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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番外·长谲 ...

  •   第一次见到那个小神君,是在南荒十三王子的生宴上。

      几日前他收到颜爝焰亲笔写的帖子,犹豫了半日,还是去了。当年那个有一双振奋眼睛的孩子,如今也成了南荒狐帝。

      他坐在上座,陪爝焰聊了一会儿,两人的过去交织在一起,他心存愧疚。如今两厢对坐,那个孩子也学会了笑里藏刀地看着他,同他说些无关痛痒的话。他感到分外不自在,在心中感叹了一番时光如逝水,便借口遁了。

      他去了南荒独有的那片沧海花海。魔域仙庭的其他地方都没有这种花,他曾经在刚登位之后去凡界呆了几百年,就是为了看这种花。洁白的花瓣在月光下流淌着一脉温软的玉色,他心一宁,弹起了凤凰琴。

      每一次弹起这把琴都是折磨,一下一下地敲击在心脏上,疼痛,撕裂,却不管是情,还是他自己,都无法死去。

      风过,带来一丝气息。其实哪里有什么气息?不过是天命使然。他睁开眼,在苍茫如雪的花海间,看见了那个白衣的少年。

      他一瞬间就傻了,手也停了。

      南荒清凉的月色下,那个少年站在离他三百步远的地方,白衣翩跹,长发如墨,与他对视,有些尴尬,在千千万万玉色花朵中向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便要离去。

      漂亮得像个幻影。

      他的脑中轰然一炸,回过神时他正将那个人紧紧抱在怀里,深深吻着。他的双手颤抖着,不知是喜悦还是绝望。少年的气息漫过来,凉凉的,清雅中夹杂着些许不易察觉的神圣的味道,与璧青很像。

      但不是他。他想。

      少年后知后觉开始挣扎,他放开手,退了两步。说自己是认错人了。

      细细端详少年的面容,却是真的与那个人太像太像,只是左颊上没有那朵惊丽的血色沧海花。

      曾有人向他谏过,说以他的修为完全足以再造一个璧青。他当时就把那个谏言者剥皮抽筋丢入了炼狱的硫磺泉中。之后再没有人敢提。他也从没有想过要用自己的手造出一个璧青。没有人,可以造出他的璧青。

      时隔三万年,这张脸再一次出现在他面前,他突然觉得自己是高估了自己。

      少年被他那句“认错人了”刺激到了,一副拼命三郎的架势,漆黑的眼底盛着月光。那双眼睛让他心底一热,又觉得这个家伙真有些像璧青。之后那个少年结出抗拒印,手势繁复,他当即又被雷劈了一道……那分明,就是璧青惯常结的抗拒印。

      翌日,他去到咆哮谷的万年玄冰洞中。璧青曾在这里生活了一百年,玄冰奇异,时不时会映出过去的影像,三万年来他靠此聊以□□。冰面里的红衣少年经脉崩裂,鲜血狂喷,痛得在地上翻滚。

      他觉得自己疯了,每次看到这样的画面他都感觉很开心。隔着时光,那个人在冰里生不如死,他在冰外静观,每看一眼心中都毫不可抑制地淌着血。

      他们在一起痛苦着。真好。

      那么疼那么疼。是他活该。

      大概,是在煌水之战又之前的两万年,当初女娲补天的那颗五色石出现了裂缝,天水汹涌而来,就要淹没四海八荒三分之一的土地。危急关头,他作为掌天下水脉的东海帝君一己之力力挽狂澜,以神剑沧澜钉死五色石的空隙,封住天水的涌动,拯救了万万生灵。天下苍生跪地叩拜,感念又一次救他们于水火之中的帝君恩德。他修为耗尽,足足沉睡了一百年。

      在离开之前,璧青曾在浮屠山顶扯着他的衣襟哀求他留下。璧青问他“假如有一天,我与你的苍生都要死了,你会选救哪一边?”

