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春寒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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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寒料峭。
窗棂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着耳膜，一盏闪着幽幽火光的油灯在矮矮的茅草小屋间照亮了一小片天，熟杏般的暖黄。
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
他时执白子时执黑棋，颀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扣在印有精致花图腾的梨木棋盘上，眸中流转着几点寂寞的神色，一身黑衣如墨，棱角分明的脸庞带着几分俊逸，气宇轩昂，一块温润的羊脂白玉悬挂腰间，紧锁的剑眉在摇曳的火光下时隐时现。
隐约可见棋盘上白子处于劣势。
不知又消磨了多久无味的时光，夜色愈渐浓重，雨势仍未减。
吱呀。
房门被人轻轻推开，扑面而来的是一阵清风，带着一丝春初特有的优柔寡断与沁骨的凉感。
他一直紧锁的眉头在看到来人后却如释负重地舒展开来，带着浅淡的笑意凝视正站在槛边，专注地抖着油纸伞上的雨水的白衣青年，那青年面容清秀，柳叶双眉微微上挑，一双细长的丹凤眼别样风情，眼波流转之间，华彩四溢，细腻的皮肤白皙得有些渗人，雨水顺着他的睫毛滑下，再如何锋利的光线到他身上都会如过滤过一般柔和。
白衣青年将伞搁置在边后，慢条斯理地走至他身边的榻上坐下，默不作声地伸手执起了一边的白子，对着余下残局一番凝神，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才罢了地丢下棋子，长叹了口气道：“真真是遗憾，已无转圜之地。”
柳奚笙闻言淡笑，伸手拎过身边的青釉茶壶茶杯，只道：“春寒一时，先喝杯热茶暖暖身子。”沈意年不置可否地接过茶杯，饮下一口竟是唇齿余香，微热的温度化作一股细细的暖流融入血液。
片刻，沈意年放下茶盏阖眼悠悠地从怀中掏出一卷精致的画轴，望着对面人轻笑道：“柳楼主可有意猜猜这是何物？”
“这如何能猜到？”柳奚笙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一手边转过杯口，小口吞咽饮下热茶。
画卷被沈意年缓缓展开，呈现在眼前的是点点浓墨勾勒出一只白兔的背影，旁边是一丛二尺高的荒草，可见许久无人打理了，简洁无暇的线条却轻而易举地描绘出了一副凄凉之色，右侧则提着一行娟秀的小楷——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竟是诡仙夜弦子的茕茕白兔图？！”语气中夹杂着几丝不敢置信。
“正是。”
略微思量后，柳奚笙沉吟道：“夜弦子江湖人称‘诡仙’，在她身上有两奇，一是起死回生术，二则是丹青，传言她的丹青画栩栩如生，恍惚之间会以为那一景一物都是真实一般，更有甚者言见过仙子从画中踩着莲花步盈盈踏出。十年前南阳的一位名不见经传的丹青师用一张有些磨损的宣纸随意作了一幅画赠她，她却将那画视若珍宝，无人知道为何，后来此画遗落在外，我也只是听闻那画卷上画的是茕茕白兔，夜弦子对外宣称得画者若自愿交还于她，则可答应对方一个要求……”顿了顿，他话锋又是一转，笑意盈盈地望向沈意年，“你是怎么拿到这幅画的？”
