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旅途 ...
-
就这样走了月余，队伍开始显露疲态，其他人风餐露宿自不必说，玉儿虽然有轿车，可因为太过颠簸 [1]，坐一会就会头晕脑胀，胸口憋闷，到了饭点也不思饮食。黑马也不像原来那么精神了，齐尉心疼它，毕竟其他的牲口可以在驿站更换，黑马却是一定要走下来全程的，所以有时齐尉看见黑马真的乏了，就下来和它并肩走，弄得队里的人都暗地里笑话他。
因为要赶路，每日的脚程比平常都长些，有时找不到客栈落脚，就在土地庙、灶王庙里将就一宿，所以大家都特别珍惜在客栈度过的夜晚，吃过饭就早早去睡了。
今天玉儿也累坏了，吃着饭的时候歪在桌子上险些睡着，此刻她正穿过长廊急不可待地往自己屋里走。可偏让她看见院子里立着一人一马，那人还是那样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头发都束在一个朴素的头冠里，腰板还是直直地，可看他的脖子却是耷拉着的，说明已经累得不行，正强撑着给黑马洗澡、刷毛。仿佛看不见主人累成那样，黑马颇为受用地时不时打两下响鼻。
玉儿心疼他，不及多想脚步已经下了楼，见他梦游一样的动作，心中可乐，轻轻地就接过了他手里的毛刷。齐尉真是才看到她，仿佛从梦中惊醒一样，看着玉儿一下一下地刷洗马身。她用的力道大了许多，黑马感到痛快，扭过头用鼻子蹭了蹭玉儿的肩窝。
齐尉看到这一幕真是醋意横生气不打一处来，他绕到黑马前头，大眼瞪小眼地说：“哎，我说你，我累死累活地给你擦了这老半天，你没表示。她摆弄了两下，你就如此谄媚？”黑马左右看看，左前蹄踢了踢，理都不理他。
玉儿笑，说道：“黑马知道谁对他好，对不对？”黑马高兴地晃了晃脑袋，齐尉于是更加跳脚。
入夜了，玉儿好几天没有这么笑过了。她的手拂在黑马身上，感觉它油亮的毛发已经和黑夜融成一个颜色，不禁道：“它的颜色真是太纯粹了，比墨还要黑，像黑夜一样，让人仿佛沉进去就出不来。”
齐尉寻着个结实的草垛，放松地坐下来，眯着眼睛，满足地看着他喜欢的女孩和最好的朋友站在漫天星空下，站在他面前。
“它就像黑夜里的精灵，”玉儿梳理着黑马的鬃毛，“夜灵？你，愿意叫夜灵么？”
齐尉微微诧异，因为这一次黑马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扭头踱开，而是静静地立在那，和玉儿头挨着头，仿佛在思考。他不知不觉坐直了，等着黑马的答复。
半天也没反应，玉儿先耐不住，叫了一声“夜灵”，黑马就扭头看看她。齐尉也试着叫“夜灵”，黑马又扭过头看看他。两人一人一声轮番着叫，黑马就左看看右看看，憨态尽显。两人玩得高兴，笑得开怀。
就在这时，一个人从阴影里走出来让两人俱是一惊，齐尉不知不觉间已经从草垛上站起来，挡在玉儿身前。
待那人走到光亮里两人才松了一口气，见福海牵着他的马，依旧是没有表情的一张脸，对齐尉说：“我也在等着洗马。”
齐尉一怔，想原来这人是来跟他抱怨的呀，便道：“刷子有好几把呀，刚我还在马厩里看见了。”
“桶只有一个。”
玉儿扑哧就乐了。
齐尉感到既好玩又无可奈何，说道：“你来用吧。”拍拍夜灵，黑马便随他离开。玉儿走过他身边，把刷子递给他“给”，他看了看她的手，默默接了，没有说话。
玉儿想这人也真有意思，齐尉毕竟是主家，他对他却还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态度，话都不愿多说。不过从一路上观察来看，他却是在队伍中非常有威信的，经验也极其丰富，比如有一次，本来还是晴空万里，他却突然让队伍赶路到最近的客栈即住下不走，众人正纳闷间，就见暴雨倾泻而下且连绵不绝，他们坐在客栈里，闻着菜香，用暖酒炉焐着手，看着如下情景一次次重演。
