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当歌》轻微崽子

93、第九十三章 天地恣意（8）

　　舒窈过来又是一通骂，等包扎好伤口，魏云音着小川去煎药，炉子就生在屋外，药味弥漫了整个院子。

　　魏云音这才得空仔细看看景行。

　　生得尖尖小小的一张脸，脸上没什么血色，嘴唇倒是红润的。少年人面皮细腻，纵是来西陌吃了不少苦，仍见得富家公子般的娇生惯养。

　　什么事情想不开，竟想要割腕子，魏云音拿捏起他细瘦的手腕，只见景行手指修长，每根手指直而细。她沉思片刻，爬起来把窗户敞开，让屋里的药味和血气散出去。

　　下过雨的空气清新非常，自窗户扑面而来。魏云音站在窗前，直有好一会儿，再回到景行窗前，少年已经醒了过来，兀自睁着一双眼看她，嘴唇微张。

　　起来给他弄了些水，看他小口吞咽着，魏云音一时无话可说。

　　过会儿水喝完了，景行才小心地开口问，“你生气了……”

　　魏云音绷着脸，“没有。”

　　“那你不说话。”

　　“不想说。”

　　景行黯然垂目，双手抓紧床单，力气不支又趴回床上。

　　半晌无人说话，魏云音觉得无趣，只想着要早点把这麻烦丢出去的好，回头派人送回宫中，也便没她什么事了。起身刚要走，一个孤零零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我不想回音无，你别送我出去，出去我也没有地方去……”

　　魏云音转过身，就见他一动不动把脑袋贴在枕头上，也不转过来看她，自顾自可怜道，“等我伤好了，就留下来报你的恩情。”

　　魏云音心头失笑，转而坐下，一条腿翘着，手指在桌上敲了会儿才说，“宫里问起你来了，原本我想送你出去，眼下也不行，等你伤好，自然是回宫去的。也不用担心，宫里头本就不想送你回去。”

　　缩着的身子一颤，抬起的脸红白交加，景行的眼湿漉漉的，大概是哭过。他翻来覆去咬嘴皮，半天才说，“大皇子还住在宫里？”

　　魏云音一转眼珠，“他不会拿你怎么样，此前多是误会，回头我给他说一声，这个脸总还要给我。况且，过不多久，他也要分府出宫住了。不定你回宫的时候他已经不在宫里。”

　　算日子，伤筋动骨一百天，也就是三个月，到时候景行身上的伤多半已经好了。魏云音算清楚，略放下心来。

　　“我不能留在你这里吗？”景行红着脸，魏云音知他高烧，也不以为怪。

　　“留我这里不妥当，至于报恩，我也不需要，就是只阿猫阿狗，在我眼前被人打死，我也要收拾去埋了。你不必放在心上。”

　　魏云音造的杀孽太多，沙场之外，能帮一点是一点，这不算什么大事。听景行说话清楚，脑筋没什么大碍，本还担心烧傻了回头送回宫不好说，这下全放心了。魏云音也乐得悠然喝起茶来，茶水早已凉透，又叫小川拿下去温一下，才转头看景行。

　　她看得久，景行撇开目，一张脸憋闷得叫魏云音心底直发笑。他是有话要说的，却又瞻前顾后不知在想什么的半天说不出来。

　　“还有什么事，一并说了吧，过几日我或许有事不在府里。吃用上的一应问小川要，他自会去找管家。身子不舒服让小川去请舒窈便是，她年纪虽小，医术却了得。你在我府上，我不会亏着你。来日送你回宫也可去求个好话，看能不能把你放了。你昏迷时候一直在念家乡，想家你说出来又不会怎样，我也不会取笑你。真的想，届时我还可以派几个人送你回去，故土情深也是人之常情，遮遮掩掩做什么。”

　　魏云音只道是少年人脸皮薄，不好意思说自己想家想得想哭。

　　景行抓紧被褥，生硬道，“我不回去。”