      他从没有将璧青与苍生比较过。他是东海帝君,司掌天下水脉。他爱他,是小爱,他爱苍生,乃是大爱。在璧青问他的那一刻,他有了决断。

      他生就一副神骨,不历红尘,他一生没有爱过别人,不甚懂人情。因而他那时没有看懂璧青眼中的绝望,不懂那些话根本不是玩笑,而一语成谶。

      他在沉睡中时时梦见璧青最后那个灰暗空洞的眼神,心都抽紧了。他在漫长的一百年里又一次衡量了一个人与苍生的重量,一梦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找璧青。

      在咆哮谷找到璧青的时候,璧青正赤身裸体躺在其他男人怀中。他的身体上遍布着狰狞的伤口,连那个最隐秘的地方也伤得惨不忍睹。可他表情平淡,眼角微微一扬,漫不经心就一句:“你怎么来了?”

      他脑中轰然巨响,眼前一片血红。他将璧青拖出来丢在冰面上,压上去。他气得完全乱了分寸,一耳光一耳光地甩在璧青脸上。暴怒道:“你喜欢这样么?你就喜欢这样吗?你怎么这么贱呢?你知不知道我这一百年是怎么过来的?我无时无刻不再在想你,你、你却!哈!你喜欢这样是吗?那我也这样,我也这样好不好?!”他把手指插进璧青肩膀和胸膛上已经结痂的伤口,撕开,血立马流了出来。

      太可笑了,他同他在一起的时候,抱着不敢勒紧了,亲着不敢咬重了,连深深融合的时候都不敢动快了,怕他痛……现在……现在……呵呵……他才沉睡一百年啊……

      热血顺着他身下的肌理流下去,在冰面上开出一朵朵艳丽的花,然后流成一条条小河。

      璧青轻轻笑着,开口却说的是:“沨虔,你不要管。”

      他在对这里的第三个人说话。

      最后一点理智在他脑袋里“啪”的一声断掉了。他暴怒,疯了一样地打断了璧青的双腿,骨折筋裂。他清静地修炼了十多万年遇到一个爱人,雄麒雌麟,麒麟一生一个伴侣,要的是绝对忠诚。他自忖自己百般忠诚,自遇见璧青以后,再没有瞧过其他人,却居然……

      璧青躺在他身下狂笑,笑声在咆哮谷内回荡。鲜红的血在幽蓝的万年玄冰上晕开。

      他打完了,少年的笑声才慢慢止歇,但那嫣红的唇仍噙着一抹笑意,左颊上的血色花朵像火要烧起来一样,他无声笑着:“祁止啊,还记得一百年前那个问题吗?你已有了选择,你只当我死了,当我死了好不好?”

      他一下子怔忪。

      就算是刚刚的情况,他也没有哪怕一秒想过要分开。他只是生气而已,他完全可以想见不久后他天上地下去为那人的一身伤寻找药材灵丹的情景。那人一身伤痛,他会更痛。

      现在那个人……求他忘了他。那个人要他,当他死了。

      不、可、能!

      十数万年的情可是你一人想斩断就斩断的?做梦!

      可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看着那个烈火一般的笑容和那双漆黑沉静的眼睛,绝望了。

      他见过师弟黑狐狸颜瑾抒与女孩的相处。黑狐狸是个极其成功的花花公子,每一个和他在一起过的女孩都死心塌地,分开以后还死心塌地。照颜瑾抒的说法,他喜欢每一个女孩的时候都是真心实意的,可他没法让自己一直喜欢一个人。女孩享受到被爱的感觉,会觉得自己就是他爱的那一个了,于是开始得意忘形,会提一些条件。譬如不得看其他女孩啦,每月要有几天必须在一起啦,下次见面的时候要一把鸢尾花啊等等。可当黑狐狸没有满足这些要求的时候她们也不会真的和他分开。

      但璧青不同。他从不提任何条件,他只会有一条底线。他纵容你的一切,你进,他退,你得寸进尺,他继续退。直到他退过了那条底线,那就全部玩儿完,无可挽回。

      他不知道自己哪里触到了那条底线,但他看着璧青的眼睛,他绝望了。

      璧青铁了心要做的事,没有谁能拦得住。

      “我脏成这样,你也不会想再碰我了。”璧青仍旧轻轻笑着,不痛苦,也不悲伤。

      一股劲风将他掀开,一直没有开口的皇沨虔忽然发难。他失魂落魄,忘了抵御,让那一阵天风扇开,转瞬之间璧青已落入皇沨虔怀里。

      他恍惚地看着皇沨虔。

      这个孩子……是当年他们在这咆哮谷边捡到的婴儿吧?

