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当歌》轻微崽子

45、第四十五章 方寸之地（上）

　　傍晚时候魏云音拿着个鱼篓子，身后跟着蹦蹦跳跳的舒窈，她睡醒以后心情好了许多，伴着的脸也松下来。走了一截嚷着抢过半旧的鱼篓子把绳子一甩搭在自己背上，魏云音怕她弄湿衣服，把她的裤腿小心地扎在靴子里。

　　正塞到第二只脚上，眼尖的舒窈忽然歪着头问，“你怎么换了身衣服？明明先前穿的不是这个……”

　　魏云音打了个哈哈，眼睛弯弯地眯成线。

　　“还有，你这嘴巴怎么回事，怎么都破了，还肿得厉害，回头别求着我要药膏擦！”

　　这话就是让魏云音回去记得拿药擦……

　　她笑嘻嘻地看了看小女孩，揉乱她的头发，小孩别扭地扭着身子躲开去，一溜烟远远跑到前面去，在冰面上差点打滑，还是黑猫飞跃过去不知道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脚，才让舒窈站定了身体。

　　一大人一小孩儿在冰面上凿出个洞来，好吧，必须承认魏云音现在力气不济，基本上这个不太规则的锯齿状的冰洞，是舒窈的功劳。

　　每当有鱼被魏云音拉起来，舒窈圆圆的眼睛里都放出光来，拉扯她的衣袖，然后又飞快放开，憋着话说不出来，脸都憋红了。

　　魏云音觉得好笑，拿手指头拨弄她软乎乎的下巴，笑了笑，“要不要来试一下，我教你。”

　　“谁要你教！”小孩凶狠地瞪了她一眼，但难掩脸上的兴奋，白生生的碎牙在嘴皮上咬了又咬。

　　“好好，不教你，你自己来。小心，别掉下去。”魏云音说着把鱼竿塞到她手中，在旁边看着，该拉杆的时候就装作不经意地碰碰她的胳膊。

　　等鱼上来得多了，舒窈也忘了还在闹别扭，整张脸都因为成就感和兴奋变得红扑扑的，实在太可爱，魏云音忍不住就拿破了的嘴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闹得舒窈回去的路上一直在拿袖子猛揩，臭女人的臭口水，等回到院中时候，魏云音放下鱼篓子回头问舒窈晚上想吃什么鱼，那孩子竟然委屈得眼眶全红，眼泪汪汪的。

　　“谁叫你要亲我的！”

　　“我……”魏云音给吓得不轻，话都不会说了，“就想亲……谁让你两眼放光，脸颊又红通通的，分明是在让我快点亲你一口……话说回来，晚上想吃什么菜式，我给你做。”说着她低下身本要把小孩粉脸上挂着的珠子一样的泪串揩去。

　　谁知道还没凑近舒窈就吓得面无人色地僵硬了身子，小小的拳头攥得紧紧的，带着她的黑猫，趾高气昂又满腹委屈地冲进屋子里，还把脆弱的门板摔得震天响。

　　魏云音一条眉毛困惑地皱起，歪着头摸了摸自己的嘴巴。不就是个纯洁的友谊之吻吗……反应真大。

　　蓦然间指尖发起烫来，脑海里刹那闪现出先前紧闭着眼，眼睫毛轻颤，身子也抖个不停的袁勖怀，热度就从指尖一直点燃到脸上，她的脸也红成了红萝卜，连带在心底也撩起了层浅薄却勾魂的细纹。

　　把活蹦乱跳的几条鱼去鳞剥腮处理干净，就着雪水洗净了，她的一双手在冰水里泡得通红，目光在忙活着的人身上盘桓片刻，袁勖怀静悄悄地走下门槛，退回屋中，拿烧火钳把炭盆里烧得红通通的木炭拨亮些。