　　魏云音没接话。

　　“母妃不在了，我在音无没有家。哥哥和皇后也不会放过我，回去就是死路一条。”景行红了眼眶，“你不愿收留我，送我回宫，我也会逃出来，就当白救我一条命，哪天死在路边犄角旮旯也用不着你管，反正你心安。”

　　魏云音眉毛动了动，“我是心安，若不是我，你这会儿已经不知道死在哪个犄角旮旯。”

　　“你……”景行气结，“原以为你是个好人……”

　　“打住，好人我就没稀罕做，不过顺手捡你回来而已。你规规矩矩在我府上养着，来日我要送你进宫，就乖乖跟着进宫，别生事。不然我怎么救你出来，就怎么送你去见你母妃。”

　　见魏云音眼神凛然，颇有威吓之意，景行闭了口，闷在被子里再不说话。

　　没一会儿，京城和仁堂坐诊大夫瞧过之后，让随行的小徒回去取药，药怎么煎，分几次吃，一应交代齐备才带人离开。

　　魏云音看着景行吃完药，才起身离去，走前帮他掖好被子，话中带着笑意，却是警告他别再搞些事出来。

　　“送不送你走，都是一念之间的事情，不管你在音无是个什么样子，在我这儿，那些小把戏就都收起来。”

　　被子里的人一抖，魏云音没在意，转身出去了。

　　六月十九没事，魏云音在府上呆了一天，坐书房里翻翻书，这几日的折子少，及至下午，想起来夏扬的骑射师父那事，免不得去温候府上走了趟。

　　那边管家点头哈腰地迎她进去，温候挺上心，送的是外族人。

　　两个健壮武夫，生得人高马大，眉骨突出，眼珠颜色又与西陌人不同。都是北狄卖来的奴隶，魏云音比着看了半日，带着在温家自己的马场考校功夫，命他们俩各自骑马射箭，又让他们表演了各自最拿手的活计。

　　其中一个使剑拿手，不爱说话，力气大，开弓满臂肌肉突起。目光总似在看马场之外的天空，不太在意能不能被挑中。

　　看完两个人的表演，魏云音指向看中的那个，温候一脸了然，“把他的卖身契拿来。”

　　走近一看，比起西陌人，虽过于高大了些，眉目间英气勃发，却又不显得逞凶斗狠。魏云音问他叫什么。

　　奴隶一时间没做声，魏云音回过神，以为他听不懂西陌话，盘算要找个人教他，不然和夏扬说起话来也费事。

　　不想从温候那儿拿了卖身契，又把他一应的手续都拿出来，让他上了马车在下人的外间蹲着，他隔着屏风，竟忽然说起了西陌话来——

　　“柯西。我的名字。”

　　魏云音正在绘彩屏风后头闭着眼想事，忽然听见这么一句，让他把屏风折起来，惊奇道，“你会说西陌话？”

　　柯西点点头，又是那副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看向车外。

　　后来又问了几句，原来这奴隶在北狄是当过武官的，是北狄与北朔交战时候流落在北狄，辗转到西陌来的。西陌做北朔的属国本就是两百年内的事情，流落北朔的北狄奴隶被贩卖到西陌也是寻常。

　　回府后，魏云音把卖身契交给管家，让他把人带下去教教规矩，就去了夏扬屋里。

　　夏扬两手两足朝天，正在床上躺着，念念有词地咕哝着什么。听见响动转过脸来，见到魏云音就翻身起来，臭着脸撇嘴道，“想起来看小爷啦，给小爷找的师父半天也不来，你到底有没有给小爷找，是不是怕我学会功夫把你揍得鼻青脸肿？”

　　魏云音在桌边坐下，看到桌子上还有夏扬吃剩的两块桂花糕，一时觉得跑一下午早已饥肠辘辘，遂塞进口中，就这茶水咽下去。

　　“饿死鬼投胎，吃慢点，小心噎着！”夏扬板着张脸下床来，大模大样地拉过凳子在魏云音旁边坐了。

　　“这回你要是不好好学功夫，你师父可能真会把你揍得鼻青脸肿。”

