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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千树 ...

  •   在意识中我是被谁抱住了,熟悉的、宿命般的气味包围了我。黑暗中一直有人在叫我,我听不清他叫的是什么,总之是在叫我。

      我感觉一会儿掉进伏魔峰下的烈焰里,一会儿走过咆哮谷底的玄冰洞,一会儿五脏六腑都烧起来似的,一会儿又浑身发抖。一会儿仿佛回到人间的那些劫数里,凡人肉身,刀光剑影,痛彻心扉。

      真的好疼啊。

      但我知道,一直有人拉着我的手。是谁呢?拉得那么那么紧,死死地箍着、粘着,融合着。我有点害怕,决绝的爱恨从那只手上传递过来,在黑暗中我也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

      放开我……

      那手却拉得更紧,像蛇一样盘附过来将我抱住了,接着是窒息。我想叫,嘴却被堵住了一样叫不出来,我被谁死死地拥抱着,身体持续着疼痛和冷热,冰窟火海冰窟火海……

      然后我死了,我想。

      一片如火如荼的花海在黑暗中铺展开来,天幕昏黄。

      一身红衣的人影立在花海中,一头墨发倾泻。他在花海中央唱着一支安静的歌。

      不受控制的,我走近。

      “你来啦。”他轻轻地说,看着天。

      然后他缓缓转过身,神情悲哀地瞅着我道:“可是你还不该现在来。”

      薄唇,挺鼻梁,血红的眼睛,左眼下,一朵血红的花朵夭夭灼灼。

      “你总会醒来,但不该是现在。”他说。

      我已经傻了。

      那张脸……

      竟然就是我自己!

      “你该回去了。”他又说。

      然后花海开始瓦解,沧海桑田,眨眼之间。

      我睁眼之后,感觉不过是小睡了一觉似的。

      “死鱼你醒啦!”视线里平白冒出一张巨大的脸,差点又将我吓回去。只听他悠悠道:“都说祸害遗万年,我就说你这个如此大的祸害怎么可能死得了。”

      我环顾了一眼四周,四壁富丽堂皇,九天锦缎飘飘,问了两个分外奇葩的问题:“这是哪里?我还活着?”

      “哦,这儿是九重天上太极殿。如你所见,我在这里,且动一动你的脑子,容易想明白就算这三界都翻一个番儿,我也不大可能为你殉情,所以,这样想来,你果然还活着。”

      我很想起来抽他两个嘴巴,试了一试却动不了,直咬牙切齿道:“你好好说话能死么?”

      他瞥我一眼,望远道:“原来却是你已经明白了这个中原委,那我就不多说了。反正我不说话也死不了。”

      我与他对视半响,我败了:“是我不好,你说你说。”

      听元乐说,我这一睡,已经睡了足足两月,天樱林的樱花都已经谢了。

      还说当日,我正与天族三皇子皇舒玄切磋武艺来着,正将要胜,却突然背后中招,血流满地。因的那升龙台材质是初天来的玲珑玉,资质上好,顺滑温润,最大的特点是质地均匀,结构精巧。我的伤口实在太大,血落下去便在玲珑玉上均匀铺开一层,染红了整方玉台,视觉效果可谓震撼。而出手之人,却竟是天族的二皇子,皇沨虔。

      当时全场哑然无声,连天君都吓傻了。听皇沨虔鬼吼了一通之后,又是一片鸦雀无声。

      说到天族二皇子皇沨虔,真可谓是一番传奇。然而这番传奇的重点并不在于英雄出生是是如何天降异象金龙翱翔天赋卓绝……传奇之所以传奇,往往在于结局的悲剧。皇沨虔天纵奇才,帝王将相,天君本都拟好旨意要传位给他了,这天才却在七万岁的那个年头上,也就是三万年前的煌水之战后,一夕之间,疯了。

      仙庭扼腕,只叹天妒英才。

      皇沨虔这一疯,却疯得相对很省事,不哭不闹不上吊,大多数时间都呆在他的沨月阁里,安安静静的,也不惹事。这一晃三万年,众人几乎都将他忘记了,却不想,他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对我来的这一下,又让他一时间成了目光焦点,也真是不错的。