      五万年前他与璧青路遇此处,听到寒冰中细碎的啼哭,循声过去,冰天雪地中是一个赤条条的婴儿。璧青过去将孩子抱起,他那时看到了红衣少年眼底的悲哀与柔软。

      他们那时都不知道这个婴儿是当时天族三王与一条雨龙的孩子,天族三王爷刚刚迎娶了九樱神女,雨龙怪三王负心,便将他们的儿子弃在了咆哮谷以报复三王,事后后悔,再回来找,却怎么也找不到了。倒是三万年后的仙宴上皇沨虔才认祖归宗,那是他第一次跟着璧青祁止出席仙宴,一眼便被亲母认出。要说天族太子皇宫延与其父孜敛帝君几乎一模一样,皇沨虔却与三王亦是如同再造。

      他们数万年前在此洞中遇到这个孩子,那时候孩子身上□□,赤诚相见。之后孩子跟着他们长大,渐渐学会叫他“父君”,叫璧青“阿爹”。谁能想到万年后事?

      那个孩子爱上的是他的“阿爹”,在他们三个的交集开始的地方,对他的“父君”刀剑相向,如同仇敌。

      他有些无力地问:“是谁伤他成这样的?”

      他敏锐地看到璧青在皇沨虔怀里一缩,同时拽紧了皇沨虔的衣袖。

      “是我。”皇沨虔抬起脸来,目光冰冷。

      “你做什么这么伤他?”问出来,他才觉得自己可笑。

      皇沨虔果然也觉得可笑,肆无忌惮地笑起来,有意无意地亮出璧青刚被他打断的双腿:“怎么?只准你打得别人打不得?我得把他身上关于你的东西都抹了,他才好宽心同我在一起啊。”皇沨虔字字珠玑,“我只会打他这一次,然后我会用我的余生来爱护他。”

      皇沨虔说:“我能够把他放于高于一切的位置,为了他我可以背叛九重天背叛仙庭,我可以抛弃我的身份我的血统,我可以与天下为敌……你可以么?帝君。”

      璧青说:“你走吧。你只当我死了。”

      冰洞内忽然闪入另一气息。修长高挑的女暗卫璎裟跪到他身后,报告道:“君上,调查清楚了。你说的那个人,是栖梓山湮愔上神座下六弟子,名曰纪虞,两万三千零七十二岁,不久前刚晋封神君。”

      他双眼一凝。

      栖梓山……湮愔……

      你这次想要做什么,师弟?

      空气中微微一响,他立时有所察觉。咆哮谷外两道仙泽渐渐靠近,璎裟去而复返,回报道是栖梓山尔竹与代桃两位上神正游历过咆哮谷。

      那一刻,一个想法闪入他的脑海。那时没有人知道,不久之后,四海八荒的风云都随之大变。

      一开始他化作神族尔竹接近纪虞,是为了弄清湮愔究竟想要做什么。

      那个孩子不可能是璧青。璧青当年在他面前魂飞魄散,是不可能有轮回转世的。

      他待在那个少年身边,看着他和那个人如出一辙的面容。他惯常穿着白衣,笑容温和,眼神柔软。璧青不可能有那样的笑容和眼神。璧青是火,时刻都烈烈燃烧着,笑起来的时候眉峰上挑,有着惊心动魄的艳丽和张扬,他爱也爱得惨烈恨也恨得淋漓,帮过他的他都要偿还,伤害他的他都要报复,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而纪虞,他却像是小雪,没有烈性,清清淡淡,对那个将他赤身裸体吊起来凌辱了一番的二师兄还想到的是去安慰,皇沨虔一把沨羽戟差点让他魂归外天他却再不重提,还将天族太子妃出逃的过错揽到自己身上……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璧青呢?

      可他们又是生着一模一样的两张脸,在九重天樱林里一夜云雨过后,他兴趣一来,给纪虞穿上了浴火红袍。

      少年的面目被红衣映得红润了许多,抬起眼看他的一瞬眼底真的有那个人的影子。

      但是他知道不是的。他的璧青,无论如何不会再有了。

      之后南荒与魔域边境出了状况,谦痕一纸诉状呈上九重天,说是魔域入侵。他不得不赶回魔域,把纪虞留在了仙庭。

      “妈的,那个狐帝真是恶人先告状,这仗明明就是他挑起来的!”地魔古冶气得够呛。

      水魔灵奎在一旁笑:“好啦,你不是早就手痒痒了吗?装什么装?”

