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流光》子焉非鱼

33、缱绻

　　春云吹散湘帘雨，絮黏蝴蝶飞还住。人在玉楼中，楼高四面风。
　　不知不觉，又是初春时分，宫里平淡如水的日子总会让人忘了时光飞逝，流转华年。晨曦微露，我在寄畅园的小水塘边喂着红鲤。鱼儿们为了一点饵食就会欢快如此，人心真是太不知足了。
　　“沅芷。”闻声望去，只见默涵笑吟吟地站在院门口。
　　“默涵姐姐，你怎么来了？”我喜不自胜，拉着她的手到屋里坐下。
　　“我是进宫看望德妃娘娘的，想着时间还早，就先来了你这。”默涵解释道，有些犹豫，却还是问了“你最近好吗？”
　　“我很好。”我笑了，心中掠过一抹伤痛。
　　“前些日子在府里见过四贝勒一面，他的性子比以前更冷清了……”默涵面露难色地提到。
　　“默涵姐姐，别说了好吗？”我终究忍不住打断了她的话，既不回首，何必不忘，今夕明夕，君已陌路……
　　“你这又是何苦？”默涵惋惜的劝说道。
　　我惨然一笑，沉默了。苦？现在什么都不算苦了。
　　“默涵，原来你在这里，该去向娘娘请安了。” 十三阿哥忽然匆匆地走进屋，有些急促地说道。
　　“明白了，爷，我这就去。沅芷，记得常来府里玩。”默涵恋恋不舍地和我道别，然后迈着碎步离开了。十三阿哥却还站在原地，并未同去。
　　“十三哥，你不去吗？”
　　“德妃娘娘想见见默涵，我就不去了。何况，我还有些话想对你说。”十三阿哥说着在我身旁坐下，看着我似有难情。
　　我心知肚明他的来意，不想再多费唇舌，赌气说道：“士三哥，如果你也是来当说客的话，那就请回吧！”话落转身向屋外走去。
　　“沅芷！”十三阿哥急忙拉住我，诚恳地对我说：“沅芷，我知道你在气静雯是四哥派来的人，可是你不知道，小时候你与十四弟青梅竹马，几乎宫里所有的人都认为你将会是十四福晋，加之你又深得皇阿玛的欢心，起初四哥不得不防着你。”
　　“这是理由吗？”我冷笑着反问道，如果这是他处心积虑的原因，未免太可笑了，何况至于他的真心，只怕也是打了折的吧！。
　　“你！”十三阿哥眉头深锁，生气地瞪着我，片刻后，叹了口气，说道：“看来有些事若不告诉你，你真会怨恨四阿哥一辈子的。就算四哥不让说，我今天也非说不可了！”
　　“洗耳恭听。”我知道今天自己逃不过十三阿哥的一番说情了，语气不免有些冲人。
　　“沅芷，如果纳兰亦皓的死另有隐情呢……”十三阿哥意味深长地说道。
　　“什么？”我惊愕地喊道，纳兰亦皓的死是我心里一个永远难愈的伤口，如今再度被人触碰，依旧疼得撕心裂肺。
　　“亦皓的死是个阴谋。事后不久，李伟手下的一个侍卫请辞回家，不知所踪。所有的事情发生的太过巧合，四哥怀疑有内奸，下令细查。经过几番打探，那个侍卫果然是收了一个叫袁粲的钱，泄露了消息。并且半路截杀纳兰亦皓的杀手也是袁粲找来的，而袁粲正是九哥的手下！现在此人已死，死无对证。八哥恐怕和这件事也脱不了关系，就连十四弟……四哥不想告诉你，是在保护你。若你知道了真相，以你的性子，还能坦然地面对他们吗？只怕到时会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我——”我语噎了，只觉心一寸寸的变冷，凉透。
　　“就连华辰的死……唉，当年有人冒四哥的名约华辰在景澜园见面，又有人故意引醉酒的太子到了那……结果华辰的挣扎反抗惊动了宫里的侍卫，皇阿玛为了保护太子，当夜便赐了华辰一死。这些都是静雯不甘姐姐枉死，入宫后多方探询才得知的真相。而那夜灌醉太子的人正是八哥！ 此计一石三鸟，不可谓不毒！沅芷，你现在该知道四哥对八哥的仇怨有多深，这辈子是绝不可能化解的！因而当四阿哥得知你为八哥十四弟做的那些事时，才会那么的生气，那样苛刻的待你！沅芷，别再和四哥闹别扭了！他是真心喜欢你的！这些年来，我没见过他对别的女人动过真心。”
