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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一世温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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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临海的宿处远远传来几声鸥鸣。
身下垫着柔软的被褥,却没有丝毫的睡意。夜下,满室黑暗,她那一双半睁的眼眸,绿光莹莹。
没有消息。
入夜深沉,不见鹰飞,卫庄的行踪或许已然暴露,即便是她也不能再靠近。
辗转过身,她不禁去猜测,此时此刻,白凤可安好?可被赤练的喋喋不休闹得动手?可是无奈的踏遍百处,再找那失踪的人?
思索间,忽觉眉间一点软意。伸手去摸时,却拿到了一片羽翼。
落羽无声,无处不入。
白凤。
身形一闪,转眼在密密树丛中找到了斜倚树的他。蓝紫乌的一片几乎融入了夜色,风偶尔吹起那一头沉稳的发,半散乱在颈间,凤眼半睁,目光清冷而宁静,犹如画中走出。
“你来了。”没有惊喜,没有疑问,很平淡的一句,深深肯定着。有些人,有些事,即便不用看,也能清晰的感觉,那或许就是所谓的心有灵犀。
“嗯。受伤了?”愈来愈近的距离,愈来愈明显的血腥,那样浓的味道分明是极大的伤,而他却像无事人般。
转念一笑,他不就是一直这样?从来不愿将受伤的一面给别人看。
“嗯。”意料之中的淡淡一声,意料之外的异常暧昧,“不如你帮我治吧?”
“好。”没有任何的犹豫,她答应得很快,就像当年加入流沙那样,决绝的连卫庄都小小有一分惊讶。
脱落的衣衫下,男子肌肤光滑如玉,极有练武之人的力度弹性,又有细心呵护的精致光洁,肩颈线条流畅精致,脊骨英挺紧致,极其漂亮的身体。
雪影却怵目惊心于自肩上延伸到后背的那道血淋淋的贯穿伤,伤口皮肉翻卷十分狰狞,这般重的伤势,难得他声色不动还施展轻功,雪影丝丝吸着凉气,觉得自己的肩也疼起。
白凤略回转过头,眼神微微发亮。
伤口被简易处理过,纱布只堵在伤口最深处,只是新滲出的血又染红了纱布。指尖一动,纱布卷起后被粉碎在夜空,雪影的手掌整个笼罩在幽蓝的光晕下,轻轻覆上伤口,白凤微微一颤。
“痛吗?”
白凤摇头,面色如旧,唯有额角流下几滴冷汗。
雪影的手姿不断幻化着,盯着那样的伤痕,不知为何,她竟觉万分熟悉,就像是每个夜晚都能见到的那种熟悉。
每个夜晚……
眼光一颤,她不住低呼:“巨阙……”
“你知道?”白凤抬眼看她的神情,渐渐露出了笑容,“也是,卫庄大人的伤还得你去治。”
“你呢?”
“巨阙的剑气当真是逼人,从他刀下救出赤练,竟也把我伤成这样。”
直接而暧昧的话语把雪影听得一怔。映像中的他从不承认自己的伤,不管多深,也只是一个人默默地承受。不过,这样也是好的。她释然而笑。天山寒术是痛,却是远好过那些招招致命的江湖伤。想起他身上一道道数不清的小伤,她心一沉。
白凤静静看着她,从她眸中读出她不小心外露的心思,抬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发,扬起的嘴角下流露着自信仿佛在宣誓——我很好,不用担心。
雪影回望过去,悠然地只是笑,墨绿映入冰蓝,渐次融成一体。
记不清是第几次与他同行,却是记忆中为数不多的共乘一骑。如果白凤凰也能用“骑”字来量数。
冷风过,吹乱了发丝,吹散了距离。月色点点滴滴,朦胧了视线,斑驳了感觉。
夜微深,露渐重,百尺的高空冷如冬日。
恍惚间他的面容凑得近了,她慢慢回过头,眼睑撞上他细密眼睫毛,深邃的冰蓝,宁静的恬淡,透过层层叠叠的阴翳扑射入眼球,在墨绿的消融下,只余下了温存。
他们凑得那样近,本能的不习惯,主观的不讨厌。
“冷。”他们离得那样近,他呼出的气来不及划开就已钻入她耳廓,丝丝的温热吹红了雪嫩的肌肤。
她半弯起嘴角,任由他一手揽过她肩,白羽飘带抵着后颈,摩梭过皮肤,柔中带痒。
天山的雪,冷过中原任何一处的冬天,从小在天山长大的她,其实不怕冷。
随风而行,四处漂泊。
难得安宁的夜晚,没有扩散的硝烟,一切维持着临世之处最朴实的一面,而他们在空中环游过一地一处,慢慢享受这自然的美。
清风徐徐,夜露凝重,安详飘逸中,渐渐有了睡意。
雪影半垂着头,发丝绕过白凤肩头,缠绕着白羽,荡落在他胸前。白凤一指轻绕起,乌黑的发漫过紫乌色的手套,顺着指尖一点点延长,再延长。
他玩弄着她发丝,她微微笑着,笑容迷离侧倒在他肩头,恍惚间回到了最初的相遇……
那年她十二岁,他十三岁。
那年,他以禁军第一高手身份霸居流沙四天王之首。
那年,韩非死在秦国狱中,身中六魂恐咒。
那年,她从天山学成而来,投入卫庄麾下,毫无犹豫。
第一次与他相见,是在她加入流沙的那夜,那时韩国将灭,有数不清的人委托数不清的暗杀。
——“司空师宜府戒备森严,你和白凤一起去。”加入流沙的第一夜便有那样的大任务,或许应该感到庆幸,因为像是被赏识。
而当时,雪影却想,那么重要的委托,交给白凤万无一失,为何要带上她?
