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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瑞仏~BARGING INTO THE TIME AND VANI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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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音樂源於~織田かおり、LAURA JANSEN、NE-YO、U2、TAYLOR SWIFT、ALEXANDRE DESPLAT、LANA DEL REY、CARTER BURWELL、AVIC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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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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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本不希望見到這些記憶出現在一頁記錄中。當然了,(親愛的)L和我這些天都厭惡見到我這副模樣(L只是擔心我而已,上帝作證,她是那麼體貼)。傍晚我回來後,她便把這些"屬於記錄者的必要裝備"完整的交到我手中,我才明白她是早有計劃。因此隨即,我感到愧疚油然而生。我知道我在面對她時總是不太高明,正如當我面對那些內心成熟但又因無助而不斷逞強的人——或許那又正是近期越發困擾我的東西。

      如此我現在拿著她給我的兩支鋼筆、一疊厚日記紙和一個隱秘的深色外封;來到書室,我甚至看到台燈亮著,窗簾也靜靜的閉了起來;同時在這個不被常用的房間裡——我們都知道還放有一台完好的舊式唱機。

      我真不該讓她勞煩這些。我的(親愛的、細致入微的)妹妹,真不知道我還能爲她做些什麼。誠然我大可以將她的一切置入我的這部記錄——這對於我無疑意義非凡也誠然符合我的本意。然而遺憾的是,這也必將辜負她的付出。因此我將順應我們的另一個共同意願,一些真實情況將被坦誠的回憶起來。所以盡管很不情願,但我必須就此停止了。因爲它們並非關於L,而是我對另一個人的紛亂回憶。

      這些發生過的往事導致我使用這個形容——"紛亂"的決定,讓我陷入一種無從適應的煩惱。我個人認爲,時間順序對於我(特別是我)一直都是極爲重要的。因爲它是構成理性思考最基本的宏觀要素且又是我所熱衷的那種准確精密的——哦哦,對了,這是一本寫滿無聊私事的記錄而不是畢業論文。但我必須對此加以些許合乎情理的抱怨,即是每一次當Francis闖入我的時間,似乎都是處於某個怪異又尴尬的曆史節點——而另一個讓我不能忍受的事實是,在這些記憶裡我竟找不到那個必然存在的開端——抑或結尾。

      例如(看吧,我會將尋找的目光如獵槍般掃過),我記得戰時,夜晚,荒野和鋪滿星群的天空(它們就像粘嵌上去的細小的藍色光斑)。在這段記憶裡,本應與之連結的兩個白晝消失了——這正是我的意思。

      似乎任何人都可以把它們當作一組膠片裡最中間的幾張查看,而前與後則被悄然的模糊淡化了。正如那個夜晚,隔著時間中荒誕的空白,存在於整個荒原上的只有Francis和我。根據最直接的推想,我顯然是從一次失利的爭鬥中半架回了這個傷者,從不知哪個方向一路來到這裡。

      而這一路,我都未曾見到什麼突顯的景緻,只記得看到無數分散不均的灌木。發出一點顔色的也許只有歐石楠或別的什麼自然界倔強的造物。無論如何,現在一切都已隱去色彩,並且毫無聲息了。我們走過一團團黑影和起伏的山脈輪廓。除了呼吸的聲音,只有我們腳下的碎石和揚塵在細細作響。當然,我還聽著我身旁頗不甘心的傷員不停嘀咕一些有氣無力的狠話——後來他又萬分困惑的問裡問外:

      "如果我警惕那些牛……"

      我則大聲的回答:"不要說話!"