      他坐在王座,面无表情,心底一片平静。

      他知道,这一仗迟早会来。

      赣橡之战正式打响。

      他在战争中一如既往地想着璧青,烽火连天里的火焰、血都让他想起璧青的红衣。也许是因为出现了那个长得和璧青那么像的纪虞,他平息了三万年的思念又一次汹涌翻腾,将他吞没。

      战事稍微停歇,他不可自制地去了仙庭,想去看一眼,看一眼那个活着的璧青的壳子。结果在途中接到了那个从云上栽下来的小神君。

      然后囚禁起来。

      到现在他仍不知道湮愔的用意,也没有逼迫纪虞做什么。他成为魔族之后渐渐理解了璧青,魔族的欲望更强烈,对爱恨的感觉也更鲜明,他不可抑制地爱着纪虞的身体,却恨着那个身体里陌生的灵魂。他真的有几次想要把这个假人弄死,但看到那个他深爱的身体,没有一次付诸行动。

      那个神君也又一次展现了他逆来顺受随遇而安的本性,只要不过分,他都可以忍受,哪怕被魔族主君抱着睡觉,哪怕给他穿上红衣画上血花将他带上战场,哪怕拥抱他,亲吻他……直到那个雨夜挨了他一拳,魔族主君才意识到,纪虞与璧青一样,有一条底线。

      纪虞不是璧青。他知道。

      后来,南荒十三王子潜入,触发大阵被困在风茧中。那是纪虞第一次向他提出要求,纪虞说:“你放了他,我跟你回去,做你的璧青。”

      他那是第一次知道,这个小神君,比他想象中的要聪明。

      逆来顺受,却能够次次自保。不问不表,却什么都心知肚明。

      白衣的少年在狂风中站定,一头清爽的短发飞舞着,眼神那么飞扬和笃定。他第一次在纪虞身上看到了当年璧青的风华,那是要保护什么东西时的,惊丽姿容。

      纪虞不是璧青。

      纪虞不是璧青。

      纪虞不是璧青。

      纪虞离开以后,战争仍在继续。他时常想起那个人,颊上有花或无花,红衣或白衣。光阴滚滚而过,他忍了五十年,忍无可忍,去了栖梓山。闯入沛宴阁,白衣少年跪在一片黑暗里,背脊笔直。之后少年看着他的眼睛,平静地说:“长谲,你带我出去吧。我听闻黄泉彼岸三途河边,有一位名叫孟婆的仙妇,她有一种酒,叫忘川酒。”

      少年那时候的眼神,漆黑,灰暗,像他沉睡一百年前的璧青的眼神。

      少年叫的那一声“长谲”,让他心底一颤。

      纪虞有太多地方像璧青。一些小习惯,比如拿筷子的姿势,腰带的系法,玉佩的挂法,还有坐姿站姿……但也有太多地方不像,那是骨子里的,比如柔和的笑容,和逆来顺受扮猪吃老虎的性子。

      但他知道。纪虞不是璧青。

      他知道。可他还是带纪虞去了黄泉彼岸,求到了一碗忘川酒。

      他看着那个白衣的少年喝下那碗会让人魂飞魄散的忘川酒,看着那双眼睛渐渐变得荒芜空茫,他知道他微茫的奢望果然是奢望。璧青他,果然不可能再有转世了。

      在一片火一样的花海中少年向着他烈烈微笑,那个笑容绝望而释然,曼珠沙华的红光包裹了那个身影,似乎在少年脸上映出了妖娆的花纹。

      纪虞的笑容在熊熊燃烧。

      太像了。太像了。

      他只感觉一片血红在他眼前绽开,他瞬移过去,却被红光挡回。少年在红光中渐渐消散,连一根发丝也没有留下。

      他在那一刻感到了三万年前心脏撕裂的痛苦。那时候璧青将他的心挖出来换了换,他看着璧青魂飞魄散的时候心还没有长好,痛得不是很真切。这一回,他一身毫发无损地感受到了那时的痛苦,无可挽回。

      他立在原地疯笑,血泪落在奈何桥上,与三途河的水一样红。

      璧青,确是在三万年前死了。

      此刻,一个关于璧青的梦,也死了,在他面前。

      尘归尘,土归土。

      一切回到三万年前,痛苦折磨卷土重来。

      璧青,你的报复还不够么?

