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其二 ...
-
“子棠,今后要在王家好生待着啊。”
是爹爹的声音,毫无感情,或者说一字一句都是那么的油腻,恶心。
“宣子棠啊,一天见得到你,我就一天犯恶心!走了最好!”
奶奶亲口对她说的话,那种狂傲、恶毒的口气,她一生都忘不了。
“棠,王家是好人家,嫁过去,左右也能过得舒服点吧。”
娘亲的话里充满了无奈,却仍有几分如释重负的感觉。
“娘亲……”子棠微微动唇,散失的意识慢慢回来,却闻到一股难以忍受的泥臭味。倒也不是真的很难闻,子棠从小就是在阵阵木香的熏陶中长大的,即使是出门,怀中也会带着个香囊,这柴房中毫无生气的泥腥味,着实让她受不了。
柴房?
她低了低头,自己的那身素纹蓝边梅花扣小褂已经被磨破了许多处,那条由蒴乡县最好的裁缝铺所锻造的水蓝色褶皱长裙也蹭了好些灰尘,顿时失去了往日的光彩。
子棠猛地起身,这才发觉身后的树枝硌得她娇嫩的后背生疼,不觉皱了皱眉。印象中自己是因为太饿太累睡在了家中的酒窖,怎的一觉的工夫,就到了这破柴房来了。
这柴房的窗是向外开的,阳光透过繁茂的乔荫,点点叶影斑驳地洒落在她那仍有惺忪睡意的脸上,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那光却又顽皮地照到别处去了。
之前,发生了什么?
她隐约只记得她因为家里人逼她出嫁的事情绝食,突然地就听见不远处的什么喧闹,紧接着母亲把她藏在了酒窖,母亲突然情绪大变就又出去了,然后……
然后发生了什么?
她走到门边,尝试着拍了拍门,还不忘用另一只手捂住鼻子:“有人吗?”
无人应答。
“有人吗?”她又“砰砰砰”地敲了下门。
仍旧无人应答。
她有些心慌,声音愈加急促:“爹爹?娘亲?有人吗?开开门哪!”
“你他妈烦不烦啊!”
门外突然传来一个粗暴的声音,着实让子棠吓了一跳。莫非,自己已落入那群人的手中?只见那个声音又骂骂咧咧地透过房门传来:“妈的,吃饭的时候多拿了一个腿子,老大就罚我杵在这里守着你这娘们儿三天三夜才可以换班,我这遭什么罪呢,谁让挽秋姑娘做得那么好吃……”
她是一个字没用心听,只是试图使自己冷静下来,小心翼翼地打断他道:“这位公……咳,这位壮士,敢问这是何处?我为何在这里?你家老……主子是何许人?”
“你他妈话这么多干嘛?又没跟你说!”门外那壮汉又是一声不耐烦地怒喝,倏然把子棠吓了回去,她捏了一把冷汗,决心不再问了。
却有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突兀地传入子棠的耳中,似乎是什么别的人走近这房子。她只是无意凑耳去听,见那个壮汉略带慌张地喊了一声“老大”,她的精神更是提升了近十二分,却离开了那扇门,转过身,双唇轻轻一抿。
“老大,那娘们儿似乎清醒了,在里面叽叽喳喳的,精神还很好!”那个壮汉一见来者,便连忙俯身抱拳,眼神中匆掠过一丝慌张,却没逃过来人犀利的双眼。那人却没去深究,仍作来时那般平静的样子。
微风忽扫,那人的发便略略向后摆了些,面容倒是看得清楚,正是那日的,被唤作木笙的少年。
听闻壮汉的话,木笙眼中抚过一层淡淡的涟漪,却又很快消散了去。他倒也没有回壮汉的话,径直向柴房的房门走去。
他走到那门前,正欲推开门,忽然手顿了一顿,眉头微皱,但终是推开了门。
只是门开的那一瞬间,他极其迅速地将右手伸入门背,反手一抓!却见门背一声娇哼,被李木笙那有力的手臂牵引了出来。
宣子棠跌了个踉跄,手中的木棒摔落在地上,“咚”地发出一声闷闷的响。那个看门的大汉顿时惊讶万分,呼道:“好你个小娘子,竟敢偷袭我们老大!”
