静助长了佐助心中的烦躁,他用脚猛踢路边的树干,震落了几片衰老的叶子。就在他不知如何发泄心中的郁闷时,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是佐助吗?怎么这么晚出来。来这边坐吧。”

      向佐助搭话的是一位白发苍苍,满脸褶皱的老人。这是平日里被鸣人称为“猿飞爷爷”的人,也是岛上唯一一位永远不会对你高声说话的居民。此时,正佝偻着腰,拄着藤杖倚坐在树下的岩石上。佐助看见了,便径直走了过去。

      寒暄过后,老人问佐助:“在鸣人那里住得习惯吗?那孩子从小就任性了一些,性子也很野。”

      “鸣人君是个好人。”佐助答说,“这里的人比我以前遇见的好很多。”

      “那就好,”老人笑着说,“年轻人要好好相处。以前鸣人总是一个人生活,你来的这段日子,是我们见过的他最高兴的时候。”

      “是么?”佐助若有所思抬头看向天空,“鸣人君的父母是异邦人么?他们走了,或是死了,把鸣人一个人留在这里?”

      “他父亲是异邦人。十几年前,他父亲和很多异邦人一起,乘着大帆船停泊在这里。那天晚上正好是‘夜爬’祭,异邦人也参加了。第二天,他们就乘船离开了这里,再也没有回来。在那之后,不到一年,鸣人的母亲就生下了他。他母亲没过多久就死了。”

      “原来是这样,真是不幸啊,鸣人君的母亲。”

      “没什么不幸的,这就是橘岛人的一生。在这个岛上,很多人的生命都是这样渡过的。对了,鸣人有对你说过‘夜爬祭’的事情吗?”

      佐助摇摇头,等待老人给出解释,可老人却将这个话题一笑带过。

      “不要着急,过几天你就会知道了。‘夜爬祭’是生命的祭典,只靠口述没办法向你解释清楚。”

      事实正如猿飞爷爷所说,七天之后,佐助就以亲身经历的方式领会的神秘的‘夜爬祭’。那天傍晚,太阳还未完全落尽橘红色的海里,佐助一个人长在鸣人家的门外,眺望着那边陆地上刚刚点起的火把。他细数对岸的火把,估算集结的军队的数量。纪伊和阿波之间的气氛越来越紧张,处于两地之间的橘岛却像睡熟的婴儿一般宁静。

      不过,今日的橘岛似乎也不像往常那样安静。从刚才起,山坡下的沙滩上就不断传来喧闹的声。十几个年轻的男女在沙滩上汇集。男子运来一捆捆的干柴,堆砌成小山一样的垛子。女子则举着火把,再一旁指指画画。在场的人都异常的兴奋,佐助只在受赏的武士脸上看到过那种喜悦,他不明白今夜究竟会发生什么,让这些与自己年龄相仿的男女们如此疯狂。

      欢庆的气氛也蔓延到了鸣人家里。几个赤膊的少年突然闯进鸣人的院子,不由分说将鸣人从院子中拖出来。还没等佐助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们便嬉闹着脱去了鸣人的上衣。

      “不要扯坏了!牙!你这个混蛋!”鸣人心疼地拾起开线的衣服,边抱怨边问,“你们是不是搞错了,我明年才满十六岁啊。”

      “没搞错。你小子命好。姑娘们说今年的‘夜爬’一定要有佐助参加,所以你也跟着捡了便宜。快点收拾一下吧,能早参加是好事,有很多人还盼不到呢。”

      为首的少年一发话,后面的几个少年冲上来架起佐助和鸣人就往外走。佐助向鸣人投去询问的目光,鸣人笑着示意他不要紧张。

      很快,佐助和鸣人在几人的簇拥下来到了沙滩上。有人高喊了一声“佐助来了!”,年轻的女孩子开始骚动。

      “哟!外来的小白脸!”一个男孩不满佐助吸引走了女孩子的注意力,面向佐助不停晃动身躯,做出侮辱的手势。不过这并没有惹起佐助的愤怒,反倒招来了女孩子们的嘘声。

      “这是干什么?”佐助问身边的鸣人。

      “这‘夜爬’啊,鸣人还没告诉过你吗?”一个女孩子问。

      “这不能怨我啊,因为佐助看上去对女孩子一点也不感兴趣嘛!”鸣人委屈地蹭着鼻子说。

      “对女孩子不感兴趣,难道喜欢男孩子吗?鸣人,你这只生蛋该不会已经被煮熟了吧?”