      当时他手握沨羽戟凝聚毕生仙力将我捅个对穿,是人人都没有想到的,但他确实做了。在场众人反应过来,尖叫的尖叫,晕血的晕血,一时群魔乱舞。

      瞬间,却见皇沨虔直直跌了出去,双臂齐断,血流如注,双手还留在他的沨羽戟上,他的沨羽戟还穿在我身上。全场又寂静了。

      一个人突兀出现在升龙台上,轻描淡写地斩了皇沨虔的双手,轻描淡写地甩去剑锋上的血,然后将我抱住。

      听到这里,我便在心中猜测这个如此牛逼的人物是哪个,元乐喝一口水继续道:那人竟然是尔竹。

      元乐还道,之后师父驾临,让尔竹将我抱走,他独自立在升龙台上与天君沉默对视了半柱香。在场小仙几乎都是听着湮愔的故事长大的,站在一边大气不敢出一口。那天君就更不敢出气了,他是知晓师父脾气的,总在笑。可是这下师父却这样沉默地与他对视,他当时都吓摊在座上了。

      再说师父沉默良久之后甩了一句:“他若死了,本座就要汝一族陪葬。”在场神仙众多,那极冷的语调,使得之后湮愔“不近人情”的形象冷硬了千千万万年。

      元乐说,他当时也吓傻了,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师父。现场突然出现浓郁紫气,众人不明所以,只见天君在座上直抖。元乐耳朵比较灵,听到一些细小声音,仔细一看,却见到师父脚踏的升龙台的地面出现了密集的皲裂,师父一身仙力外泄,升龙台自招紫气护体。紫气东来,却也抗不住湮愔上神的怒火。当年孜敛帝君与慕煌帝君大战五百回合后自保出来的升龙台,在是日,因湮愔上神的怒火而四分五裂。

      不过,元乐客观地说,这倒不说明师父的修为比孜敛帝君与慕煌帝君高出多少,毕竟当年那两位帝君打架,是把仙力往对方身上招呼,而师父此番,全部怒火都灌进了升龙台,那台子不堪重负也情有可原。

      之后天君立马将我请进太极殿,遣了药君殿一百多号人前来看诊,被元乐一尾巴轰了出去。师父又为我取了心羽一片,羁狂也剜下来了炎龙鳞给我。据说天君着急上火了大半日,傍晚亲自捧了一对龙角过来,师父收了。

      看来如此折腾了这久,好歹算是把我纪虞救活了。

      我想起昏迷中的那只手和奇异感受,试探道:“那……师父呢?”

      元乐没察觉出异样,边吃点心边道:“三师姐半月前来过一回,请师尊回去栖梓山了。倒是大师兄,这些日子时时刻刻陪在你身边。”

      据说大师兄昨日刚出去,也不知是去了哪里,只吩咐说一两天就会回来。我在心里觉得,尔竹这家伙的运气也忒不好,兢兢业业地守了我两个月,前脚刚走我却醒了,醒来一见,他却不在。

      曾听静初说过一个故事,讲的是一位名动天下的貌美女子昏倒荒野,被一游历公子所救,游历公子勤勤恳恳照顾那个女子十数日,在某一早出去买菜之时,好巧不巧,那女子竟悠悠转醒,睁开眼看到的是刚进屋准备行窃的盗贼,以为自己是被盗贼所救,一颗芳心许去,徒留那游历公子黯然神伤,做了冤大头。

      我听完这个故事只觉得那个游历公子真是冤,忒冤了,一身倒霉气。不过看到静初一脸可惜心疼那游历公子的神态,我只能打个哈哈宽慰她道:“那公子能与美人日日夜夜呆在一起数十日,也算是好机遇,能与美人共处一室,看一看也是好的。其实,你想一想,若是公子照顾美人十数日后美人还是香消玉殒了呢?或者是美人名花有主道别离开呢?公子过段时间也就忘怀了吧。其实他气的不过是便宜被盗贼平白捡了去,此为人性。”

      说完我都佩服我自己,将故事升华得如此高端,是以过了这么久还记得这个故事。不想我身边竟真会有如此倒霉之人,这倒霉之人还是我的大师兄。幸好我虽名动天下却并不是个貌美女子,元乐也并不是一个劫富济贫英俊潇洒的盗贼。

      太极殿原本是天君的寝殿,现在腾给我住着。花园后院大得很,集齐了三界各种珍奇花草,院子中央的青石凳周围,种的倒是九重天樱。粉白粉白艳霞似的铺满了枝头,颇为茂盛。

      我在上午转醒,一盏茶功夫这个消息就传遍了九重天,前来看望我的络绎不绝。我让太极殿中的侍者将那些人打发了,自带着元乐跑到太极殿后花园来活动筋骨。

      我问元乐:“你不是说我睡了两个月,这九重天樱都已谢了么?”

