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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四十七章 长恨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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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室内寂静无声,炙热的空气混杂着浓烈的药味让人每一下呼吸都是艰难。
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形容枯槁,乍一看仿佛已经死了。
二太太终于被管家放进老爷的卧室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她坐在榻子旁边,看一下他那塌陷的双颊都觉得刺眼睛。正低头四顾,看见榻子边一个大纸包上印着“玉升堂”三个字。心下好奇,就多打量了两下。
“我的寿服。”老爷子突然开了口,吐字像吹气似的,有气无力、含混不清。
二奶奶吃惊不小,想着老爷子临了怎么还穿着不肖子做的衣裳,可话里只是打着太极:“是啊,听说玉升堂这几年是风生水起啊。”
他的眼睛只能勉强睁开一条线,露出混沌不堪的眼球:“嗬,那是我儿子,我们老齐家的儿子。”
二奶奶心中疑云顿起,听这自豪的语气,似是对老六背弃家门,多年不闻不问一点儿都不在意,一个念想顿时浮现出来,让她几乎要站不住。“齐尉和九奶奶的情愫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老爷没有答她,只是窝在那里有出气没进气。
二奶奶的手开始抖起来:“你明知道他俩相好还纳了玉儿,让他再无心思脸面待在齐家,只得自立门户?”
他不耐地皱了皱眉:“他本不是池中物,生活在几个哥哥的阴影里,男人不激一激不成器。他现在成了玉升堂堂主,可他再声名鹊起,再富甲一方,他还是我们织造齐家的儿子,还是我齐戍的儿子!”
子嗣绵延、家业兴隆,老爷子原来一直打的是这个主意!而为了家族兴旺,美人自不必说,连天伦之乐他都可以不屑一顾。二奶奶大骇,想这些年还有多少件这样的事,让她白白为了这个无情之人做了嫁衣裳?
可她毕竟是见过风浪的,稍稳了稳呼吸和神色,她探过身在他耳边轻吹气道:“你的如意算盘打得倒是精,推我出去做恶人,自己在后面坐享其成。”自己这些年花的这些心思,手上的这些人命,原来聪明用尽,却还是在别人股掌之上。
老爷子似是瞥了眼她那不甘得要喷火的眼神,幽幽地说:“你是多么精明的人,又有哪样没有为自己谋了好处?”
二奶奶诧异地睁大了眼睛:“我所求的,不过是在这宅子里自保,而我对你的深情,在你眼里便全部是钻营算计么?”可笑啊,若有你的疼爱,我又何苦如此;可笑啊,在你性命的尽头,结发夫妻竟然在清算功过!
老爷只是面无表情地轻哼一声,并不予置评。
二奶奶见他对自己再无话可说,才知原来恩爱白头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幻想,一生为他操劳担忧,却换不到他临终前的一点儿温情。二奶奶心如死灰,点点头退出去了。
管家这时从旁边行至榻前:“爷,那我这就通知下去,让她们先行准备了。”
“嗯,”老爷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像是呻吟一样,“入了齐家门,一辈子是齐家媳妇,她们要是守不住寂寞乱了纲常,我颜面何存?去吧,我就不信我管不了身后事。”
管家默默记下了老爷的话,欠了欠身退下了。
死亡的咒语于是就像大雾一样慢慢弥散在齐家宅院里,一个接一个的院子都从惊惧与难以置信慢慢归于寂静。所有被点名陪葬的人都在分秒的煎熬里恐惧着他的死亡,那恐惧无声无息,却又密密实实地压在她们心口。