一人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地跑进来：“店家，还有空房间么？”声音都打着抖。
“没有啦。”
如此十几遭，大家看福海的眼神都带着温情。
这样的事情还有很多，大到该走哪条路，小到该吃哪家饭馆，福海都能做出最正确、最安全、最省时间、甚至是最便宜的判断。所以有个大事小情，做任何决定，齐尉都会和福海商量，福海虽冷峻、对谁都没有好脸色，齐尉却是宽和不计小节的，所以两人也算搭配得宜，让齐尉在这一路上学了不少东西。
走过了山路崎岖的蜀地，队伍长时间地翻越荒无人烟的山岭，再看到略为开阔的地方都颇为兴奋，暗自提着的一颗心也都放下来一些。这里的山更像是小土丘，圆圆的一小座一小座，被植被覆盖，很少成连绵之势。这里日光强烈，当地人从着装到语言都迥异于中原人。
队伍到达的时候已经是仲春时节，满目苍劲的绿正在被新生的、鲜嫩的绿色替代，玉儿从未见过这样满目苍翠、生机盎然的天地，眼睛都不够用了。她看到当地妇女在田间劳作，很多都把婴儿背在背后，一块大布把孩子一裹，再用布条和母亲缠在一起，是从最辛苦中沉淀下来的朴拙。当地妇女的服装用色大胆，一排姹紫嫣红站在田间犹如一道彩虹。她们还特别喜欢把头发舒高在头顶上，然后在发髻的正中间别上一朵大大的红色、黄色或粉色的花朵。见生人只是笑，眼神清澈，所有的所有都有一种质朴的娇媚。
他们的向导好似刚从田间上来，裤脚向上捞起扎着，露出瘦而矫健的小腿。他赤脚在前走得飞快，队伍费好大劲才跟着他进了一个山坳里的村落。
进了村口，道路便窄得车也过不去了，只得把货物都拐到一处院子里，留几个人看守，其余的人步行而至。齐尉赶到玉儿车前，把她扶下来，他们的向导见了，愣了一下。用手划拉着他们俩，汉语生硬：“你们两个，不能同房。”
所有人俱是一怔，玉儿的脸“腾”地就红了。
向导解释：“村里的习俗，借宿的客人，最好不要同房，若非要同房，得去村里找一只狗，杀了。”
苏可头都快低到地上去了，齐尉两只手加上头一起摇，边摇边一叠声地说：“不同房，不同房，我们不同房。”
福海心想，这个习俗倒是有意思。
然后就是一通人仰马翻的安排住处，每次他们借宿在村里都会是这样一番景象，把几户人家的女眷安排到一起去，空出来的地方就可以塞好几个汉子，弄得一个村子都在串门子，好一会都鸡犬不宁。所以齐尉都会给村民多一些银钱作为补偿，虽然也是微薄的，但对于农户来说却是个大数目。他的这个行为也总遭到队里其他人的嘲笑。
玉儿被安排和向导的媳妇睡一屋，竹子搭的小屋子，她的床已经铺好了。可那媳妇还借着最后一点天光织布。玉儿一看来了兴致，就跪在一旁看着。
这种织布的技法从原理上讲和中原是相同的，梭子在绑好的一排排线之间穿梭构成布料的经纬。但不同的地方更多，比如他们不在机杼上织布，而是放在腿上，由脚挂住顶端，玉儿想这样织布就变成了手工，可以把一套家伙事随身携带，田间干活、溪流浣衣的间隙都可以织布，就连几个女子聚在一起聊天，手里的活计也可以不停！真是妙思！
而且他们梭子上的线五颜六色，在黑色的主线间靠穿梭挂线直接织出花纹，玉儿摸着这些简单的图案，还是立体的，真的太漂亮了！
那媳妇看玉儿喜欢得眼睛发亮，就作势要把家伙事移到玉儿腿上。这正和她心意，便煞有介事地学起来。
看她打梭子的样子颇为熟练，那媳妇便也教她挂线织花纹，这个工作需要脑海中有清晰的花纹样子然后织的时候统筹规划，这真需要做活的人有丰富的经验才行。玉儿好几次快要出错，又被纠正回来，最后总算是上了手，可因为每次打梭子前打哪个颜色，在哪里挂线都要反复想过才动手，那速度便慢得令人惨不忍睹。
