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十三 ...
-
宣子棠头一次觉得，自己若是男儿身该多好。
作为男儿，若在这种时候挺身而出，定会被众人刮目相看，说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有勇气敢担当”之类的话，也一定会被各路闺秀印在心里。
今日之举，被人们印在心里或许会有。
众人的眼睛齐刷刷地扫向那抹突兀的墨绿，李木笙闻声望去，焉地一愣。
话一出口才发觉自己有些失言的女子见到众人的异样神情，轻“啊”一声抿住嘴唇，薄汗涔涔，竟然有得一出别样的景致。余光扫去，狼牙帮的各位无不目瞪口呆。
宣子棠没怎么敢对上任何一双眼，她清了清嗓子，说：“小女子当天就在狼牙帮，众人何不听我这个局里的‘局外人’说说我之所见，然究竟是哪方的过错，还请众人评判。”说罢抬眼向那个章逸，“章副团长，你看这样行吗？”
刚刚还胜券在握的章逸双眼一亮，不由谨慎起来。眼前的女子他从未见过，莫非是总府的探子？
沧何山中并非没有什么厉害女子，狼牙帮的苏挽秋，赤裳的苏瓒儿，以及想慈院的那个姓慕的女医师，都是山中颇有威望的女辈，看来今天这个女子，日后也需多加留心。
他默默点头。
看来是镇住这个章逸了。子棠深吸一口气，又言：“那日我寄宿在狼牙帮，亲耳听见有什么人在喊‘杀进去’，便自楼上朝下看，不料想一队未曾见过的人马冲了进来，见人就杀，不多时猩红一片，哀声连连，可真是骇死我了。”说着做出一副受惊的模样，一望场下，皆是对她的描述瞠目结舌，返去指责烈风团的残忍。
章逸冷笑：“妇人之见！不过一个旅人，哪晓得沧何山之间的事务！狼牙帮假用慈善，实则嗜屠成性，招惹来是非不过时间问题，我等仅是受人之托，岂该受这等灭团的血光之灾？”
子棠敛了戚容，正色反问：“许你烈风团履行所谓‘职责’，就不许狼牙帮挺起反击保卫家园？”
全场一片喧哗，多是站在狼牙帮一边，子棠心中暗喜。
“姑娘且慢，”烈风团众人中一个看起来较有地位的男子面带温文笑意，缓缓说道，“我等本不想同狼牙帮起冲突，前不久有人报上烈风团，说是狼牙帮有贪济财，于是烈风团接下委托便依委托内容行事。狼牙帮反应如此之大，莫不是心虚了？……”
真有其事？众人暗暗推测，狼牙帮一向做劫贫济富的工作，济财的比重划分也十分清晰，但转念一想，毕竟是劫富，说对厚财的占有之欲，难道不是人人都有吗？如此一来，即便是以德行事的狼牙帮，也是有贪污济财的可能了。
忽然地，只见那人“啊”地一声，接着众人没缓过神，便发现一本泛黄的厚册子砸在了他的脸上，一块深红的印子印在上面。苏挽秋手一收，淡淡说：“拿去。”
他仔细一瞧，原来是本账本。
“我狼牙帮一向以六四分成来分配济财与帮中收入，你且算算这些劫得的钱财，是否按照六四分成。你若认为这其中有假，大可去调查。”李木笙将垂下的眼抬起，那只苍鹰般的右眼叫人不敢直视，隐藏在刘海下的疤痕隐隐约约，宣子棠心中惊鸿一闪而过。
不过这下，烈风团是没话说了。
那个人果真仔细翻了翻账本，眼中情绪捉摸不透，口中念念有词，大概是在结算账目。不一会他揩了揩满头的大汗，去章逸的耳边低声细语。章逸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望向依旧平静的李木笙。不多时，他走过去，在李木笙的面前停住。
然后，亲手把账本交给他。李木笙接过账本，并未答话。两人的凛冽气场，使全场顿时陷入了死寂。
死寂中忽然响起的是孙老的声音：“狼牙帮与烈风团素来交好，关于两方冲突的问题上，貌似也曾有过白纸黑字的协定，由此看来，烈风团前统领并不大可能设法陷害狼牙帮。”
有人试问：“长老的意思是，有人利用烈风团来对付狼牙帮？”
孙老没有否认，向众人道：“沧何山一直是有明确规定，各集体之间公平竞争，不允许出现集体与集体的明争暗斗斗得你死我活，所以对于这件事，总府定会查明。”
众人一阵叫好，纷纷夸赞孙老有胆有识，光明磊落。
宣子棠瞧见没她什么事了，心想这集会接下来的内容她也听不懂，也就从后台默默离场了。