老爷就在这样的恐惧里,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主屋的恸哭声爆发的时候,玉儿堪堪地走完最后一针,她揉揉发红的双眼,欣欣然地提起这件薄如蝉翼、柔软细腻的素白丝衣。她曾坚信整个世界都是她的舞台,不料最终埋葬她的只是这样一方逼仄的、寒冷的宅院。这是她唯一能为自己做的事——殚精竭虑、穷余生之力为自己备一件体面的丧衣。
既然阳寿都是枉然,那么地府里总要让自己睡得舒服一点。“终于结束了。”她对自己说,绽放了七年以来第一个笑容。
入葬的那一天又是一番生离死别,儿女挥别母亲、仆人挥别主子,玉儿冷眼看着,多少真情假意不得而知,再多眼泪不过是徒增眷恋而已。她只是把爹娘留给她的玉兔钗子贴着胸口放好,便觉得此生再无牵挂,连回头看一下都懒得。
陪葬的人期期艾艾地从宅子里出来上了车,到了墓室旁边才聚齐了,八房老婆都在,还有侍奉老爷多年的好几位姑姑,奶奶们最贴身的仆人也跟了来。玉儿一看宝姑也赫然在列,心想作为仆人能忠烈至此,也是值得人敬佩的。
长安城里凡是和齐家挂上边的,就都赶了来,许多都是数得上号的大富之家,此时每家按族谱中的长幼顺序排好了,千多人围着墓坑站得倒也规整隆重。
二三百人戴着孝、满眼的灵幡飘荡,天地都是萧索肃杀之气。
墓道口洞开,正主的棺木被八名大汉从车上卸下,一声吆喝搬上肩头,向墓道行去。一时间纸钱撒得遮天蔽日,人们成片地跪倒,哭声立时从人群中蒸腾起来。谁好像都没有在哭,可是那哭声就在耳边,就在墓地上空的空气里,密密匝匝地压下来,立时就是生死离别的氛围。
陪葬的队伍,在人群的夹道中,跟着主棺缓慢前行。
有个高个干练的姑姑守着个大缸站在墓道口,陪葬的人按辈分排好顺序,依次从她手中拿过一碗汤水样的东西喝过,才颤颠颠地进入墓道当中。
玉儿看着这幅景象,觉得分外有意思,喝孟婆汤是不是就是这样?前面的人被墓道掩去了身影,就好像被地府之门吞噬一样的啊。
能活生生地见到阴间的景象,给这赴死的心情平添一番乐趣,玉儿不禁带了一丝笑容行到那个分发药汤的姑姑面前。
那个姑姑似是已经等了她许久,此刻用力地盯住玉儿的脸,见她面有喜色,不禁诧异,但慢慢又变成了更浓重的悲痛神情,这痛之中还夹杂着悔恨与自责。玉儿看不懂了,只觉得这位姑姑眼里似有千言万语,对着她怔忡不舍。
见玉儿澄澈的眼睛望着自己,这姑姑再无颜面与之对视,弓着身子,将汤药高举与头齐平。玉儿一惊,不知这位看上去辈分很高的姑姑缘何用这样的大礼对待自己,忙伸手去接。那姑姑随即腾出一只手覆在玉儿手上,却仍不肯抬眼看她:“姑娘,姑娘一路好走。”
这位姑姑一直默默的,此刻却对自己开了腔,用的又是未出嫁时的称呼。玉儿要问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忽然身后的队伍里爆出一声尖叫,穿透哭声织的网,让人群立时就安静了。原是一个仆从许是在这死亡的边界等得太久了,被磨得发了疯,大叫一声向外围冲去,可她没跑几步就被几个壮汉死死按在地上,一脸一嘴的土,面色满是惊惧痛苦。
余下的壮汉于是催促起来,玉儿便不再耽搁,一仰头喝干了药汤,见那姑姑痛苦地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眼里便有了泪意。玉儿想,这个素昧平生的人的善意也是无解的吧,就像她的命数、这许许多多的别离都找不到答案,再不甘也无用。
墓道悠长,这个生无可恋的人走得平静安详。她见老爷的主棺已经方方正正地摆在中间,大奶奶蹲坐在东首正拨着佛珠,二奶奶正在质问管家何以位分尊贵的夫人没有棺木,四奶奶五奶奶抱着哭成一团,三奶奶和六奶奶早就去世了,看不到今天这场闹剧……玉儿闭上眼睛懒得再看,心想齐尉的母亲幸而不在了,若是她如今也在这里,她们两个这样躺在一处,自己心中一定更难过吧。
身边忽然悉悉索索地一阵,玉儿见是最小的一房太太已经在她身边坐下,刚刚20岁的年华,花朵一样的小人儿,此刻低垂着眉眼,哀哀地缩着。
她进门五年,老爷却病了四年半,所有人都道是她为老爷和齐家带来了霉运,说得多了便连她自己都信了。
玉儿叹了口气,厌倦这世情——男人多懦弱,所有的过错都让女人担着。
她不再多想,第一个躺下来,将手放在心口,压在爹娘留下的物件上。