玉儿看着自己织的布和上面的花纹，想道：这样的布在长安一定会被认为是粗鄙的。然而此处和家乡相隔如此之远，却独自沿袭着一套古老的技法，谁说只有那里精工细作的绫罗娟缎才是好的？这里衣服颜色的大胆热烈，花纹的繁复鲜艳，毫无异议也是美的。她觉得广阔万象的动人之处就在这里——每一处的人，都用自己的方式，尽情地美着。
玉儿来了兴头，掏出了一套自己的绣花针，教了那媳妇两种简单易学的针法。虽然语言不通，可爱好相通，肢体语言其实更逗趣，两人就这样一直玩到半夜，困得不行才睡下。
到了第二天要分别的时候，两人竟生出依依不舍的形态来，玉儿索性送了她一套针线，齐尉和那精干的向导纷纷安慰他们的女人，回程还是会见的嘛，两人牵着的手才勉强放开了。于是队伍才又踏上旅程。
这一路上众人都留心着货物的安全问题，虽不致风声鹤唳的程度，可一直不敢掉以轻心。唯一出过的一次危险是在终于进入交州 [2]境内后的一天，队伍正在行进中，福海突然发出一声长长的呼哨，说时迟那时快，队里所有人都顿住身型，手按住或藏在车上或绑在身上的武器，所有人的身体和神经都是绷得紧紧的。玉儿本来和齐尉并肩走在前面，立刻感觉脚下一空，她人已经被齐尉捞起来，疾走数步，塞回到车里。玉儿不敢撩起窗帘看，但她感觉齐尉的气息就在旁边，他一直守在车外面，没有离开。
这时众人才听到声响，由远及近，从身侧的山林中而来，有脚步声，有马蹄声。大家都紧紧盯住声音来的方向，屏气凝神，刀已出鞘。
喊杀声在这伙山贼冲出林子的一瞬间爆发出来，见到山贼的一刻，福海其实松了一口气——这伙人只有二十余人，为首的两人骑马，其余人步行，看他们的步态就能知道都没有什么功夫，可虽然是一伙散兵游勇，若不给他们点甜头，他们也不会善罢甘休。他如是想着，一夹马肚加入战圈。
这伙人明明是冲着货物和供给的结合部冲击，山贼们知道自己寡不敌众，特意选了队伍的中后部进行偷袭，在狭长的山道上，前面的人回防不及。他们也明显不是拼命地架势，先是虚张声势地呐喊，之后骑马的头领带着几个人拖延住护卫的攻击，另外三四个人，牵了两辆车就往山里撤，等那两车货物被趁乱拖到林子里，打前锋的几个人也不恋战，掉头就跑，福海带领众人追到林子边后就示意大家莫要再往前走了。
这次被劫损失了一车货物、一车补给，还有一个护卫在打斗中被划伤，伤势也不严重。想是这伙山贼已观察他们多时，知道这六、七十人的商队定然强攻不下，洗劫一空是不可能了，便制造了局部混乱，趁乱揩一点油。
玉儿看不到外面情况，只听得喊杀声逼近，之后是兵刃相交的铿锵之声，最后这些声音渐渐平息，便是队里众人的咒骂声。她一直提心吊胆的，这十几年的人生里可曾经历过这样的事？！直到听到大家的声音如常便放心一些，可齐尉呢？他可平安？实在耐不住，她一挑帘子就要跳下车，却和一个人撞了满怀，不是齐尉是谁？本来下意识地要挣开，一看是他却也忘了动。
齐尉也很着急，刚才起事的时候不敢离开玉儿的车半步，危险过后赶快奔去查看损失，之后才又急急赶回来。现在她就在他怀里，他就顺势拍了拍她的后背，气息喷在她皮肤上，问：“还好吧？”
她“嗳”了一声，才想起来自己还在他怀里，强扭出他的臂膀，别别扭扭地又回到车上。他笑看着，她都进车里了还盯着车上的布帘子看了半响，心里纳闷：她怎么那么软乎呢？
笑呵呵地摸了摸鼻子，复又上路了。
[1]古时的车轮全部由木头制成，不像现今的轮胎还有充气胶皮车胎可以减震。
[2]东汉交州治番禺，辖今两广及越南北部。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旅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