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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烟花迁安(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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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宛若鸦羽。
今上年号靖正,而这一年恰好是靖正三年。自有明一朝以来,皇帝多只使用一个年号,于是以年号称呼皇帝变得流行起来。
靖正帝扶元闳拿起紫檀小几上的粗瓷茶碗,双手捧着,深深呼吸了一口茶的香气。
“真香啊……”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却有一股子慈和的气息,一点也没有帝王的霸气在,反而像是京郊潭柘寺的老方丈。有的时候,靖正帝会想,是不是正是他的这种嗓音才使太子哥哥失去了对他的戒心呢?
回想起往事,他幽幽一叹:“阿弥陀佛。”双手合十,神态虔诚,掌间的佛珠映出的烛光似乎也变得清净神圣。
这时,一个年逾六旬的老太监捧着拂尘走进来,脚步轻盈无声。他在离靖正帝三步远的地方站定,躬身道:“皇上。”
“不要出声。”靖正帝道,“莫要让你这凡夫俗子的浊言浊语污了满殿的祥和慈悲。”一边说着,一边扬起下巴点了点身前的三脚貔貅香炉,“该添香了,张公公。”
张公公不敢再出声,连忙挥手让几个宫人前来,添换了炉中香块。又无声地跪下,五体投地,只不敢说出“老奴该死”这几个字来,生怕又污了万岁的耳朵。
“起来吧。”靖正帝道,“何时扰朕啊?”
张公公走上前去,俯在他耳边道说了几句。靖正帝方露出笑容道:“宣。”
张公公退下,不多时,殿内走进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着飞鱼服,持绣春刀,挂银鱼袋。秀长身材,白玉面孔,眼角上挑而睛目有神。他躬身揖礼道:“臣,顾延武拜见皇上。”
“延武啊,坐。”靖正帝笑得亲切,指了指自己罗汉榻前的小椅,“不用跟朕推辞,朕和你父亲都是老相识,就是你,那也是朕看着长大的。”
顾延武见推辞不过,便坐下了,却仍然低着头,目不斜视。
靖正帝伸出手来,按在他的肩上道:“看着朕,朕准你。”笑得好像他是顾延武亲叔。
“臣不敢!”顾延武起身,跪地道:“君臣之礼,不可逾越。臣恳请皇上——”
“唉,这年头,朕想找一个知心些的臣子怎么都这么难?高处不胜寒啊……”
“臣——”
“算啦,”靖正帝摆手道,“朕自知无可奈何,便不强求。”说罢收了手,指点着小几上的一把琴道,“朕知道爱卿除了刀法外又素以琴技享誉,过来帮朕相一相这把琴。”
顾延武有二痴,一是痴于武,二是痴于琴。见到帝王桌上有好琴在,便也不推辞,一礼之后信手上前取琴,细细看道:“黑漆面,连珠式,表面断纹如流水般细密,应该有百年以上。琴底刻着草书‘春雷’二字填绿,只是不知可是真品?”随手拨弄了几下琴弦,“琴音沉厚清越,兼得唐琴松、透之美,再看琴形圆润饱满,结合断纹应是唐琴无误。玉徽、玉足、玉轸。龙池边刻着‘其声沈以雄,其韵和以冲’,若是这等书法劲道……”他放下琴来,向靖正帝笑着礼道,“臣恭喜圣上,这正是唐琴‘春雷’真品。圣上得了一把传世好琴啊!”
他神采飞扬,星眸闪烁,嘴角不再是平素那种硬勾上去的笑容。
一笑之下,竟然有绝世的风采。
靖正帝捋了捋胡子,连连笑道,“好好好,爱卿不若弹一曲《广陵散》来。若弹得好,朕便把这把春雷琴赏你如何?”
顾延武满脸惊喜地看向靖正帝:“圣上此话当真?”
他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这个罗汉榻上的男子。
靖正帝年纪不过三十许,只不过自少年时便跟从他母妃笃信佛教,使得这位年轻的帝王身上竟然暮气沉沉,说话间语气神态倒像五六十岁的老爷子。靖正帝清心寡欲,长相平庸,文不成武不就,按理说当年先帝诸子中最不像能继承大统的便是他。然而那一年太子暴病而亡,太祖扶迪又缠绵病榻,大行之时竟然口谕传位于就藩于江苏的澄王——便是当今靖正帝了。
靖正帝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朕乃一国之君,绝不打诳语。”当真看着六根清净,心地纯善。
可就是这样的靖正帝,上位之后便开始削藩,杀起兄弟来绝不含糊,月余前被囚禁的信王已经是他还活着的最后一个手足了。登基不过短短三年时间,靖正帝便把后顾之忧除了个干净。
这就是他顾家要反的敌人。
顾延武看着他,兴高采烈道:“多谢圣上,臣遵旨。”
于是摆好春雷,拨弄着琴弦,弹奏起来。时轻,时重,时缓,时急;或沉,或扬,或健,或逸。
琴共有七弦,最早黄帝发明之时只得五根,分别代表君、臣、人、事、物。其后周文王加一根文弦,武王加一武弦,总成七弦。至此,七弦包罗天地万象,千秋百代,一张长而窄的琴无所不有,天人合一。
一曲终了,顾延武收势,却是出神不动,仿佛仍沉浸在《广陵散》的已经种未曾醒来。还是靖正帝拊手大笑道:“嵇康死前从容不迫,索琴奏此曲,刑前长啸曰‘《广陵散》今绝矣’。朕今日听了卿家的琴,却知嵇康后继有人、《广陵散》未绝啊,哈哈!”
顾延武起身礼道:“皇上谬赞了。”嘴角却是上翘着。
“不谬赞,不谬赞!”靖正帝笑道,“爱卿啊,那这春雷,可就归你喽!”
“臣不敢!”
“哎呀你推辞个什么?要不这样,”靖正帝挠腮道:“你再去帮朕办一件事,朕就把琴赏给你,这样爱卿便心安理得了吧?”
“不知皇上何事?”顾延武心知这才是今晚的正头戏,遂单膝跪地道:“臣万死不辞!”
忽然,“咻”地一声,有什么惊破了大内的寂静,接着便发出“嘭——”的声响。
殿内众人一惊,循声望向窗外,只见一朵粉红色的烟花在夜空绽放。
接着,一朵,又一朵,上百朵、成千朵,红的、蓝的、绿的、橘黄色的烟花开始遍布了夜空!
璀璨地,绚烂地……
王公公悄悄踱进殿内,见靖正帝向他点头,便悄声道:“皇上,子时了。”与此同时,远处的鼓楼处开始传来浑厚、响亮的鼓声。
靖正帝点点头,似有感慨地看着满天烟火,笑道:“真是美……”然后,转头对顾延武说:“爱卿啊,朕念及手足之情,留信王一命。但是信王世子那孩子,不能留。”
斩草要除根,靖正帝是个明白人。
顾延武抱拳:“臣省得。”
“退下吧。”他挥了挥手。
“是。”
……
“唔,又是一年的迁安节啊。”
靖正帝以茶代酒,在对着信王府的方向遥祝起来。
“天地人和,至福恒昌,夜半,子时——!”宫中的小太监同时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