　　北狄硬汉脾气不好，民族也凶悍，四国大陆无人不知。

　　听说给自己找的师父是北狄人，夏扬登时兴奋了起来，“那以后我不就能叫我师父揍你了！”

　　魏云音斜着眼，继续喝茶，“卖身契在我手里，名义上他还是我的奴仆。”

　　夏扬不屑地一嗤，“奸诈小人。”

　　交代了几句学武的事，又叮嘱他书不可落下了，魏云音没在他屋里多呆，寻思着回书房写个折子举荐关陆、苏峰二人，去处也都照顾好了，只等着烈帝朱砂御批。

　　六月二十七，早朝重开，举荐没什么阻力，关陆任礼部侍郎，正三品，苏峰去刑部，自从三品侍郎做起。但刑部尚书魏子程是魏云音早已打点过的，去了跟着尚书本人，先熟悉刑部诸事，再做别的打算。

　　散朝后碰上韶武也要出宫，招呼魏云音一齐到他车上坐。

　　马车上很宽敞，隔板隔出两间，备着消暑的绿豆汤，魏云音喝了两碗，捞开窗户的彩帘，长绦稀疏里，看见袁勖怀的轿子从旁而过。

　　韶武也看见了，于是问，“近来将军可去看过你恩师了？”

　　魏云音拿手擦额头的汗水，暑热难当，上个早朝就闷出一脑门的汗水来，说，“还没得空，军队诸事要交给别人，自然要多费心考量谁可以担任。”

　　“父皇对将军寄予厚望，不定要将你留到何时。”

　　留不留，她总是要走的。

　　这话当然不能对大皇子说，魏云音缄口不言，只是笑，又多喝了一碗绿豆汤。一面擦汗一面和大皇子说话，突然听见韶武说，“等父皇避暑回来，找个机会，我们约着去喝一杯，回头成了亲，媳妇管着，怕就难得出府了。”

　　魏云音揶揄道，“一娶就娶两个，怕是真就出不来了。”

　　韶武摇头摆手，“再不娶妻生子，就没有姑娘愿意跟我了。”

　　“你是皇子，哪有愁娶不上媳妇的道理。大皇子净说笑，回头让我当个收礼钱的官儿，正好我也省一份礼钱。”

　　“父皇给的赏赐丰厚，未必还短了你这几个礼钱银子？”

　　魏云音擦擦汗，“一年就那点俸禄，八十两银子够作什么，打个好一点儿的马鞍也就没了。”

　　话这么说着，最后和韶武约好，等烈帝避暑回来，还在春风得意楼，听韶武的意思，是还打算邀几个大臣结交，让魏云音举几个人。她只说了苏峰关陆二人，说是自己带出来的兵，能与皇子结交，也是高攀的。

　　韶武说好，另自琢磨一份名单，大概是些还没能拉拢的京官，魏云音作这猜想，也不便问，就下车回府去。

　　下人来报说是丞相府来过人了，让她晌午前过去吃饭。

　　一时间魏云音竟觉得不知所措了起来。

　　袁勖怀回府将近二十日，一个口信都无，在朝上两个人碰上也少有说话的时候。来去都有事忙，在宫中偶尔打上个照面，袁勖怀也是一脸淡淡的样子，根本看不出念想。

　　魏云音心底里虽牵挂他，也不好热脸去贴。加之底下人确知近些日子来袁勖怀同韶武走得近，恐怕如她所想的，袁勖怀是和韶武站一派的，那便更不好亲近，毕竟中间还夹着朝事，国事家事一搅缠，二人俱会心烦，不如不主动去讨这个嫌。

　　接到口信魏云音先洗了个澡，把朝服换下，只穿一身黑色武袍，袍子浑然素色，连朵花都没有，让云光来伺候着梳个头。又把门房喊来问，“丞相府派来传话的是谁？是个小厮吗？”

　　门房莫名其妙，“是那边的管家，此前曾见过。”