一直在一边入神聆听的沈意年被这么一问倒是先愣了一愣，旋即，笑道：“那得从去年春天说起了。”
那年是个暖春。
早春三月，新绿爬满了枝头，海棠花开时。沈意年抵达烟城的那日，是细雨朦胧的天气，甚多店铺早早地打烊闭门，大街小巷清冷得有几分萧条的味道。大抵也是幸运罢，就算如此他也找到了一家不差的客栈落脚。
沈意年落座于客栈西北角靠窗的木桌边，手中懒散地把玩着一只做工精细的竹笛，窗外雨色朦胧，站于一边的是个认真沏茶的店小二，看得出大概是新来的，做事有些生疏，举手投足间透露着几分拘谨，神色有几分胆怯。
“这、这位客官……竹叶青已、已经沏好了，照您的吩咐，是用的刚烧好的热水泡的，加了些月见草。”
“劳烦了，搁这儿就好。”沈意年微微颔首，淡笑，还没拿稳茶杯，一直在酒柜旁打转的一位妙人儿已巧笑轻步走来，一颦一笑摄人心魂：“南阳沈七公子竟如此娇贵，喝茶竟这多讲究。”那声音如百灵鸟一般婉转悠扬，宛若天籁，几分娇嗔，几分缠绵，而原本体显端庄的浅绛色长裙却被她莫名地穿出了妖媚的味道。
沈意年闻声放下了已经送到唇边的茶杯，轻挑柳眉端详起面前这位姑娘来，那姑娘也毫不忌讳地直接坐到了他对面，神态自若地容他任意打量。
两相对望，竟一时无言。沈七公子虽面上平静若水，心下却也是一阵莫名其妙，自己与这姑娘素昧平生，莫非以前哪里得罪她了？
良久，沈意年方才缓缓道：“若直饮了冷茶，会导致寒滞，聚痰且伤至脾胃，对人反有害而无一利。不过这竹叶青配月见草，倒是只因如此风味更佳罢了，若姑娘认为这算讲究，那我也认了。”
“那倒是小女子愚昧了，还望公子不要在意才好。”那妙人儿细语道，嘴角上扬的弧度透着浓浓的妩媚而妖娆，呼出的淡淡温热气息和好闻的体香萦绕身畔清晰可闻，倒是让沈意年着实尴尬了一番。
他将微蜷的手指放于唇边掩着轻咳了一声，只闷闷应道一声“无妨。”随后便转头凝视窗外，作观景状。那妙人倒也被他这副模样逗笑，旋即却发现他的眼神从起初的漫不经心渐渐变得认真，便也随着他的目光望去。
那是墙角的一丛西府海棠，概是暖春的缘故，花开的也比往年早了几分。
枝间新绿一重重，小蕾深藏数点红。再衬着这雨景，也多了几分朦胧的味道。
实在美绝。
“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蒙蒙细雨中。此情此景，用这句诗倒也恰到好处。”
那妙人儿也只笑道：“沈公子也真真是好才华，言念自愧不如。”
“原来姑娘名为言念，说起来言姑娘倒让在下想起一个故人……不知能否冒昧问姑娘一个问题呢？”
“公子但说无妨。”
沈意年垂眸摩挲着手中的茶杯，有些犹豫，担忧唐突了佳人，最后才长叹一口气，缓缓道：“你可认识柳神医柳奚笙？”
“说的是天下第一楼楼主柳神医么……我也不过一位平凡女子，哪能得幸认识这等人物呀。公子是何出此言？”言念难能地苦笑着回道。
“他十六岁那年曾对我说，他已经认识了这天下所有青楼头牌。原本还以为姑娘是其中之一，冒昧了。”恍惚之间，沈意年好像又看见了那年初冬，白茫茫的雪上那位着墨衫意气风发的少年，眉目温柔，上扬的嘴角如春风般，世间所有哀愁怨念都仿佛能融化在那一笑间，可是这样如歌一般美好的少年却对自己说着那样尘俗的话，也不经是几番无奈。
“公子这倒多想了，小女子虽漂泊在外却并非风尘女子，看来沈公子与柳楼主相交甚好之言也倒是真的。”言念掩袖，笑声如银铃一般动听，“不过如此说来，柳楼主寻花问柳风流成性莫非不是传言？”