　　自始至终，我只是呆呆地坐着，沉默不语，脑海中一片空白，过了半晌，才黯然地说：“十三哥，让我一个人想想好吗？”
　　十三阿哥怜惜地看着我，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叹息地摇摇头，离开了。
　　步履缓慢地回到卧室，我扑倒在床上，毫无预兆地痛哭起来，似乎泪水自己在不停的向外涌出。那一夜，我似乎流尽了一生的泪水。
　　“沅芷，你又输了！”康熙帝笑着落下一字黑棋，说道。
　　“皇上棋艺高超，沅芷望尘莫及。”我小心的回答，今天已经连输三盘了，康熙帝也赢得索然无味。
　　“皇上，张太医求见。”李公公上前小声的禀告。
　　“宣。”
　　只见张太医蹒跚地走进屋，恭敬地磕头行礼。
　　“平身。张太医，你来所为何事？”康熙帝问道。
　　“回皇上的话。臣刚从四贝勒处来，四贝勒大病尚未全愈，正是气虚体弱，却执意后天远行江南，这对四贝勒的身体大为不利。臣特来向皇上求旨，希望皇上能劝阻四贝勒。”张太医言辞恳切的说道。
　　“这孩子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倔！”康熙帝说着淡淡一笑，“他若打定了主意，任是九匹马也拉不回的。”
　　“可是皇上……”张太医依旧不放心的请求说。
　　康熙帝略为思索，说：“沅芷，不如你今晚带些补品药材替朕去看看他，顺便劝劝他。若他执意如此，也罢，随他吧，受些磨练也是好的。朕相信，朕的儿子没那么娇弱！”
　　我心里一阵惊慌，却还是不得不领旨：“沅芷遵命。”
　　原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踏进狮子园一步，却不料这么快就故地重游了。满园的草木都抽枝吐绿了，显得生机盎然，只有我的心还如一潭死水，了无生气。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格格，四贝勒还在午休，请格格稍后片刻。”小平子说着将我引至云矢阁，这是四贝勒静时常待的地方，名字取自屈原的《楚辞-九歌》：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小婢上完茶便乖巧的退了出去，阁子里寂静无声，我静静的凝望着屋里的每一件摆设，和记忆里的丝毫未差，当初他教我写字的情形还历历在目，如今却是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沅芷。”熟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我的心猛地一震，咬了咬嘴唇，回过身子行礼：“瓜尔佳沅芷见过四贝勒。”
　　“你坐吧！何必如此……”漆黑的眼眸里划过落寞的余晖，苍白的脸上掩不住的失望。
　　我没有移动半步，而是指着桌上的锦盒说：“这皇上命沅芷带来的，愿四贝勒身体早日康复。皇上还说了，四贝勒若身体不适，不必勉强出行，若执意如此，也就随四贝勒了……”
　　我絮絮地说着，像背书一般的生硬。他突然问道：“你呢？你希望我留下吗？”
　　“四贝勒的决定不是沅芷可以左右的。”
　　“你当真要怨恨我一辈子，半分余地也不留下？”他的声音有些低哑，微颤，似有不甘。