      大家都哄笑起来,笑声大得把海浪的声音都压了下去。佐助一下子就涨红了脸,自从他出生以来,还未曾受过这等屈辱,更重要的是,大家的话让他有一种阴谋被揭穿后的狼狈。

      “无聊透顶!”他大喝一声,撇下众人转身离去。

      “喂!佐助,你等一等!”鸣人拦下佐助,“大家只不过再开玩笑,你闹什么别扭。”

      “让我过去。”

      “不让!我已经厚着脸皮来追你了,你要是驳了我的面子,我也让你下不了台!”

      佐助无奈地叹了口,他实在是拿这样的鸣人没辙。

      “好吧。我给你一个面子。‘夜爬祭’上需要我怎么做?”

      “很简单的!等一会儿大家会点起篝火,我们一起围着它跳舞。跳舞的时候,你上前去选一个女孩子,或是一个男孩子,趁他不注意的时候解开他的发带。等祭典结束之后,你要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溜到他家里。那时你什么也不用说,直接和他上床就可以了。”

      听了鸣人的解释,佐助尴尬得直抽嘴角。他无法理解这个看似淳朴的小岛上为什么会有这样龌龊的风俗。鸣人没有注意到佐助的脸色,还以为他没听清楚,又耐着性子重说了一遍。这次佐助真的是二话不说,铁青着脸离开了。

      佐助一走,男孩子都很高兴,女孩子则不满地指责鸣人:“鸣人这个笨蛋!还不快点把佐助追回来!”

      “是!是!我这就去追!”鸣人一边道歉一边追赶佐助。无奈佐助走得实在是太快了,像逃跑一样,他几乎是一溜小跑才勉强跟上佐助的速度。这一路上,不管鸣人怎么劝说,佐助都是一语不发向前走,一直走到鸣人家门前才停下来。

      “这算什么?!鸣人!”,他倚着门前的一株橘树,指着远处沙滩山已经点起的篝火,和围绕着篝火如同群魔乱舞一般的人们,“虽然听说阿波有很多未蒙教化的部落,但这里怎么会有如此不知廉耻的风俗?!女孩子的父母都在干什么?!岂有此理!”

      “你说得也太过分了!”鸣人有些生气地反驳,“什么叫不知廉耻?!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和他一起渡过成人后的第一个夜晚,这有什么不对吗?!奇怪的是你们纪伊人吧!这是我们橘岛人一生只有一次的庆典,不要随便侮辱它!”

      “一生一次?”佐助不屑地嗤笑,“反正是放荡的事情,一次两次都无所谓吧?”

      “当然不一样了!而且……”

      “而且?”

      说道这里,鸣人的忽然认真地凝视着佐助的双眼:“我觉得啊,人生中的放纵,仅有一次就足够了。”

      远处的歌声还在继续,但佐助此时听见的,只有彼此的心跳。他没料到这样一句动人心弦的话会从鸣人的口中说出。自从他来到这个小岛之后,这里的一切都在疯狂地吞噬着他原有的观念,这个未开化的村落里有一种野性的纯真。从前被他视为全部的自尊、骄傲、家族、使命,现在似乎也不是那么重要了。至少在此时此刻,他想要的,只有眼前的这个纯真的少年。

      “……其实,你没有必要让大家觉得难堪。”鸣人继续说,“即使你当场解开的了谁的发带,你也不会和她马上发生什么。她们不会主动和你回家,依照规矩,你也要先回到家里,等到子时,你才可以偷偷去她家里找她。到那个时候,去不去就全取决于你了。”

      “那岂不是失信于人?如果连对女人的承诺都不能遵守,还算是男人么?”