一会儿众人也都在壮汉们的督促呵斥下按尊卑位分规定的位置躺下了,大部分人都开始有了毒物反应,剧痛的呻吟混杂着呕吐物的气味弥散在墓室空间里。
突然有个人坐起,惊慌四顾,然后跳起从一个个半死不活的人身上越过就要爬上旁边的高台,几个壮汉上前一把抓住她,“二奶奶”“二奶奶”地叫个不停。
只见她凤目圆睁、脸上血色全失、因为极度恐惧惊骇而面容扭曲,她被扣住动弹不得,可声嘶力竭的叫喊回荡在墓室里,让几个负责封墓的人立时头疼欲裂。
“绣眉!绣眉你个杀千刀的寡妇!你给我喝了什么?!你嫌我死的太快么?!原来你是个毒蝎心肠,你在这等着我呢!……”
这几个壮汉一时有点儿慌乱,可“吉时已到”的声音从地面上传来,要是耽搁了封墓的时辰,大家都得吃不了兜着走,其中一个人灵机一动,从腰间卸下拉吊用的粗麻绳,道声“得罪了”,三下五除二就把二奶奶绑了个结实。
然后两人一抬,把她放回她的位置。
二奶奶不停厉声呼喊“宝姑!”可她的死忠仆人已经口吐白沫人事不知,抛下她先行赴了黄泉。
墓门轰然关闭,最后一点光亮都尽了。二奶奶的叫喊声似是已经将声带撕裂,破碎的声音因为绝望和恐惧在颤抖:“贱人!贱人你等着,我做鬼去找你,贱人……”
玉儿的意识朦朦胧胧的,她模糊听到有人呼喊,可那声音那么遥远,于她仿佛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了。奇怪她并不痛苦,只是如坠梦中一样飘飘忽忽的。难不成是那个叫绣眉的给她的药汤有异?
这梦里她一直喊着“卫蠡”“卫蠡”,他的笑容一直就在眼前,微微伸着手等她过去,于是她一直追一直追,意识停留在被他收入怀抱前的期待里,快乐得无以复加。
漆黑的墓室终于归于平静,一室的寂静里,只有二奶奶急促的喘息声,她徒劳地瞪着双眼,呼吸着死亡的气息。
眼见驿站已经遥遥在望,齐尉咬咬牙,又给了胯|下的骏马一记鞭子,他双目赤红、嘴唇干裂,顶着斜下的夕阳拼命赶路。
终于到了,他看到自家的马已经停在驿站里,还未停稳就要翻身下来,可他自胯部以下已经全无知觉,身体翻下来左脚还挂在马蹬上,便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躺在地上的时候并不觉得疼,而是特别的实在,他的脸贴着官道的土地,重重的呼吸吹起尘土,他觉得好累、好困,若能就此睡去,仿佛真能一觉不醒。
诚茂看到堂主摔倒,心里大惊,急急下马,落地的一刻才发觉自己也是头重脚轻,稳了稳才冲过去扶。然而齐家的小厮已经先了一步从驿站里冲出来,边喊“六爷”便把他从地上拉扯起来。
齐尉费力地睁着眼睛,逆着光,他还是看见小厮头上系着的白布条,本来要起来的身子就又直直地向下跌去,小厮忙倾身下去托着。
玉升堂堂主满身满脸的土坐在地上,上身被人扶着,仿佛才觉出疼一样发出痛苦的呜咽。他的心疼得快要裂开了,只能攥着拳“咚咚”地捶着心口。
那小厮着了慌,去抓他的手又不合规矩,只能急急地劝:“生死有命,老爷走的时候很安详,爷您千万别太伤心,再伤了身子……”
齐尉却在这时爆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吼声,那声音像是从他敲破了的心里面冲出来的,他的额头青筋暴起,眼泪从紧闭的眼角滑落。
诚茂重重地叹了一声,吩咐驿站里的伙计去请大夫候着,自己却也不劝,只是垂手立在一旁。
少顷,齐尉挣扎着从地上起来,冲着长安的方向疾行了几步又“噗通”一声跪下,垂下的肩膀还在抽搐着。
盛夏的夕阳依然炙热,火热的阳光如悲痛让他无处遁形。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被命运打败了,这荒芜孤单的余生于他,再无快乐可言。
诚茂远远地看着堂主的背影,拉住欲再去劝慰的小厮。只是默默地叹气。
再春风得意又如何?再富可敌国又如何?他只是一个和所爱之人生死相隔的可怜人罢了。
日头西行,倦鸟知还。
覆巢累卵,形只影单。
苇草依依,何予我栖?
天地悠悠,何处我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