终是集会结束，毕竟是会议，烦闷还是有的。宣子棠与下人们凑在一间屋子里，等着集会完毕去收拾场子。
子棠刚要出去，只见一个帮工走到她跟前说：“宣姑娘，狼牙帮李帮主有请。”
见那帮工神情自然，也不像是假的。子棠耸耸肩，跟着帮工的脚步过去。
天色有些暗，似乎是要下雨。灰蒙的天生出一层薄雾，薄雾笼罩之下，伫立在大堂之前的李木笙显得格外沉静。子棠觉着真是妙景，便在房檐下贪婪地多瞅了好一会，仿佛一被他发觉，这妙景便要破坏似的。
她终于还是走了过去。李木笙同不久前那个样子没甚变化，稍长的刘海轻轻遮挡住那道触目惊心的疤痕。她心中涌起一阵说不出的愧疚，却又太模糊，时间一长，那晚噩梦般的经历竟捉摸不到丝毫片段了。
“宣子棠。”他喊着她的名字，叫她从回忆中苏醒过来，抬起头望着他，“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子棠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出来：“……然后，孙长老就留我下来在总府做些杂事。”
李木笙眼帘低垂：“他难道没有教过你，不要与沧何山任何一个集体扯上关系吗？”
未等子棠回答，他接着说道：“今后这些事情……你不要再插手了。”
宣子棠心中不悦，本以为至少会听到一声感谢，没想到这帮主却不领情，所想却脱口而出。
眼前李木笙怔了怔，缓缓开口：“不过那章逸素来犟，你将烈风团袭击狼牙帮的原因问向他，使得他不得不把话题引入账本，也不失帮了一个忙。”顿了顿，他转过身，又回头望向宣子棠，“你跟我过来。”说罢，独自走入厅堂。
她不明所以，却还是跟了上去。
一进里间，子棠便望见坐在檀木雕花圆桌前悠哉喝茶的孙长老，连忙鞠躬：“长老好。”
孙老微笑着点头，李木笙寻了张椅子随意就坐，孙老于是示意子棠也坐下，她这才略显紧张地坐下了。
“木笙，今日的事情算是告一段落，却也没有休止，”孙老正色对李木笙道，“前几日我特意遣京云下山巡视，正瞧见几个生脸人暗暗窥视着狼牙寨的地形呢。”
李木笙眼帘微垂，道：“多谢长老提醒。”
二人叙了几句，一旁的宣子棠瞧见他们关系密切，不似寻常的上下级，却也无心深究，打了个哈哈，只听听便罢。不知谈及何处，孙老恰好望向宣子棠困乏的模样，目光从方才的森冷瞬间变得温柔。她们今日起得颇早，现在的时候，侍女下人们大多都回屋子补觉去了。
“子棠，是我托木笙将你叫来的。”孙老笑笑，继续道，“这些天来，你处事的谨慎与成熟我都看在眼里，这时唤你来，是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
宣子棠点头待命，却不知右眼皮跳动得紧。
孙老咳了一声，以他淳厚的嗓音沉沉道：“我命你从今晚开始，生活在狼牙帮，作为管事，京云下山巡视时你与她进行接应，反馈狼牙帮与诸帮的动向。”
瞪大了眼，子棠还没有来得及消化孙长老的话，他又继续道：“我听木笙说你与副帮主苏挽秋较为熟络，她的处事能力亦很强，望你今后同她多加学习。”
眼前，宣子棠不可置信地望向李木笙，其却依旧淡然，仿佛与他无关。
真的要回到那个与她有着朦胧羁绊的寨子里吗？虽说那里有她的太多的回忆，但不见得全不是负面的。她瞧见孙老正期待而赞许地望着她，也不好拒绝。孙老平日待她不薄，如今让她做些事也合情理。
孙老见她久久不语，略有不解：“我是听闻你曾在狼牙帮待过一些时日，方将这个任务交给你的，想你同狼牙帮众人相处应该不错，若是有其他为难，我也不强求你了。”
她心中苦笑，相处得不错？若将自己那些日子里发生的事情讲给长老听，他恐怕就不那么认为了。虽心中这么说，但也实在无奈，只得自己心说那些日子都过去了，随后点了点头，道：“长老将此任务赋予子棠，说明长老对子棠的信任，我……自然会虚心同苏副帮主学习，若有异动，定将在第一时间通知长老。”
孙长老转惑为乐，道：“好，你现在去收拾行李，随李帮主下山罢。”
宣子棠请安后转身离开，不经意间望向李木笙，那如墨的眸子里连涟漪都不曾有过。
临走，京云和末芳前去送行。