      “所以对我们来说‘夜爬’是如此重要的仪式。在漆黑的森林里,在崎岖的小路上,纵使满身泥泞,遍体鳞伤,也要到达爱人的身边。我们不会说一些漂亮的话,一直都是用最直接的行动证明自己。”

      “那还真是值得敬佩的粗鄙和野蛮啊……”佐助看着远处彤红的火光,不由得有些感慨,“这也是一种信仰吧,”他轻声说,“是把一夜当做一生的信仰。”

      海滩上的篝火熊熊燃烧着,在深夜里,天地之间都是一片黑暗,只有火光所及之处绽放出炽热的生命。火焰近旁的沙滩和海水被染成红色,少男少女的脸上跳动着火光,鲜红的火焰照耀着他们的胸膛,燃烧着一颗颗蠢蠢欲动的心。

      他们在篝火边相互交互了发带,成对的男男女女手拉手围成一个圆圈。有人提着一桶黑乎乎的桐油泼在火堆上,原本明亮的火焰一下子放出了更大的光芒。

      腾起的火光像是一个信号,人们又再一次沸腾起来。大家同时放开了喉咙,粗犷的吼叫声似乎要把天空震碎。一时间,少年少女的歌声如洪水一般涌向小岛的每个角落。

      “啊!切莫浪费了今晚的心意!

      “这是来之不易的上天的心意!

      “啊!今夜之后,也请你抱紧我!

      “这是一夜当做一生的欢愉!”

      这歌声没有鼓声配奏,当它飘荡在海上,浪花就是它的鼓点;这歌声没有弦乐的映衬,当它回响在耳边时,心跳就是它的旋律。这是何等的真诚!又给旁观者带来何等的感动!完全就是生命的宣泄,是生命之火燃烧时放出的清脆的“噼啵”声。

      “佐助……佐助……”鸣人温柔的喃呢声在耳边响起,佐助这才发觉,不知不觉中,他已然被这歌声蛊惑。

      佐助的脑中还残留着鸣人双唇那种柔嫩的触感:“鸣人,我……”

      “嘘!”不等佐助説什么,鸣人踮起脚尖,飞快环住佐助的脖颈,“我不想听你说别的!我们橘岛人喜欢直来直去。你现在也属于橘岛,想要什么就给我坦率些!”

      鸣人明亮的眼睛在黑夜中漏出狡黠的笑意,他不加掩饰的热情烤得佐助喉咙发干。不再迟疑,佐助二话不说拦腰抱起鸣人,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房间里。

      “佐助,你等一下,我的木屐落在院子里了!”

      “不等了!”

      ……

      远处的狂欢还在继续。渺茫的歌声和簌簌的风声掩盖了两个人不断变换节奏的呼吸。在这个疯狂的夜晚奏出奇怪的音乐,为这个神圣的时刻披上光怪陆离的外衣。伴随着若隐若无的一声惊呼,,天地间一切有回归了宁静。夜风从窗口悄悄爬进来,为疲倦的人带来睡意。两人像新生的婴儿一样,安睡在彼此的怀里……

      第二天早上,清晨的阳光再一次将佐助唤醒。鸣人还在他的怀中熟睡,两人依旧保持着昨晚入睡时的姿势。佐助轻轻抚摸着鸣人柔软的头发,嘴角微微上扬。

      记得好多天之前,他也是这样,在这个小屋里被清晨的日光唤醒。但那时,他的身体是冰冷的,他的怀抱是空虚的。而现在,只要他稍微收紧臂膀,就会感觉到怀中令人心安的温度。

      这种温暖让他无法放手,即使千斤的责任压在他身上,只要还能感受到鸣人的体温,他就无法让自己摆脱橘岛的束缚。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堕落的囚犯,被甜美的生活束缚了,使得他抛弃了尊严,甘心一辈子留在这里,用自己的懦弱为家族带去耻辱。这样的想法让原本心情很好的佐助皱起了眉头,他叹了口气,小心翼翼推开身边的鸣人。

      大概是佐助的动作惊醒了鸣人,就在佐助要起身的时候,鸣人突然睁开眼睛,一把抓住他的手:“你去哪里?”鸣人问。

      鸣人的语气略显急促,手上也有些用力,好像是担心佐助逃走一样。

      “不去哪里,到了起床的时间了。”

      “再睡一会吧,昨晚不累吗?”

