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心》梅子真

1、缘起缘灭

　　柳丝拂过，遮了望眼，她竟不知。一年已过，桃花依旧笑春风，却是故人难觅。她着盛装，如期而至；他却爽约，仍在天涯。为何裙拖六幅湘江水，留不住郎身；青丝三千，绾不住郎心？她不明白，几缕微光闪过，是粒粒珍珠坠入溪中，泛起层层涟漪。
　　娇莺婉啭，惊起梦中人。懒对镜妆，藏春心。
　　楼外，书声顿起，谁家书生？挽竹帘，探望，那人也在看她。目光相触，她羞怯，通红了脸，转身奔逃。她似乎看见，书生的笑脸。
　　已过三更，又如何得梦周公？月色清明，她斜倚窗阑，观牛郎织女，绣成对鸳鸯，情思仍难平。一声微噫，鲜红胭脂染了指尖。
　　教书先生传授《毛诗》，责怪她思绪恍惚。可她想的，正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数日不闻读书声，她暗暗诧异，欲唤丫鬟探问，怎开口？
　　春色如许，伊人对镜憔悴，恨岁月蹉跎，误了似水年华。
　　拗不过嬛儿催促，骂声死丫头，施施然移步后园。正是蜂蝶相戏，百花争艳，阁中人怎忍辜负春景如画。细观桃之笑靥，一枝海棠插在鬓边，回首，却是梦中人长身玉立。她怔，继而惊喜，柳眉微动，又觉不妥，硬装出怒意，拔下鬓边花，轻叱无理，拉着嬛儿转身回去。那人脚边，却留了一方丝帕，绣着蝶戏牡丹。
　　回楼思绪难平，不敢启帘探望，轻唤丫鬟，暗指桃花树下，牡丹丛旁。
　　嬛儿伶俐，带回诗帕一方，说那书生奇怪，自把姓名家世来报，暗笑小姐惹了情肠。她轻啐，打发这聒噪鸟儿，细读诗，百转柔肠。
　　华灯初上，她不课女工，不阅诗书，只把诗帕玩赏，又怒又笑。怪他轻薄，私闯后园把奴家戏耍；怜他风流，一袭月白道袍迷煞闺中娇，那诗做得怎这般好。忽愁上心头，虽与那人只隔墙一道，只是这消息怎通晓？
　　桃花落瓣，轻风玩闹，拂到妆台。她对镜而观，忽起玉手拔下凤头簪，又题诗一道，央嬛儿做那青鸟去蓬莱访。
　　数月，虽未再见，书信已成沓。嬛儿笑称成了红娘，她不辩，眉眼暗含春色，浓浓。
　　一夜风雨大作，强叩窗扉，几丝雨潜入，湿了衣襟。她暗怕，却不知怕从何来。
　　次日，潭中莲更增娇艳，她斜倚亭，时投饵，与锦鲤相戏。无趣，无趣。那边厢多日无了音讯。嬛儿一边装作正经，她私自打探，反惹其笑。
　　几缕朝晖又入闺楼，书桌前一铜镜正摆，美人自作美人图。父母去庙中祈愿，家中仅留她这不适人儿与小鬟作伴。嬛儿知她入迷，偷潜入隔墙书生房中，扯她上楼。美人微惊，停了手中笔，凤眼微瞪，绣楼怎容外人进？心中窃喜自不提。那人执了放下的笔，对镜看她，她含羞偏头却不用袖来遮。
　　相对无语，美人图已就，四目相触，情意不言中。
　　嬛儿知趣而退。她敛衽而拜，口道万福；他亦还揖礼，口中唱喏。桌上摆香炉、清茶，混作绝妙味道，桌边人娓娓而谈，自周至明，亦自花鸟到虫草，之后又转到美人图上。那人说裙拖六幅湘江水，青丝三千绾人心，正是梦中之人。她只称不才，亦表衷心。
　　书生轻挽佳人袖，情思难抑，她低头不语，任那手解发带、理云鬓，垂三千青丝在肩头。待解衣裳，她似梦还惊，转身而避。郎君何急，且待那红烛夜，喝过交杯酒。冤家不屈不挠，连连起誓，不负君卿。
　　奈何奈何？嬛儿急启门，道夫人将回，拉着书生急急而走。她对镜愁眉，怅然若失。
　　是夜，梦中与那王生交欢，惊起香汗满身，望窗外，月色依旧。
　　嬛儿来讨信笺，她啐，道怎的再惹是非。
　　风卷斜阳，更兼骤雨打芭蕉，书信仍在匣中藏，教她如何硬下心肠。恍恍惚惚，尽是那人浅淡的笑。窗外雷声时作，如何挨过今宵？
　　终是情债难偿。那边厢犯了相思，更遭风寒侵，今已病倒。嬛儿急催，不论好歹，定要她去瞧。
　　却不知她亦被情丝缠，听闻病讯，不顾脚弓袜小，但要奔去病榻旁。嬛儿拉她衣摆一角，劝她且等明月上柳梢。她猛悟，徐徐而叹，反笑。
　　对镜巧梳妆，掩眉间愁意，恰似个天上仙盈盈而笑。
　　好容易等到明月当空照，披件披风，与小鬟逾墙访情郎。心中忐忑，迟迟疑疑，好似背后有人暗中瞧。加快脚步，倒险被藤草绊跤。真惹人笑。
　　孤灯下，新月笼眉，春桃拂脸，意态幽花未艳，肌肤嫩玉生光，宛若牡丹丛旁初相逢。书生一见，病愈大半，却伪装深重，央嬛儿煎药。
　　室中又剩两人，寒暄数语，相顾无言。她失措，觉情境微妙，欲辞去，道是病愈再访。待起身，书生扯住湘裙一角，长叹，戚戚。她安慰，卿意奴自知，安心莫挂怀。书生又叹，哀求付与良辰一宵。她踌踌躇躇，犹犹豫豫，猛惊呼，竟被拉入鸳帏，度春宵。
　　金钗坠，云鬟偏，呢喃细语呜咽。领扣松，衣衫宽，绣裙莺燕交叠。红烛摇曳，斗帐低垂，绣屏遮掩了鸳鸯交颈，莲藕缠连。
　　香汗流酥，相偎微喘，不觉鸡将啼晓。小鬟轻叩门，催急归。
　　临别依依，怎道得尽海誓山盟。
　　天将破晓，怎生奈何，起身而退。重回闺楼，心事非故。
　　长亭外，依依别，折枝赠柳，相对泪眼。有情人送有情人，执手无言凝噎。她道郎君此去京都，莫踯躅，不论功名利禄，都要归来见奴。那人连连答应，约期一年，定归娶汝。
　　春去秋来，不见鸿雁传书，似愁还怨，梦中幻中。
　　人未至，讯息传，金殿传胪，已在翰林院中。
　　她欢欢喜喜，自裁锦缎作嫁衣，缠枝莲，鸾凤交，怎道的尽恩爱情调。
　　正发怔，嬛儿急急来找，脸色张皇。道是王生家中早有妻，朝廷才封了诰命。她不信，反问这如何知道，是谁造谣。嬛儿却道消息确凿。
　　一年期至，故人不到，春心错付，流水滔滔。昨日情，今朝恨，明日迷惘。怎能忘鬓边花，桌上笺，灯下调笑。心意乱，珠泪坠，身飘摇，冷月无声，唯见波心荡荡。

作者有话说

　　隔了三四年，终于记得跑来画个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