　　“ 既不回首，何必不忘……”我低着头，吐出这几个字。七伤拳。伤人先伤己，每个字都仿佛利剑般狠狠地次向我的心脏，我真的忘得了吗？
　　空气恍若一瞬间凝固了，谁都不开口，只是安静地站着，倾听着呼吸与心跳的节拍。
　　“四贝勒，您的药来了。”小平子端着一碗药汤站在了阁外禀告道，打破了僵局。
　　“进来吧。”四阿哥说完略显疲惫地坐下了。
　　当药碗经过我面前时，我闻到了一股甜甜的药香，好特别的味道，是柿饼的味道！难道他喝的是……不可能，我立刻在心里自我否定了这个猜想，他是贝勒爷，什么名贵的药材用不上，怎么会用民间的偏方呢？
　　“小平子，这是哪位大夫开的药啊？”我装作不经意地问道。
　　“会格格的话，奴才也不清楚，是贝勒爷命令奴才熬得，爷每天都喝。”
　　“这是你让我喝，忘了吗？”四阿哥淡淡地说道，将空药碗放在了桌上。小平子收起药碗退了出去。
　　真是柿饼和罗汉果熬的汤！我的心被触动了，却依旧刺人地说道：“四贝勒贵为皇子，这样的贱药是玷污了四贝勒的身份。”
　　“沅芷，要怎么做你才能原谅我呢？”他慢慢地走到我面前，哀伤的看着我，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无助的一面，可是，我该相信他吗？紫禁城里的是是非非让我心寒，什么都可以隐藏，什么都可以埋葬，什么都可以遗忘……
　　“四贝勒，你什么也不必做。沅芷该回宫了。”我说完俯身行礼请辞。
　　“等等，”他忽然拉住我的胳膊，有些急切地恳求道：“明儿再走行吗？”
　　“这……好吧。”我犹豫一下，还是被他眼里的忧伤刺痛了，答应留宿一晚。
　　到了该用晚膳的时间，我以胃口不好做借口，不去前厅用膳，我是真的不可以再见他，刚才他的一言一行已让我心有所动，只怕自己再见一面，真会不顾一切地回头，就算他是虚情假意也罢。
　　“参见格格。四贝勒让奴才端了些饭菜过来，请格格好歹吃一些。”小平子端着一个食盒走到了门口请安道。
　　“进来吧。”
　　小平子将食盒里的菜一样样地取出摆在桌上，有水晶淆肉，鲍汁百灵菇，八宝酿乳鸽，蛋黄酥……都是我爱吃的菜，居然还有一壶酒。
　　“这是格格前年亲手酿的提子酒，奴才特地给格格取来了一壶。”
　　提子酒？我都几乎忘了，经他一提，才记起前年夏天，我和四阿哥一起酿了好几坛子果酒。倒了一小盅，我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爽口甘甜，浓浓的果香盖去酒的苦涩，我忍不住又喝了第二口。
　　“格格，这虽是果酒，可也烈得很，后劲大，格格慢点喝。”小平子好心地提醒道。
　　“醉了更好！你下去吧。”我说完又喝了一大口。
　　这酒当初是我俩一起酿下的，如今却只有我一人独饮。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酒一口接一口地灌下，我的头渐渐有些晕乎乎的，脸烫地厉害，眼前的一切都慢慢出现了重影。恍惚间，四阿哥的身影出现在了面前。大概是幻影吧，我揉了揉眼睛，人影却没有消失，“我一定是醉了……”我小声地嘀咕着，仰头又喝了一口酒。
　　“沅芷，你怎么醉成这样？哪来的酒？”四阿哥的幻影皱着眉，夺过我手里的酒壶，有些生气地说道。
　　“这……这是我们……酿……酿地提子酒啊……你怎么不记得了……你……果然是幻影……不……不要皱眉……我不喜欢你生气的样子……”我断断续续地说着，跌跌撞撞的站起身，双手拂上他的脸，想把他的眉头抚平。
　　“沅芷，我扶你去歇息……为什么你宁可折磨自己，也不肯原谅我？”那影子小心的扶着我向卧榻走去。