      “我不累,累的应该是你。你叫得那么大声,怎么想都不会很轻松吧。”

      “笨蛋佐助!”鸣人一下子憋红了脸:“你在说什么啊……”

      佐助笑了笑,没有再说话,他给衣服系上带子,赤着脚走到窗前。他扶着窗框伫立着,一动不动看向远处。

      “佐助,你还在惦记着纪伊那边么?”鸣人问。

      佐助迟疑了一下,微微点点头。如果不注意,几乎看不出点头的动作。

      “果然……”鸣人的眼光黯淡下来,他低头瞅着脚下的地板,上齿紧紧咬住嘴唇。在漫长的沉默中,他们两人都没有看对方一眼。

      最后,镇定下来的鸣人打破了沉默。他忍受着昨夜留下的疼痛,摇摇晃晃走到佐助身边,苍白的脸上挂上勉强的笑容。

      “佐助,你知道吧。”他轻声说,“橘岛上的人,一生只能参加一次‘夜爬’。昨天,我已经出现在祭典上了,即使没有坚持到最后,也算是参加过了。你毁了我一生的庆典,是男人就负起责任吧。”

      “你要我如何负责?”佐助问。

      “你欠我一次‘夜爬’,如果可能,把它补给我吧。”

      “要如何补呢?”

      “就像祭歌里唱的那样,‘翻山越岭’来为我‘夜爬’吧。只要一次,只要一次就好,佐助。”

      鸣人的声音开始沙哑,似乎下一刻就会哽咽出声。佐助心痛地看着鸣人,想要伸手抚摸他的脸庞,却被鸣人坚决地闪过了。

      “你很想回去吧,佐助?”鸣人的眼神忽然变得坚定,蓝色的眼眸中闪着绝决的光。

      “鸣人,我……”

      “我明白,你有自己的骄傲。”鸣人的细长的手指抵上佐助的胸膛,“在你这里,有一个地方,连爱都不能填满。你走吧,昨天下午,将军的先行军队从三男岛那边登上了阿波。你划着小船向东走吧,那里已经属于纪伊了。”

      佐助攥紧了拳头,他时而看着鸣人,时而看向远方,无论那边他都难以割舍。

      “快走吧!你这个笨蛋!”鸣人猛推了他一下,“趁着现在,趁着我还没睡醒的时候!等我清醒了,你就算打断我的腿我也不会松手的!”

      佐助向后一个趔趄,咬牙切齿盯着鸣人,似乎在痛恨着鸣人将他赶走,鸣人也用同样的神情瞪着他。佐助受不了这种残忍的折磨,他发泄一般大吼一声,用力甩了鸣人一个耳光,逃跑一般走出大门。

      “佐助!”看着佐助的背影渐行渐远,呆滞的鸣人恍如刚刚从梦中醒来一样。他光着脚跑出家门,几片尖利的石子钻进了肉里。

      “佐助,我讨厌你们纪伊人!”鸣人追在佐助身后,大声说道,“你们虚伪!自私!爱骗人!从来不把别人的感受当回事!可是……可是!我们橘岛人对人是真诚的!我们不会骗人!对谁都很认真!纵使是狡猾的纪伊人,我们也不会骗他!我们付出的都是真心!你现在要走,我不会拦你,因为我喜欢你!但是,我必须要知道你的想法!佐助,对于我,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佐助停下了,一直匆匆追在后面的鸣人重重撞在了他的背上。他还没来得及喊痛,就被佐助顺势扯住,一把抱在怀里。

      鸣人在佐助怀里抬起头,惊讶地发现佐助的眼中竟然蕴着泪水。刚才的默不作声和匆匆而别,是大概是为了使泪水不至滴落。佐助还是如此骄傲,即使是在鸣人面前,他也不想做半点妥协。

      “鸣人,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的兄长对我说过——‘最深的感情,是藏在无言中的。每当你说出口,它就会降低一点。’”

      “所以呢,你想说什么,佐助?”