      转眼间又过了两百年。

      他待在魔宫中,继续他的钢铁手腕杀伐果断。赣橡之战结束后,他独坐王座,专心清缴叛逆,魔域血流成河。他目光枯槁,心中早已无血可流。

      一日,贤禹呈上拜帖,来人竟是天族太子皇宫延。

      将天族太子请入正殿,他一见,却瞧出与那皇宫延一同来的,竟是一位故人。

      那个曾经叫他父君的孩子走上前,凉凉笑道:“两百多年过去,我瞅着湮愔上神的气差不多消了,又见今日天色正好,便上了栖梓再请了一次罪……却没想到听闻来,那位被我捅了一戟的神君,竟已魂飞魄散二百年了。”

      “魔君……凡是这个长相的,您都不打算放过了是么?”

      他懒得去争辩什么,等着下文。

      果然还有下文,皇沨虔道:“您不打算放过,我却睡不着了。有些事,我觉得还是应该说给您听。”

      “陈年旧事,魔君您听过就算,别放在心上。”皇沨虔抬起眼来,目光忽然实质化成利刀:“魔君可还记得,你在洞里问他的那一句知不知道你那一百年怎么过来的,你却不问一问,他那一百年是怎么过来的?”

      他没料到皇沨虔会提起这样的旧事,从王座上站起来,火气一下子爆发。

      皇沨虔继续说:“当他问你苍生与他比起来怎么样时,你是怎么说的?你头也不回地离去,却没有想过他为什么要问你那样的问题?你真以为我舍得那样伤他吗?你沉睡之后,他就被魔君頫仞带回魔宫,结结实实的,挨了一通雷霆棍。”

      他的脸一瞬间煞白:“……你说什么?”

      “我说雷霆棍!那个上古第一戾器!你能想象那东西落在身上的感觉么?反正我不能想象。风火雷霆聚集在那些伤口里,崩裂,爆破,他身上每一寸都是伤口,身体里面也七零八落……我那时没用,帮不了他。后来玉衔上神将他救出,可是出了魔宫又怎样?雷霆棍的伤口不会愈合,他那一身伤口日日夜夜地崩裂!玉衔上神只能将他带去咆哮谷,玄冰之力是风火雷霆的克星,但寒冰同时也会冰冻他的血脉……”

      皇沨虔目光如炬:“他挨着雷霆棍痛不欲生的时候,你在哪里?他被那根棍子捅入身体被人肆意凌辱的时候,你在哪里?他伤重垂死的时候,你在哪里?他在咆哮谷内冻得神志不清的时候,你又在哪里?!你在封印天水,你在救你的苍生!你在睡你的大头觉,在接受跪拜接受朝仰!你本该保护他,你却在醒来后不问所以地打断了他的双腿!然而忘了本就是你自己放弃了他!”

      “我只问你一句,你凭什么?他死了那么多年,你为什么还不放过他?”

      他眼前又略过璧青那个绝望灰暗的眼神,那时候浮屠山上七彩的灵魂火在璧青身后燃烧,却不能在那幽暗的眼睛里映出别的色彩。

      他跌坐在王座上,一瞬间失了所有力气。

      皇沨虔走了以后,他去到煌燃宫里坐了七天七夜。他忽然想起了那些旧事。

      他的师弟们都不是一般人物,这一帮不一般的人物中就属湮愔尤其不一般。他们活了三十多万年,他们那一辈,他们上一辈,都曾有情缘牵扯。三十万年啊,若是一丝情缘都不生出,那简直就是痴人说梦。但他那个三师弟湮愔,愣是把这个梦说真了。三十万年,芸芸众生,千亿张嘴,没有一张,说出过有关湮愔上神的情缘。知道的两个人,是永远不会说的。一个,是湮愔他自己,一个,就是他祁止。

      直到煌水一战之后七千多年,纪虞出世,仙庭哗然,原来湮愔上神不是无情,而是瞧上了自家师兄的伴侣。

      而真相,仍旧只有两个人知道。

      湮愔太可怕,将情藏得太深。当年,就是他十三万岁与璧青在一起那一年,湮愔找到他,说其实自己已经爱了他十万年,说他会把这份感情带到魂飞魄散的那一天。湮愔说他不想怎么样,他只是想现在不说,那就没机会说了。

      那时他初尝情事,不知所措,假装正经,心却砰砰乱跳:“小愔,你不需要这样说。端看一段情沉于天地时光之长久,没有真正消弭不了的。你如今之所以执着至此,也是因为时光历得不够长久,你真正的情意也还未有归处。”

      湮愔轻笑:“照大师兄你如此说,天地之情未能够一之长久,那你与璧青这段情你又怎么想?”