　　“不要……我不要睡觉，”我坐在床沿边就是不肯躺下，生气的撅着嘴嘟囔着，猛地搂着他的脖子，低低地耳语：“我怕……我睡醒了就见不到你了……”
　　“为什么你要喝醉了才肯说实话呢？”幻影说着将我搂着怀里，紧挨着我躺下了，浓浓的暖意瞬间包裹了我，我满足地闭上眼。
　　“睡吧，我不会离开你。”有人在耳边低沉地许诺说，如同得到了世上最好的承诺，我安心地进入了梦乡，这是一个很美的梦，因为梦里的我都在笑。
　　翌日清晨，窗外悦耳的鸟鸣唤醒了我，头疼依然昏沉沉，慢慢睁开眼却诧异的发觉自己正靠在一人的怀里，而那人竟是四阿哥！我惊慌失措的推开他，转身正欲下床逃离，却被他牢牢地抓住手腕，动弹不得。
　　“放手！你，你怎么会在这？”我气急败坏的喊道，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真是不幸中大幸，衣衫完好，连外衣也不曾褪下。
　　“你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了？”四阿哥直直地盯着我问道。
　　常言道，酒醉三分醒。昨晚我虽是酩酊大醉，但依然有些模模糊糊的影像留在脑海里，发生过的事，说过的话，也知道个七八分。可是我还是摇了摇头，故作不知。
　　“为什么你就不肯原谅我一次！为什么你就不愿承认你对还对我有情！”四阿哥双手抓着我的肩膀，愤然地说道，痛苦的眼神望着我。
　　“是你说的，我根本不配你爱！我又怎么敢再爱你！”我低着头，声音哽咽得说道，泪水慢慢地打湿我的脸颊。
　　“那不过是一时的气话！我后悔了！ 你知道那天当我在湖畔见到你遗落的帕子，我才明白，你对我有多重要！原谅我一次好吗？”四阿哥带着哀求的眼神凝视着我，使人不忍拒绝，我心口的一块坚冰正在不知不觉得被溶化。
　　“我……”我还没能说些什么，他忽然低头，覆上了我的嘴唇，炙热而狂烈，将我几乎溶化了，我应该推开他的，可我的手却不由自主地缠上他的脖子。
　　片刻之后，他的唇一向了我的耳际，细细的吻着，声音醇醇地问道：“你原谅我了，不是吗？”
　　“你无赖！”我羞红了脸，气呼呼的抗议。
　　“呵呵——”他笑了，狡猾地说：“为了得到你，我愿意无赖一回！”
　　“你是真心的……不是在骗我？”我的心里始终忐忑不安，之前的打击对我太大了。
　　四阿哥正视着我，表情严肃地说：“我爱新觉罗胤禛对天立誓，如若负你，必将一无所有！”
　　“我相信你。”我抿嘴一笑，轻轻地说道。
　　他顿时面露欣喜之色，将我紧紧地搂住，彼此偎依在一起。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明日，你真的要去江南吗？你的身体……”我有些担心地问道。
　　他淡淡一笑，轻描淡写地说：“是的，非去不可。”
　　“为什么？”
　　他的表情不那么轻松了，担忧地说：“江南一带私盐泛滥，官盐受阻，盐商交的税却一年少过一年，州县府衙银库空虚，又逢洪涝，灾民剧增，州县府衙却因为拮据而不能及时开仓赈济，导致情况更加恶劣。我若能早去一日，早些解决此事，也算为百姓做件好事吧！年羹尧已经先行一步了，可是我怕底下的官吏对他阳奉阴违，还是亲自去一趟较为安心。”
　　“你……想不到你是这样一个忧国忧民的阿哥！”我笑着说道，心里对他又多了几分敬畏之情。
　　“呵呵，不是我做每件事，都是为了争权夺利！如果没有你在我身边，即使坐拥天下，也是一样的无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