      元乐淡定道:“谢是谢了,不过又开了。”看我一眼,“你这一睡,再加上师父一怒,天族举族惊悸。那天后娘娘的生辰原本是在一月多前,那时候你还没有转醒的迹象,师父也正在气头上,生辰哪里还敢办?天后娘娘称病将宴会延期了,我揣着天族是在等着你醒过来再开宴,也好缓和与栖梓的关系。你如今转醒,天君已下令将生辰宴会放在明晚大办。天后娘娘被称为九樱神女,出生在九重天樱开得最好的时节,生辰自然也该是这个时候。此番耽搁了,天君还是让花神将已过花期的九重天樱又催醒了过来,好迎合九樱神女的生辰宴。”

      天君为了我将天后娘娘的生辰宴都改动了?这下估摸着四海八荒小精小怪都知道我栖梓山纪虞神君的大名了吧。真是不错,也算是因祸得福,这一回相亮得颇成功颇圆满。

      “那个……神君。”一旁过来一个太极殿里的婢女,恭敬道,“三殿下与三王妃过来看望您,奴婢们不好办,您看……”

      “静初来了!”元乐激动地蹦跶起来,“快请进去请进去!”

      在大堂一见到皇舒玄与静初,元乐就扑了上去,挂着静初的脖子就开始撒娇,打打闹闹地不知道怎么就打出去了,就留我与皇舒玄在室内。

      笑看那两人消失在大门的屏风后,我们才转回视线,打量彼此。

      我邀皇舒玄入座,皇舒玄手一揖便行了一个大礼,郑重地说:“神君,此番真是我天族对不住神君,一切都始之于我的任性,神君尽管责罚。还请神君,不要怪罪我的二皇兄……他、他这些年,过得、过得并不好。”

      我淡淡地看着他,心中想到皇沨虔的那双绝望的眼睛。那个天族的二皇子,到底是凝聚了多么深的执念才能三万年如一日地爱着恨着……他确然是毫无由来地伤了我,然而他也付出了他的双手。说到底虽然我是真的无辜,不过,我却也真的没想过想要报复谁。

      我喝了一口茶,摸了摸被皇舒玄失手捅穿的肩膀道:“三殿下您的这一剑嘛,倒是已经用您父君的龙角恢复好了,左右算是天族还来的情,您的失手,本神君不会再计较。不过嘛……”我又将手放上胸口,两月前,那里边的内容几乎都半点不剩,我至今还活着……简直是个意外。接着冷然道:“不过,我这里补的,却是我师父的心羽与我师叔的龙鳞,与你们天族没有半分关系,却不知天君与殿下打算如何给我交代?”

      皇舒玄低头:“神君请说,只要我天族能办到的,自然竭尽全力为神君办到。”

      我再慢悠悠地喝一口茶,抚摸着精致的茶杯边缘,缓缓开口:“这个嘛,想必三殿下也知道,精卫族的女君与我师父是结义的兄妹,静初长我七千岁,也就是我的姐姐,你还给她的,便也算是还给了我们的。”

      皇舒玄一僵,抬头看我,生硬道:“……我是真心想要迎娶静初。”

      “我知道我知道。”我说,“我只是想要你一个承诺。我要你承诺,永生永世,对静初一心一意……”凝视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永不将卿伤害,永不将卿背叛,永不将卿抛离……可以承诺么?”

      “可以,我可以的。”皇舒玄的眼睛异常认真,好像一整个世界遗落在里面。

      我看着那双眼睛,听着元乐在门外喊的“静初静初”;感受着大门口那扇屏风后的,属于静初的仙泽越来越远,轻轻笑了。

      这样是最好的。对我们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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