她还没缓过神来,只听得上方有个沉沉的声音重重砸来:“若你就晓得偷袭这点能耐,还真出不了老子的地盘。”
不由得抬头一看,一张无比清晰的脸遮住了她的视线。
两道锋利而微皱的剑眉下是一双无比深邃的眼睛,微眯又满不在乎的目光洒向她。脸像是一方未经雕琢就线条明朗的美玉,深深地印入她的脑海里。
“你……”眼看着自己的手腕有快要被捏碎的势头,宣子棠使劲挣着自己的手,却又无法挣开,只一个劲地哼哼。他轻悄合眸,将那只抓住子棠的手随然向后一甩,她便重重地撞到了柴房凹凸不平的墙壁上,使得她“啊”地痛呼一声。
她痛得发抖,分明藏得十分隐秘,怎的就叫他觉察到了?慌乱之中扫到他冰冷的目光,如同利箭般刺透她的心中。“你……是谁?”她压着嗓子,憋着泪,问了她心中早已明白得紧的问题,“我爹呢?我娘呢?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你说啊,你说啊!”终于是几近崩溃地扑向那个男人,哽咽着喃道,“还给我,把他们还给我……”
“放手。”
子棠哭得越发难受,却没听着那个压制怒气的声音,“放手。”
突然一个快手带住宣子棠的脖子,她轻咳一声,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李木笙掐住脖子按在墙上,巨大的震荡使得宣子棠顿时一阵眩晕,胃里有一阵浓水涌上喉尖,又被她生生吞回去,来不及去考虑散乱无比的发,那张平静却又恐怖无比的脸靠她极近,眉皱得愈发厉害嘴微微张开,确是重重几个字敲在她的耳畔:“你来找我要你的人,我去找谁要我的人?”
她一怔,却听出了这一字一句,都是他咬出来的。
“啊,等等……你在说什么啊……咳咳……”子棠心中实在是疑惑,却又不及细想,那支在自己脖子上的手收得越来越紧,她喉尖一阵腥味涌上来,思想逼近绝望的边缘。
子棠是受不住这般的苦,意识渐渐模糊,只在尽头留有一句话:
“木笙且慢!”
李木笙听到声音,手松了松回过头,见一男子冲进柴房,是当日背子棠回来的,唤作旌的男子。他立即二指震他穴位,使他全臂引起短暂性麻痹,放开了奄奄一息的子棠。紧跟其后的苏挽秋急忙上前护住子棠,给她做一些紧急的处理,却是略有胆怯地望着李木笙,不敢挪步。
“骆远旌,”木笙压低了双眼,眼中是无底的深渊,叫人发凉,“你找死么?”
骆远旌一怔。记不起是多久以前起,他就再没听过木笙唤他的全名。这么一想,倒也没喊过他的名字,只是“你”、“喂”之类的话。
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他已不再是那个一天到晚跑跑跳跳地拉着妹妹的手到处疯玩的野小子了。
骆远旌低下头,沉声道:“木笙,恕我失礼,你刚才的举动着实不妙,她……”
“这也不妙,那也不妙,那在你眼里,何事绝妙?”李木笙突然冰冷地打断他,“那种狗东西生出来的,只能是狗东西。”苏挽秋猛然意识到李木笙在说话时的目光渐渐瞟向她怀中的宣子棠,下意识地收紧了手臂。顿觉门外有些许嘈杂,缘是这个混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引来了不少人。
“木笙!”众人见骆远旌突然提高音量,着实是被吓一跳,“苓的事情我们也很难过,但是你总不能把气发在一个毫不知情的人身上吧?就算这姑娘确实是欠着我们,倘若这时你再做什么,那就是你的不仁义了!”
见木笙不回话,骆远旌便继续道:“你之前不是答应得挺妥当的么?怎么现在一时变卦?不过今后若你还是想要加害于她,我宁愿与你为敌。”说罢,他未等木笙回答,便转过头对惊魂未定的苏挽秋道,“挽秋,将这姑娘带回去。”
苏挽秋怯怯地望着李木笙,但终是起身抱着宣子棠离开了柴房。众人无一阻拦,却也会了意,悻悻地离开了。
许久,李木笙动了动唇:“你,是要为了那个东西同我拼命?”
骆远旌见这寂静被打破,便答道:“我只是做了我认为对的事。”
李木笙的脸抽搐了一下,拍拍裤子,站起身来走向房门,骆远旌隐约听到他那句虚无缥缈的话:“那就让我看看你能做到什么程度吧。”
远旌顿了顿,合了双眸。
这寨子的每个单人房间并不大,倒也不奇怪,大伙都是住在大间屋子里,一间有那么十几二十张床,夏天倒是十分闷热。
要说这单人房间的待遇,着实不菲。
“娘……”
耳畔传来一声低吟,苏挽秋望了望正平躺在自己床上的宣子棠。
这个姑娘在昏迷的时候,是喊了多少声娘呢?