      “我记下了,我欠你一次‘夜爬’。”

      没有眼泪,没有多余的缠绵。像是飘落在溪水中的洁白的橘花,他们在命运的溪水中相遇,很快就被无情地冲散了。这可能只是一段莫名的缘分,来的匆匆,去的匆匆。在离别来临之际,最深情的,也不过是许一个承诺,道一声珍重。爱的神明对橘岛似乎格外残忍,虽然橘岛人认为她从未在其他地方驻足过。

      佐助走了。没有向岛上的任何人辞别,就匆匆离开了。大家对此颇有微词,女孩子们也有一些失望。但这毕竟是暂时的,一个人的离去并不能改变橘岛的什么。太阳和月亮依旧在橘岛的天空升起落下,海鸟依旧喜欢跟随着出海渔船唱歌,甚至连橘岛人的一日三餐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一个人的去留,不会改变这个世界,只能改变另一个人的心,不过,这又是人们看不见的。

      陆地上发生的战争并没有波及到这个宁静的小岛,但前方传来的战局的消息却是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鸣人一边像往常一样生活,一边出奇地热衷于打探战争的消息。这样的鸣人让大家觉得奇怪,没有人知道他心中到底有怎样的牵挂。

      “鸣人啊,能忘了就忘了吧。”一天傍晚,鸣人正在沙滩上整理渔网,猿飞爷爷走过来对他说,“傻孩子,你再等佐助吧?他不会回来了。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一定是位了不起的人,至少是个武士。对他们来说,我们只是贱民。”

      “贱民又怎么样?”鸣人头也不抬,继续手上的活儿,“佐助他从来没那么想过。”

      猿飞爷爷摇摇头,长叹一声:“你不懂。与贱民扯上关系,是武士的耻辱。你们的关系会损害他的名誉。对他来说,你是绝对不能承认的存在。”

      “你想多了,猿飞爷爷。”鸣人放下手中的渔网,淡淡地笑着答道,“佐助他,只是一个商人而已。”

      又是一个月过去了,正午的太阳慢慢向地平线靠拢,炙热的夏天逐渐冷却下来,发黄褶皱的橘花在凉风中纷纷摇落,青色的枝头上挂着刚刚结成的微小的果实。蕴育生命的季节已然到来,小岛又多了几对年轻的情侣。鸣人常常倚在粗壮的橘树上,把艳羡的目光投向他们,在长时间的凝望中,那一对对情侣变成了他和佐助的样子。

      “也许,我这一辈子也只能守在橘岛上,年复一年,看着柑橘越来越大,而我的希望却越来越小。”鸣人心想,“不过,我还会等他。不是相信他,而是相信自己。也许佐助其他纪伊人一样狡猾嬗变,但我一定会坚持下去。哪怕是所有的希望都没有了,我也会等下去。”

      那时的鸣人已经知道希望可以凋零,却不知道它凋零的比橘花还要快,更不知道希望凋零之后,它结出的果实并不像柑橘一样,可以变得甜美。那果实会慢慢膨胀,却永远酸涩的,以至于鸣人在品尝它时,感觉到了足以麻痹心脏的苦楚。

      “鸣人,你听说了吗?将军派出的军队失败了。死了好多人呢。”村里的一个女孩对鸣人说。

      “真是不幸啊!纪伊的将领怎么样了?如果我没记错,领兵的是纪伊领主吧?”