那么想的,不知是她,还有白凤。
他们乘他的白凤凰而去,那夜的月也似今夜的那样圆。她坐着,垂下的脚,刚好能碰到凤凰的翅膀,他站在她身侧,飘忽着的羽带在月下,仙气非凡。
白凤本以为那个年龄的女孩正值天真,絮絮叨叨,滔滔不绝,令人厌烦。然而,雪影没有。从见面起除了招呼,二人再没有过交流。她只那么坐着,静到像是时见没有流逝,周身一股泠冽的气息夹杂着雪山的淡薄,让他讨厌不起来。
司空府戒备森严。
直到不久后到了司空府,才明白卫庄的话不是瞎人。
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每半时辰的人次清点,从外院到内院不变。唯独不同的是内院没有一处障碍,徒步潜入不被发现,几乎没有可能。
这样的岗哨布局不是韩国的传统,究竟是源自哪国,一时也分辨不清。
“有什么主意?”他问她,眉毛很短,思虑很长。
他们躲在中院的树上,手里握着一把把的铃铛,身挨着身,窥探着内院一举一动。
“寒术。”她半支起面颊,凝视内院的目光平稳到懒得变化,“天山秘传寒术,有一式唤作'遮天蔽日'。散发的寒光可以笼罩任意的空间,薄薄一层像是雾的感觉。雾外的人看不清雾里,雾里的人可以随心所欲。”
但是“遮天蔽日”是极费体力的,就像越好的商品耗费越多的钱,越复杂的寒术也消耗越多的体力。
雪影侧过头定定打量白凤半晌,想着如果是这个人的速度应该不会有问题,也就没有告诉他。
“多久?”白凤浅弯起唇角,不禁去想那还真是一个绝妙的搭档。那么好的法术,那么淡然的性子,怎么看都中他的意。
“最多一分钟。”
如果撑满一分钟,不知她还有没有气力醒着离开这棵树。
“太久了,一秒就够。”
从树枝上坐起,白凤看着蓝光从雪影的指尖一点点扩散,光球愈来愈远,愈来愈大,而相对的光愈来愈浅,浅到看不见。白衣隐银竹,袖口的竹在微微寒气中晃着。然后她转回头向他轻轻一颔。
“跟紧了。”
语未落,人已不见,她独自笑开,果真是独步天下的速度,而后纵身跟上。
好俊的轻功!无意中回头,却在五步内见到了她,从没有想过那样的女孩会有这样的速度。嘴角笑意变深,真是意外的叫人好喜欢。
云雾褪起,一切如常,慢慢褪色的长夜下,他们悄声潜入内室。她随在他身后,压低着呼气,却明显地感觉到呼吸变得沉重。笑笑,果然还是太年轻。
如果,再过五年,那一定会好很多。
雪影隐藏的太好,以至于白凤没有发现。或者说,在杀成司空师宜之前没有发现。
他本以为,天山寒术以寒术为生,自然杀人也该是用寒术的,而她没有。她却是从腰间拉下了那条霜白的束带,用力一甩,细带流苏从她手中飞出,甩成一片雪浪,却原来是一柄极为精致的软鞭。
软剑极为精准地从师宜的背后贯穿了他的前胸,彻底击碎了他的心脏,鲜血带着内脏的碎片,从他口中狂涌而出。
“不害怕吗?”白凤问雪影,眸间是那柄被她迅速收回的软鞭,流苏飘荡,竟是半点血迹也没有沾染,依然冰寒刺目。
“我只杀该杀的人。”十二岁的少女剪瞳清冽,参灰的轻裘下面目冰冷得无情。
她没有颤抖,没有哭喊,没有像她这个年纪的女孩该有的对死亡的恐惧,眼神是极淡的,仿佛他们谈论的不是人命,只是垃圾。
那时不知道,一个眼神可以成为永恒。
白凤望着她,竟微微有些失神。
然后他们离开,逃离的时候不小心触动机关,引来守卫围剿。那些人分明围在他们的四周,却胡乱挥舞着长枪,没有目标,他猛然一惊却有回神,那是“遮天蔽日”的效果。
远处巨鸟飞来,他纵身一飞轻松迎去,回首,却不见轻裘连帽,华艳清凉。
而下方,无数长枪朔起,直指上天空,空中灰白参半的影子加速落下,夜风掀开了帽,清丽的容颜暴露在月色下。
绝影,雪影。
他一怔,来不及去问为什么会突然法术消失,无暇顾及她为何会突然昏厥,只是俯身而冲,驾驶着巨鸟往她赶去。
快些,再快些。
在长枪将有碰到身体的那时,他终于接住了她。躺在他的怀中,她的面色有些苍白,额角的汗珠还在不停地流下……
后来,他听卫庄说,那样复杂的寒术是极费体力的,而她以十二岁的身体发动了两次才昏厥,实在难以想象。
流沙的人都说,白凤不懂怜香惜玉。
白凤不置可否,却在心底某个角落暗自懊悔,自己没有留意到她云淡风轻神色下暗藏的温柔……
今夜的月还是那样的圆,渐渐深重的漏声下她睡颜愈熟。他抱她在怀中,默默地将热量传递,蓝色的眼中倒映着她安然的容颜,慢慢划开了冰冷。
风还吹着,鸟还飞着,他抱着她,去往不知名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