　　魏云音想起来那个多事的老头，自顾自地笑了笑，门房更是一脸不知所措，只道主子犯病。

　　让门房退下去之后，她便让人去准备轿子，坐轿去丞相府。

　　到那边时候，正好是吃午饭的时候，管家引着魏云音往内院走，边走边拈酸道，“让中午来还真就踩着点来，再晚点就吃不上午饭了。”

　　他哪知道，魏云音在府上好一通折腾，都要出门了又坐着发起呆来，直到下人催请才上了车，一路都在肚子里嘀咕见到袁勖怀要说什么好。

　　结果见到袁勖怀，已是在饭桌子上，袁勖怀向来是食不语的，魏云音也不好说话。

　　吃过饭，下人泡上两杯浓的龙井，魏云音只闷着头喝，喝完就坐在椅中傻乐。

　　袁勖怀全无病中的虚弱娇气，魏云音觉得那时候比眼下要可爱许多，话却不敢说出来。一开口就拉扯起无关紧要的事来，“这几日你身体可好些？”

　　袁勖怀点点头，“走路已无大碍，其他的伤也好得差不多。”

　　但他看上去，眉眼里带着倦怠，魏云音心里一软，“别太操劳，该休息就好好休息才是。”

　　袁勖怀嗯了一声，抬起眼来，魏云音给他看得心头发热，听见他说，“关陆和苏峰两个，我本来也想关陆性格沉稳，可去礼部，他还有个表兄，本就在礼部任职，去了相互也有个照应。”

　　魏云音的心思全不在这上头，敷衍了一声，看杯中的茶叶浮沉，再抬头目中热切，“这些天我很想你。”

　　袁勖怀一诧，低下头，只是嗯了声。

　　魏云音抿紧着嘴唇，猛拿起茶盏灌下几口，苦味在口中弥散开来。

　　“今年的天真热。”

　　“等伏天过去会凉下来，皇上此行避暑，带羽林军守卫，到时候城北驻军里要调千余人跟着保卫行宫。韶泱造反之后，到现在朝中仍有些不稳。城北那拨人是你带出来的，这几日你要亲自去军营里挑人，皇上身体大不如前，少点折腾以免生变。”袁勖怀说。

　　“七月入伏才去，也还有几天，回头我自会去军营里转转。”魏云音心不在焉道，眼神有点发直地盯着窗外树梢头，仲夏天热，树叶生得格外茂盛，郁郁葱葱绿得让人心底生凉。

　　“答应你的事，我不会食言，你大可放心。”

　　忽闻这么一句，魏云音几乎疑心自己听错。

　　袁勖怀手指的纱布已拆下，疤痕犹在，而他已又在朝中奔走。魏云音有时真想拎着他的领子问问，官位真的那么重要，国事真就比他的家事重要？费心劳力还讨不到好，营营碌碌一生到底他到底为的是什么。

　　一听他的话，魏云音心底里涌积起怒意，“接下去你是否要说，但现在不是时候？”

　　袁勖怀不以为有什么说不得，坦然道，“确实不是时候，一年以内，朝中必有定数，那时我会跟你远走高飞。”

　　云淡风轻的一句，目光扫过来时，魏云音僵直坐在椅中，她知她一定会等，却又心有不甘。

　　回程的马车上，她一直觉得脑仁里乱哄哄的。

　　一只手支着头，头脸贴着窗，外头小贩唱卖，戏楼上说着新故事，她恍恍惚惚的，浮沉着袁勖怀的脸，秀丽的脸，直可比江南风光无限好。

　　她不过贪看一眼，就输了一生。

　　她知道在朝中，有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心不由己。可她却很不明白，袁勖怀说起要同她一道走的平静，与她鼓起勇气才敢出口的要带他离开朝堂，同样是相约相守，为何全然不是一种态度。

　　马车走到将军府，她又让马车绕着府外转了两圈，缩在小榻上盹了会儿。

　　醒来时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混乱感，捞开车马帘子，见云光出来扶她，才稍微回过神。一进屋中就当是死尸般把自己往床上一丢，一觉就睡到了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