　　热气撩人。

　　屋内摆着张躺椅，是方才烫完脚她不知道从哪儿张罗出来的，说躺着能舒服些，又十分抱歉地低沉着眉角，对他露出为难的神色，她说，“两个汤婆子都给那小娃娃抱上了，咱做大人的不能和小孩一般计较，不过……”她似是很认真地想了才道，“我把被子给你找出来，将就着披一会儿，围着炭火应该也不太冷。”

　　那两个人一只猫去钓鱼的时间里，他恍惚觉得炭火就像更漏一般，半明半昧的天色也像是入了夜一般沉静。炭火噼啪的声音几乎每一跳都激起他心内的激荡，起初是极其细微的一点，再后来，随着炭火烧得越来越热烈。

　　他在躺椅上睡迷了一阵，脑子里走马灯似的闪现过许多碎片，碎片里都有那个出门时还不忘将拖在地上的薄被捞起来将他裹得严严实实的人。他忍不住想要轻叹，却在梦里又叹不出声。

　　等到深冬时节，明年初时，他便要过三十三岁生辰。那时候这个总是强硬地不管他乐意不乐意就把他揽在怀中的……女将。仍旧未满十九……

　　他都忘了自己是从哪里看到她的生辰，恐怕已经很早，很早。不是在武试时候的报名花册上看见的，而是记忆深处，他二十岁上下曾去季王府贺过小千金的生辰，袁勖怀这人没什么大优点，但作为满腹经纶的文官之首，唯独记性不错。

　　他依稀记得，那是个夏天，菡萏香气飘满京城的夏天里，季王宠爱王夫，王夫又最爱莲花。所以季王府有千亩莲池，从各地引来稀奇古怪的品种，红的白的黄的都有，有的花瓣大而肥可以采摘下来做糖糕，有的却红得发紫像血色般妖异，在皎皎月光下，美得不似人间。

　　季王家的小姑娘，那时候还是白生生的莲藕一般，个子比同龄的小孩高出一头，有一双不笑也似含春的桃花眼，不爱穿鞋，哪怕是生辰宴这样，京中名贵齐聚季王府的大场面，寿星娃娃却光着个脚在走廊下疯跑。

　　她有一双极纵着她的父母，是以能那般任性地嬉戏玩闹，笑也能把眼泪笑出来。

　　那时候她同他说的第一句话，魏云音早已不记得，毕竟年岁太小。可他竟然在这个短暂的小盹儿里想了起来。

　　映日荷花别样红的光景里，那孩子仰着头，牵扯着他的长衫，拉扯得他无奈地蹲下身，她说，“好看。”

　　袁勖怀立时怔住。

　　她又说，“真好看，和爹爹一样。”

　　那位曾经叫京城女儿都失了心魄的王夫就站在走廊的尽头，静静地含笑望着女儿，待她玩闹够了，才招呼她过去替她擦拭额头上的汗。

　　那是位难以形容的，温柔的大家公子，却也是西陌遗世独立的旧日风景。因为将来的西陌，再也不是女人当家男人教女的世道。

　　那时候她还是个小娃娃，他却已经在权谋的路上回不过头。如今，方才，他竟情不自禁亲了她。想到此处，脑中莫名浮现起禽兽二字的袁勖怀的手抖了抖，差点把还没重新搭上腿的薄被丢到地上去。炭火好像越来越烧得旺，弄得他满面通红，额头上都渗出汗来。

　　那晚有鱼汤、西湖醋鱼、酸菜鱼、烤鱼……

　　慢慢一桌子香气四溢的菜堪称色香味齐全，魏云音洋洋得意地扫了扫同桌的两人，第一个拿起筷子，“快尝尝看好吃不好吃。”