      “领主平安逃回纪伊了。但将军大人很生气,已经责令领主和嫡子切腹自裁了。”

      鸣人的手一震,鱼篓倒在沙滩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是三天前的事。听说嫡子大人还拒绝了将军殿上处刑的恩典,执意要在纪川边切腹。听说当时血水顺着纪川流了好远,不知会不会流到海里。唉!神明大人保佑,下次出海时不要碰见冤魂才好……”

      鸣人脑中一片空白,他跌跌撞撞走回家里,双腿几乎不能承受身体的重量。他迷迷糊糊推开家里的小木门,眼睛茫然地扫视空荡的院落,当他的目光定格在屋檐下,那个由佐助亲手系上的木风铃时,他忽然跪倒在地大哭起来。

      这悲泣不知持续了多久,等他因抽搐而回神时,惨白的月亮已经高挂上了黑色的夜空。鸣人的头开始剧烈疼痛,如喝多了劣酒一般。鼻子也痛得要命,轻轻一擤就流出了一股鲜血。他用肿胀的双眼打量着四周,干涩的双眼只能模糊地窥见物体的形状。在一片混沌之中,鸣人注意到了安放屋子角落里一个破旧的小木厨,他猛地抬起头,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攒足了身上剩余的力气,一步步爬了过去。

      橱柜里层层破旧的被褥之下,藏着一把漂亮的武士刀。这是一把精致的肋差,犀皮黑漆的刀鞘上镶着华丽的金边,青黑色的刀柄上钉着古铜色的铜钉,这把刀很沉,给人一种华美而桀骜的感觉,就像它的主人一样。

      鸣人抽刀出鞘,细心地抚摸着铸在刀身上清晰而庄重的家徽,宛如当年他的手指拂过佐助眉眼时那般温柔。

      团扇花……宇智波氏……纪伊的领主……

      那天鸣人救回佐助后,就藏起了佐助的刀。他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大概是爱的神明有意捉弄他,让他在看到佐助第一眼时就倾心于他,让他以为藏起身份的象征就可以抹去佐助的命运。是的,鸣人早已通过刀上的家徽认出了他的身份,那是只有领主和嫡子才可以使用的,传说中纪伊的主人们世代相传的纹章。

      “这都要怪你的主人啊。纪伊人太狡猾,连我都变得不坦率了……”鸣人双手捧着刀,眼中又流出了泪水……

      第二天,天还没亮的时候,鸣人就收拾好行李,早早地出海了。在启程时,他看见了同样要出海的牙,便走上前打了个招呼。

      “早啊!牙!”

      “早!鸣人!你怎么带了个包裹?还没有带渔网。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要去拜访一个朋友……牙,你和雏田是不是要办亲了?”

      “哈!你也听说了?多亏了那天的‘夜爬’祭,感谢神明……你也不用着急,上次的‘夜爬’你也没有参加,我们会和村长商量的,明年的‘夜爬’还会有你的名额。”

      “不,我不用了。”

      “为什么啊?”

      “因为,人的一生,有一次放纵就足够了。”

      与牙分开后,鸣人调转船头,向纪伊的方向划去。这时阿波已经恢复了通往纪伊的禁海令。鸣人想自己一定是疯了,选在这个时候前去敌国。可是他一刻也不能等,在他心里,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催促他:“赶快去吧!他就在那儿!就在那儿!”

      鸣人一刻不停划动船桨,全身大汗淋漓。凭着一条小渔船横渡纪伊水道的漩涡急流是有些勉强,他的胳膊都在不停地颤抖。他强忍着肌肉上的酸痛不停地划着,像是在黑暗里只身翻山越岭,拼命前行的“夜爬者”。在拼命前行的过程中,鸣人觉得他没有错过今生只有一次的祭典,这才是仅仅属于鸣人的,真正的“夜爬”。

      “前面的渔船!停下!”

      一艘小型帆船从左后方靠近,试图将鸣人拦下。是阿波巡海的武士,在战争期间,他们受命负责拦截一切去往纪伊的船只。

      “别挡路!我有要紧事!”鸣人对着他们大喊,同时加快了划水的速度。

      “无礼的贱民!给我拦住他!”