      他答:“……我们两情相悦,情意自然长长久久。”

      “哈,哈哈哈哈……”湮愔却狂笑起来,笑得他心里发虚。他的三师弟笑完了,用那双潋滟的眸子看过来,惊人明亮:“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单厢的情意都算不得情意,湮愔空活这十几万年还不知道这个道理,受教受教。”

      他叹一口气:“是这样的,一段情如果你付出再多也不会得到回应,断然是该早些放下了好。你会明白的,小愔。”

      湮愔淡淡道:“你也会明白的。”

      如今,他果然明白,追悔莫及。

      那日,在三途河畔,纪虞在他们面前魂飞魄散。他挂着一脸血泪,看着三途河的红水,胸腔已空。

      湮愔拿着纪虞的白衣跪了一会儿。站起来,面无表情缓缓道:“大师兄,你还记不记得你说过,单厢的情算不得情,那种执着,那种单方面的坚守渡不过时光堪不了长久。我湮愔怀着一段情,至此三十万年,比不得天地比不得沧海,估摸着也当不了大师兄你心里的所谓长长久久。”

      “我只是想啊,从最开始就是这样。你是大师兄,你看着我们永远带着宠溺和教条。你教给我们我们所不了解的,纠正我们同你的想法不一致的。因为你还未有苦恋过某人,所以想当然了苦恋者的情意。是我甘愿单恋于你,算不得是你负我,但你不该看轻苦恋者的情,你以为的长情能有多久,苦恋之情也同样可以那么久。”

      “……但是你不信啊,师兄!你是这么固执的一个人。所以我另造了一个璧青,可笑吧,因为你,我观察过璧青所有的小习惯,我以为我可以造出一个完美的璧青。我为了造他开辟了栖梓山,为了他立下不得与魔族结合的族诫,我从他幼时就教给他璧青的习惯,我甚至灌输当年璧青散在红颜崖的记忆给他。你也发现了,我在他红尘劫的应劫者身上都动了手脚,我亲自撰写那些应劫者的形象,每一个都是你的影子。我还让司命写了几百篇极尽惨痛的命格投进玲珑塔。我看着他在千百段红尘命中痛苦挣扎,数百次地演练与你的相遇和相爱,但永远没有好结果!几百几千次之后,他见着你,只会心如木石。”

      他忽然笑起来,潋滟的眼睛映着一河红水:“我叫你爱上他,却叫他永不要爱上你,我想让你也尝尝苦恋的情意,是不是只有你想当然的那么脆弱!”

      “他爱上谁都无所谓,是静初,是我,是尔竹,或者颜子惑,都无所谓,只要不是你。”

      “可是我没想到,你还是先了我一手。大师兄,你永远都先我一手。纵使那么多影子缠绕着他,他还是爱上了你……幸好他不是因为你而爱上你。”

      他听完以后漠无反应,心底麻木。哈哈,哈哈……他们……他们……璧青和纪虞……他们有什么错?他们只是爱上了不值得爱的人……却为什么,痛苦的是他们,受伤的是他们……魂飞魄散的是他们?

      两百年一晃而过。他终于踏出魔域,去了一趟栖梓山。

      他终于敢在心底承认,他这三万年来做得最好的一件事就是化为尔竹与纪虞处了几月,最大的败笔是没有让纪虞死心塌地地爱上他。情意正浓时,赣橡之战爆发,他不得不回了魔域,赌上了再次幸福的机会。

      他站在湮愔面前,开口,声音沙哑:“湮愔……你再造一个璧青吧……纪虞那样的就行。”

      湮愔看也不看他,冷笑了一声,轻飘飘说:“我造不出了……再也造不出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5章 番外·长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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