“不，”沈意年的声音突然沉了几分，微微垂眸，仿佛沉浸在了回忆之中，“起初我也这么认为，甚至想与他绝交。可是后来，我才得知，他这么做另有目的……”说到这里，声音却骤然而止，像有什么难处。
而言念也似是没有兴趣听下去，无所事事地将飘落在桌上的一片绿叶弹飞，继而抬眸望向对面美如画的青年，只道：“若公子觉困扰，不说也罢……”到这里，她跟青年一样故意停了下来，旋即微微眯眼，上扬的嘴角带着几分神秘莫测，“不过相反的，也请求公子帮小女子一事。”
沈意年不是一个喜欢给自己添麻烦的人。
到此刻听了言念的话他才反应过来，难怪她如此不避嫌地上前主动搭话，怕是起初就有事相求，但现在拒绝也显得自己小肚鸡肠了，也只好无奈地应允。
“聪明如沈意年，没想到也会被人坑啊。”听到这里，一边原本一直秉着沉默是金的原则认真旁听的柳奚笙也忍不住笑着插嘴。
沈意年阖眼没好气地挑了下眉。
“其实你大可不必为我辩解，树正不怕影子歪，世人如何看我又何妨？”
“柳楼主的意思是指责我多此一举反而越抹越黑了不是？就算如此言姑娘也必定会找其他理由请我帮忙！”
“沈公子这是重情重义，哪敢指责，算我多言了。”柳奚笙苦笑，“这幅茕茕白兔图怕也是言姑娘给你的罢，说起来这言姑娘到底是要你作甚么？”
沈意年反而不说了，在一旁不紧不慢地喝起了热茶，柳奚笙虽心中着急，却也怕再惹火沈意年，也就故作云淡风轻地托起茶盏，漫不经心地看起早已了结的棋局来转移注意力。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过去了，沈意年这才悠悠开口：“那天是三月初七……柳楼主可知三月初七是什么日子？”
柳奚笙似是想到了什么，眼瞳中流光溢彩：“是扬州蒋府太爷七十大寿。我竟险些忘了，说到这概是半月前蒋太爷还差人将寿宴请柬送到了苍穹楼，也有你的一份。”
“知道了，去便是。恰好言姑娘的要求就是拜托我将茕茕白兔图，在今年七十大寿宴上送给蒋老太爷。”
“那还真是份厚礼。”柳奚笙煞有其事地叹道，“不过眼下也已经是二月末了，事不宜迟，若不快些怕是会赶不上三月初七，今晚就走吧。知勤！备马！”
门外传进一个特属于少年的活泼音色：“得令！”随即传来一阵匆匆离去的脚步声。待知勤跑远后，沈意年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柳奚笙则悠闲多了，随手从紫檀木柜中抽了本书靠在榻上闲读，缕空香炉散发着淡淡的轻烟，好生惬意。
良久，沈意年打破沉默道：“蒋府也算是富可敌国了，不知私藏了多少奇珍异宝，早年为此还杀害了不少无辜性命，也不知是否报应，蒋老太爷一直得不到一个孙子，倒是孙女儿成群，不过每年却都得夭折一个，导致蒋府门前白绫不绝。如此下去蒋家香火断了不说，连多年辛苦累积下来的家业也无人得以传承，听说蒋老太爷为此还愁了好一阵子，生了一场大病，好些年没出门了。半月前才刚病愈的样子，到现在还没能踏出府门半步。也不知言姑娘和蒋老太爷到底是怎么认识的……头疼。”
柳奚笙眼皮也不抬一下，翻着手中的一页书，无奈笑道：“想那么多还不如小憩一会儿养神，看你一副精神憔悴的模样就知道赶了好几天路，放心，依知勤那速度，备马能备上两柱香的功夫，足够了。”
“罢了，我还想在苍穹楼转会儿。”沈意年淡淡地摇了摇头，起身拎起墙角的油纸伞，走进了南阳初春幽幽的雨色中。
倚在窗边的海棠已泛出新绿，有点点红蕾在葱葱的绿意中悄然滋长。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春寒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