      船中头人一声令下,帆船粗暴地靠近鸣人,浪花险些将渔船掀翻。迫使鸣人停船之后,两个穿便服的武士跳到了鸣人的船上,把小船翻了个遍。

      “这是什么?!”一个武士从船舱里找到了佐助的佩刀,“贱民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这是一个朋友丢在我那里的,我正要还给他。”鸣人说。

      武士“啧”了一声。脸上满是不相信的神色。他用贪婪的目光盯着眼前的宝刀,慢慢抽出它,却在下一刻脸色大变。

      “宇智波家的东西!”他厉声问,“你是宇智波家的什么人?!”

      “我说了是朋友丢下的……”鸣人刚想辩解,脑中突然闪过的念头让他一下子闭上了嘴。他的眼神黯淡了,继而又变得坚定。这种变化只在一瞬间完成,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

      “我这种贱民怎么会认识什么宇智波呢。”鸣人的脸平静的像眼前的海水,“我从来就不认识。这把刀是从半路捡来的。”

      “胡说!”

      一个响亮的耳光扇在鸣人脸上,鸣人摇晃着差点掉进海里。一侧的耳朵和鼻孔都流出血了,脸和头也疼得很。即使如此狼狈,鸣人也还是以橘岛人特有的那种野性的高傲,睥睨着眼前的武士。

      “老子说不认识什么宇智波!你们这些野种!”

      一轮轮的拳打脚踢加在鸣人身上,他数不清自己断了多少根骨头。伴随递增的痛楚,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语气却越来越坚定。不管别人问他什么,他的回答只有一句:“我没见过什么宇智波!从来没有!”

      漫长的毒打结束了,连动手的武士都觉得无聊。看着鸣人血肉模糊的身体,参与拷打的人都对这个少年产生了一丝敬意。

      “他大概是纪伊派过来的间谍,贱民不会有这样的骨气。”武士们纷纷说道。

      依据律令,敌方的间谍无论身份高低,都应该处以极刑。此时的鸣人已经没有办法动弹,脉搏也消失了,无论怎样的疼痛都不能刺激他做出反应,他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再高明的医生也不能挽回他的生命。武士们探了探鸣人的鼻息,扯着他的手脚将他抛进海里。纤弱的身体在一片深蓝的上空划出金色的弧线。

      “咚”的一声水响,好像是太阳落进海里的声音。海面溅起了白色的浪花。在入水的时候,鸣人的嘴里呛入了大量的海水。他凭着最后的知觉感知着海水的味道,海水是咸涩又有些清爽的,就像是那天他嗅到的佐助身上的味道。难道佐助的血液果真的随着纪川昼夜不息地奔流,终于在今日来到了他的身边么?

      “你欠我一次‘夜爬’,佐助。”最后的一刻,鸣人开心地笑了,“怕你找不到来橘岛的路,我来接你了……”

      ……

      夏日温暖的海水,在此时此刻是如此冰冷刺骨。天空中灰白色的太阳如一面模糊的镜子,映着漂浮在海上的尸体。鸣人在海水中张开双臂,衣摆随着水波浮动,远远看去,他就像一只在晴空中飞翔的大鸟……

      这只大鸟顺着洋流向橘岛的方向靠近。在那群武士走后,失去生命的躯体将要挟带着两人的灵魂到达生命的归宿。或许,在他们之前,已经有很多执着的灵魂到达了那个地方。他们早早地等在那里等待着相约的那一天。在那天来临之前,所有期盼它的灵魂都将为它倾尽所有。

      那,是被称为“夜爬”的盛典吧?是一旦立下约定,无论如何也要遵守的诺言……

      那,是一刻当做一生的庆典吧?尽情地放纵,无度地挥霍,集生命于一瞬,享用世上最美的盛宴……

      那,是爱最隆重的盛典吧?在名为“不朽”的祭坛上,爱的神明手持一枝即将凋零的橘花,庄重地见证彼此的誓言——

      “你,爱我吗?

      “如果爱……

      “愿为我翻山越岭,

      “忍饥挨饿,

      “来这里‘夜爬’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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