若不是那场劫难,恐怕她做梦都未曾想到自己竟会流落到这般下场。
苏挽秋轻叹一口气,正欲起身离开房间,突然听到被褥那处有一丝轻微的响动。她连忙回过身,见床上的宣子棠缓缓睁开双眼。
她一惊,呀,刚才确实是没有睁眼,这姑娘的眼睛水灵水灵的,活像一只还依偎在亲人身边的小鹿,脸也被这双漂亮的眼睛衬得清秀,教挽秋不由得走近去细看。
宣子棠揉了揉双眼,见有人影靠近,猛地一惊,道:“这是哪里?你……”
苏挽秋忙答道:“我、我是寨里的医女,我叫苏挽秋……”答罢,又小心地补了一句,“别害怕,木笙,他已经走了。”
“木笙?”宣子棠脱口而问。
“啊……那个……”苏挽秋一时语塞,竟慌了神。倘若这时再提起在柴房里发生的事情,实在想象不出她还会有什么样的表现。
“挽秋,怎么了?”门外突然又出现了一个人影,骆远旌望了望苏挽秋,又觉察到苏醒的宣子棠,“姑娘,你醒了?”
谁料宣子棠轻呼一声,竟突然扯住苏挽秋的衣衫,胆怯地躲在她的背后,身躯轻轻地颤抖着。见到此状,苏挽秋轻轻摇头,无奈地与骆远旌对视,旋即解释道:“姑娘,他便是那将你从木笙手下救出的人。”
宣子棠歪了歪头,这才想起是讲柴房里的事儿,说起来昏迷的那一刻,她确凿是听到有个人在喊“木笙且慢”……这么一琢磨,才知道木笙讲的是谁,便悄悄从苏晚秋的背后探出脑袋,轻轻打量着这个身材高大的男人。
这男子将自己略长的头发简单扎在自己的后脑勺,便可将他的眉目看得一清二楚。强劲有力的两道剑眉间透露出一股正气,嘴角残留的淡淡的笑久久没有消退。骆远旌才发觉宣子棠的目光正回旋在他身上,便朝她一笑,却使得宣子棠的双颊泛起一抹红晕。
他笑道:“我叫骆远旌,敢问姑娘芳名?”
“宣……宣子棠,”她轻轻答道,声音却愈发颤抖,“是你杀了我爹娘么?”
骆远旌嘴角上的笑意渐渐隐退,眉心浮现出淡淡的皱痕,顿了顿,沉声道:“宣姑娘,恕我直言……你父亲,早就应该去死了。”
阳光透过指尖的缝隙,温柔地洒在少年的脸庞上。卧在自己房间的床上,他慵懒抬起的右手欲遮挡住那直射而来的光,但那却使得遗漏的光更加刺眼。李木笙轻轻合眸,仅留一线的光亮照进他的心里。
细看自己握刀的手,才看出有数道大大小小的伤痕。
只是一个手掌便被伤痕布满,那身上,有哪里不是伤痕累累?
下意识地,他抚到自己的脸。
曾经有一个女孩对他说过,你以后去打架,伤哪里我都不会说什么,但唯有脸不能伤到!
他笑问:为什么?
她嘟着那如樱桃般丰润的红唇,抬眸打量着他,答道:你这个人,哪里都不好,长得不算瘦又不算状,不算矮又不算高,可是脸长得多俊啊!把脸坏了,就没姑娘要你啦!谁要坏了你的脸,我定饶不了他!
思绪被拉回如今,李木笙将自己的右手随意搭在额上,轻轻吐气,笑意愈来愈浓。
但是在这渐深的笑颜中,为何会有一种莫名的酸楚?
那天,如果不是他受了重伤,她怎么会贸然下山去采草药,又怎会被宣家那个猥琐的老头子瞧上,怎会被他强行带入府中,怎会……
右手还有轻微的麻痹感,他轻皱眉头,笑喃道:“苓,我替你报仇了。”
“吱——”紧锁的房门忽然被打开。
李木笙先是一愣,懒散地扭过头,见来人,却又合眸转过头,躺下。那人微微低头,掩门,径直走到木笙的床边,单膝一跪。
“你是来请罪的?”李木笙饶有兴趣地问道,却不正视来人,嘴角勾起戏谑的笑。
“我是来道歉的。”来人低沉地答道,不见任何感情。
“我知道,”李木笙从床上爬起,盘腿正坐,一手搭着下巴,“若是不同木笙道歉,那个姑娘说不定还要遭受更大的苦——你是这么想的吧,骆远旌?”
骆远旌抿唇,淡淡辩道:“木笙,我今日确实是有失尊敬,在此向你道歉。”顿了顿,继续说道,“我来是告诉你,那个宣姑娘,醒了。”
“然后?”李木笙挑了挑眉,显然是没有耐心听他谈及这个话题。
“她要见你。”骆远旌一字一顿,字字清晰。
“见我?”李木笙笑了笑,却丝毫没有动身的兆头,“我李木笙是谁?她说见我我就得见?告诉她老子还真不想挪动身子了。”
突然轻掩的门被推开,一个清亮的嗓音突兀地出现在二人的意识中:“那就不劳李少侠大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