　　舒窈眼里的惊异一闪而过，小脸沉了沉，嘴巴紧紧绷着，半晌才拿起筷子来，小心翼翼地从烤鱼身上剥下一块来，放在碗里不吃。

　　倒是看到袁勖怀一手牵着垂下来的宽袖，一手举箸一样夹了一块放在碗中，这才不服气似的先下口为强。见魏云音笑眯了一双眼紧巴巴地问她好吃不好吃。

　　舒窈心头刚有点得意，舌尖的美味铺天盖地而来，她又有点沮丧。“啪”地搁下筷子赌气地不想吃了……

　　“有这么……难吃吗？”魏云音不确定地问，疑惑地也夹了一块，是这个味儿啊。

　　又见舒窈红了眼眶，她心里似懂非懂似醒非醒地好像捕捉到什么，半晌才微妙地睨起眼来，嘴边也有笑展开，“是不是舍不得我走啊？”

　　被人说中心事，舒窈鼓着眼恶狠狠地瞪了魏云音一下，手指紧紧抓着桌布，嘴巴扭曲了半天才气鼓鼓地说，“谁舍不得了！走走走，明天就走！你的野男人来了，巴不得快点丢了我走！”

　　“野男人”气定神闲地吃着鱼，袁大人吃东西不爱说话，恰巧都是他爱吃的，就更不想说什么。
　　话一出口，舒窈就后悔了，气恼地瞪着魏云音，她不但没有反驳，还笑眯眯地吃着鱼，把手头的鱼肉挑去鱼刺夹在袁勖怀碗里，袁勖怀就抬起眼皮扫一下她，也不说什么，沉默地吃了。

　　把面前的碗重重往前一推，舒窈瞪圆了眼等着魏云音的鱼……她好像看不到小孩的怒容，剔好又放到袁勖怀碗里，几番折腾后舒窈嘴巴一撇，手按在椅子上，歪着身子就要滑下桌子。

　　手忽然被人抓住了，按在碗上，原来是魏云音把剔好的一碗鱼肉和她对调，一直忙着伺候两个大人小孩吃饭的女人，这会儿面前的碗还是空的。

　　“快趁热吃，冷了鱼就腥了，不好吃。不是说要养个百日才能恢复如初，走什么走，我还不想就这么成为废人。之后的事，还得拜托你，大人有大量，就别和小的计较了。”

　　“哼！你知道就好！”说着肚子已经饿得不停响的舒窈鼓着腮帮近乎是用力地大嚼起来。不得不说虽然这女人说话很可恶，做的东西还是好吃的。两口鱼肉吃下去，舒窈忙得头也不抬地挑出一部分分到黑猫面前的碟子里。

　　吃过饭魏云音继续刷碗，然后吃饱了气性稍稍消减的舒窈，扭着身子爬上灶台熬煮黑乎乎的药浴汤。

　　自从魏云音能够拎得起一桶水，舒窈就只负责给她煮好药汤，小孩子瞌睡多，月亮还没爬上中天就打着哈欠满眼泪水。

　　把袁勖怀安置在自己房里，魏云音在卧房里摆了一张小榻，也整理好，只等把药浴泡完就去睡觉。等她踩着雪把药汤提回来，又来回几趟把开水凉水提回来倒进桶里，混杂着浓重药味的白雾蒸得她脸上也有了血色。

　　屋内早已十分安静，唯独窗外漫天的细雪又下起来，细碎的声音在静谧的夜晚里沙沙作响。

　　把身体没入浴汤里，魏云音舒服得哆嗦了一下，转而那深入骨中的疼痛也像针似的扎进身体里，她苦笑了下，闭着眼忍耐起来。

　　屏风后静了许久的屋内，忽然响起来轻悄沉稳的脚步声，走到屏风前，却犹豫了起来，放得很慢，然后顿住。

　　细长的手指拨开披在屏风上的衣服，消瘦的背影就映在屏风上，手指缓缓动了动，贴在人影上，轻触着她修长刚毅的颈部和凹下去的颈窝。黑漆漆的眼瞳停留在沉默不语的影子上，他微微张着嘴，无意识间已经问出声来——

　　“我要过去，你醒着吗？”

　　今天的最后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