末芳微笑着从兜里掏出一枚五彩绳结：“你可真是与狼牙帮有缘，今后不能常见你也算是遗憾，你将这彩云同心结收下，今后看见这同心结，就念念我这妹妹罢。”
宣子棠接过那枚绳结，道：“我晓得的。”又回过头向窦京云，“窦先生，今后还劳烦你照应了。”窦京云握住她的手：“照应是不必多说，只是你既然应允了这份差事，就得事事谨慎，……不得再乱来。”
她大概晓得京云指的是什么事，点点头，心中却起了一片疑云，开口道：“窦先生，为何孙长老对狼牙帮如此……”
“说过要谨慎，琐事不要多问。”窦京云正色打断宣子棠，便牵着末芳回头离开了。
宣子棠心中生怪，却也不敢多问，方才意识到总府门前李木笙还在等候，于是拾好包袱便动身离开。
一路上二人并未言语，沉默着穿过重重浓荫，那个大寨近在眼前。
这寨子是狼牙帮的领地，本无名字，经旁人的叫法，便叫做了狼牙寨。
对外人说这帮是搞救济的，恐怕他人还不信！
宣子棠一时恍惚，猛然感觉脚底被什么东西牢牢套住，还未有下意识便被狠狠地绊倒在地，轻“啊”一声。走在前面的李木笙听见动静，回头，望着受到惊吓的宣子棠，再瞅到她被绳索套住的脚，问道：“怎么回事？”
子棠答道：“我也不知怎的，这绳子忽然套住我的脚踝。”
李木笙正要开口，忽然从灌木丛中钻出一个头，木笙蹙眉，伸手将宣子棠挡在身后，凝视着这异常的动静。那个少年东张西望了一番，视线落到宣子棠被套住的脚踝，一拍脑袋，喊道：“错啦错啦！”
她疑惑道：“这绳子是少侠你弄的？”
少年点头应答：“是啊是啊，我本想捕些野味，不曾想错捉了姑娘，还请原谅！”说着就要起身去解开子棠脚踝上绳索的结，李木笙却先蹲了下身，沉默着为她解结。
将结解开后，李木笙转向少年：“你是想慈院的人？”
那位少年未回答，拿着绳索嘟囔着走了。
宣子棠揉了揉方才被绊倒时作痛的膝盖，似是肿了些，看来还要养两三日方能消去。眼见李木笙早已起身前行，连忙小步跟了上去。
踏进狼牙帮的大门，居然迎面撞见了苏挽秋。
挽秋与子棠二人甚尴尬，到头来是挽秋莞尔一笑，道：“进来吃晚饭吧，晚饭做好了。”
“劳烦你了。”李木笙答着，往伙堂的方向走去。
“苏副帮主……”子棠开口唤着，却被苏挽秋打断。她望向宣子棠，眼底复杂的情绪难掩，露出勉强的笑容：“有什么事，进屋再说吧。”
说着宣子棠的手被牵起，朝楼梯前进。
熟悉的房间，桌上还摆有热腾腾的饭菜，不禁让子棠回忆起在狼牙帮生活时和苏挽秋夜饭阁楼的场景。那些天里，真心待过她的，怕只有苏挽秋一人吧。
宣子棠见苏挽秋将要摆碗筷，忽地接过菜盘，帮忙着摆起碗筷。苏挽秋一愣，却听子棠笑着说道：“今后便是一家人了，若是还得由你招呼我那岂不是太客气。”
挽秋疑惑地问她：“发生什么事了？今天见着你在总府里，今晚怎么跑到这里来的？”
子棠深吸一口气，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给了挽秋听。苏挽秋听罢不禁瞠目结舌，不过别离半月多，子棠竟经历了这么多事。
见苏挽秋愣住，子棠摸摸肚子，望着一桌子好菜道：“挽秋姐姐，再不吃东西我要饿死了。”
挽秋连忙摆手：“吃！你快吃！”然后继续瞠目结舌去了。
这一顿吃得宣子棠十分满意，并非总府提供的食物不合胃口，只是到了子棠嘴里也只能算是不排斥的地步。
苏挽秋摇摇头：“都怪我不小心把你的舌头惯坏了。”
宣子棠笑着搁下筷子，忽然又想起什么事，同挽秋道：“既然长老托我暗中往返狼牙帮与总府，诸多事情还不是很娴熟，这些天得受你多照拂了。”说着又望了望楼下通明的光，望着热闹的伙堂，道，“从明天开始我就要到下面去吃，隔了半月又回到这里，我是极不想让众人看见我一点‘长进’都没有。”
秋风拂面微凉，宣子棠倚窗独望，凝脂似的脸蛋被烛光照得动人，不知她如墨的瞳中映的，是匿于乌云之后的白玉盘，还是晚风抚得沙沙响的竹林，亦或是别的什么。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十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