      我得解釋之所以我總這樣無禮的對待這個人是大有原因的。如果你面對一個熱情過度又喜歡凡事獨自掌控的家夥,謙虛禮貌的說教是無一例外會被他無視的。除非,我想某個富有手段的漂亮女人可能會讓他聽話——然後這個人就會連最正經的要事也徹底遺忘了!而我絕對不能......當然,我從未實際上見到他這樣——我肯定也不想見到!......總之我想強調的是,這些全都與我毫無關系。沒錯。

      無論如何,以我的經驗看來,大聲制止Francis多余的傻話和浮想聯翩是有效的。而後者現在無疑正想辦法掙脫我的攙扶。

      我感覺他的速度慢了下來,似乎有意制造一股倒退的力量。以他的傷勢我不能讓他單獨前行,所以我抓緊他的手臂,盡可能的與他背道而馳。他垂著頭,因爲長發我又看不到他的臉。

      我們就這樣一前一後的勉強走出幾步。我一直艱難的注視前路,因爲我懷疑只要我往身後望去就會萌生退意。但更重要的是,我想像得到他同樣也會如此——而且恐怕比我強烈得多。不一會兒我聽到他的聲音突然在背後響起:

      "我好像不能再……"

      他毫無力氣的說到一半,聲音就頹然消失了。我因此不得不轉過身去注意他。我發現他的頭甚至比剛才垂的更低了,此刻整個人像是快要跪在地上。這讓我忽然明白,他並非想要後退而是想要停下。

      如果境況允許,我實在不願見到這樣的情景——就連他在黑夜裡發亮的長發看上去也沮喪不已……我甚至覺得我疲憊已久的神經似乎即將被他迸斷。

      "起來!我們就要走出去了。"我憂慮的皺起眉,還是有點慚愧的脫出一個謊言。我並無多少信心,或是根本信心全無。距離他失敗的地方與西方的邊境中間只有無數連綿不絕的山脈。最有可能的就是我們要在荒涼的野外露宿一晚。勿論Francis正是這個世界上最不願忍受這種待遇的人。

      我把這些事實分爲兩個選擇告訴他——繼續前行,抑或就此停止。但他只是緩緩的對我搖頭,安靜的站在原處。他的這種安靜使我懷疑他已經錯誤的認知到了某種盡頭。頓時,我不安的感到極不尋常的氣氛遊移在我們四周的空曠中。於是我又一次——這一次無比清晰——發覺我們對於彼此陌生而疏遠。在荒蕪人迹的廣翺土地上,這是一種讓我感覺從一架階梯猛然墜落,且在那時我才發現我根本不知道它通向何處,以及我是如何站在上面的幻覺。隨即,來自遙遠山間的陰冷夜風哀鳴著並掠過我們,而我所能看到的一切景象彷佛全然變得猙獰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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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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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久以前我便決定,我不再見到出生,亦不再見到死亡。

      而我更不再於任何情況下參與任何人的生命,成爲一個角色,見證抑或導致一個奇迹、一次衰落;忽而親密、忽而疏遠;敵人、朋友、團結、崩潰……

      所以我只是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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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我是一個醫生,而我只爲一個俘虜治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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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來,我們當然總是緊繃繃的相處。不只因爲這是整個世界的陰霾時期,暫且忘記這種概括性的描述,如果將視野縮小到僅僅兩個國家——我們之間(並非毫無關系,是的),一個驚人的危險計劃也在如此範圍內顯得無限蒼白而眩目。一周前的上午我照常來到這座宅邸時,Francis對我說他要從這裡逃出去。

      ——並毫無猶豫的要求我的幫助。我從我十分臨近這座郊外私邸的國家趕來以前,他已經被近乎完全占領了。但在這裡,我未曾稱呼他那個讓他痛恨至極的名字。因爲對此我的理性告誡我,正如一個精湛嚴謹的醫生不會由於某些人試圖篡改一個重要的醫學術語,只因想要奉承其它的狂妄學派而就此改口,否認它自古以來的曆史意義。關於我的身份,毫無疑問我是作爲一個通曉任何方面的專業醫生(顯然並不存在),來此單獨給這位對於占領者十分重要的人給予診斷——但是,任何診斷可能都極不尋常。當我不幸接住一個不加遮攔的巨大難題,我的本職工作必然也就到此終結了。

      "Vash,"(還是聽聽肇事者奇異的措辭吧)"這怎麼能讓我忍受哪怕1秒鍾呢?像個客人?——甚至這棟房子原本也就是我的呀!你不認爲這真是荒謬到了極點嗎?"他睜大了雙眼——看似略微失控——等候我的回應(抑或附和)……隨即,空白的時間僅僅夠我張開嘴,發出一聲模糊的"wu"。而Francis就在此時立刻輕聲的脫口而出:

      "我要離開。如果你同意我,那就幫忙。"

      ——當然,輕聲但卻有力。當時我們一前一後站在窗前。我從窗邊轉過身去望著他,從而一眼看出他的堅定不移中夾帶的一種狡猾的敏捷。哦哦,鑒於我已被迫得知這個秘密,那麼從最初就帶有強制性的說服正是要選擇一個恰當時機的——我朝他譏笑著,一邊在想,在這一點上,他竟會做的那麼專業並且毫不掩飾,著實出乎我的意料……

      ……但是,此刻就讓我抛卻一切冷漠的嘲弄——當我就這樣直直的望著他:容貌完好,儀表莊重,內部卻被破壞的碎裂不堪,我也清楚他已經被逼到了這種境地。而這樣我就無法做到以我平素的冷靜和客觀去對待他。而且畢竟,我們的語言相通。

      因而,我也無法阻止同樣的感情透過同樣的語言傳達給我——但是可惡,我隨即發現這裡面還有更多!例如穿白衣的我竟和Francis身高一致,甚或我還比他高出那麼一點——至少在我的視線裡是這樣的情景(在現實中,我從未仰視他)。我覺得我完全能伸出手拍拍他天真的臉;再例如我們所在的這個房間,竟酷似從前我曾短暫寄居過的他那座12世紀的宮殿的某個房間——是的,站在窗前我能看見遠處的湖。但在那時他是多麼得意——任性而爲的人們!

      我們面對彼此坐下,至少裝模作樣的治療診斷還要進行一會兒。我從我的提箱裡拿出聽診器時,瞥見旁邊就躺著一支手槍(這好像同我的行爲相較諷刺)。我安靜的入座並把座椅朝他拉近一些。他的襯衣前襟已略微敞開,一只手撐在頸間,眼睛望向窗外,複雜而若有所思。我懷疑作爲患者,他也許一直就保持著這種散漫的候診姿勢,然而相比之下,我則依舊認真的把胸件放在他的心髒或肺動脈,鎖骨下動脈或胃部,等等等等。我並未看著某個特定的點以集中精力傾聽他的身體——而是看著他偏過去的側臉。Francis沒有任何問題。這位執拗的患者剛剛開始拒絕進食以表達他無謂的反抗(趁我不在的時候)。誠然我們都明白這種他自身的微乎其微的行爲不會讓一個國家垂死,因爲即便是災難或炮火也很難就此殺死我們——或應該說是他們。

      然而,我聽不到任何聲音。我精神恍惚的把手伸向他的頸部。Francis突然惱怒的回過頭來面對我:

      "我沒有死,而且我也絕對不會!"他快速並充滿責備的說。

      "但我知道你的傷勢很重……"我站起身,選擇了背對他。

      "我是。可我不會死在一片荒野中,我當然能憑我自己回來。現在我坐在這裡和你說話——親愛的Vash,就是證明。"

      "可我不能選擇幹預任何人,我不能參與,這是決定——早已確立的決定!"

      "所以,我才得以淡忘整件事情。"Francis以就事論事的口吻道。

      ——他似乎回答了一個長久以來與我糾纏不清糾的疑問。

      我又轉身回去,並俯視他。然後我伸出雙手,慢慢撫上他的脖子。我在一段漫長的時光中從未如此觸碰過某個人——感受一種溫度,嘗過一滴鮮血抑或親曆一場跌宕起伏的短暫幻像。可當他是那麼平靜而又熱切的注視我的眼睛,我才感覺一陣生命的跳動從我的指尖傳來——這是一種宣示,一陣顫抖不已的、強而有力的低音。

      於是我意識到,那個我記憶中的Francis仍然存在——正如他所一直存在的那種方式。他還活著,是的。而這是他早已決定的選擇。

      我放開他。就在此時此刻,一切都變換了原位。我從提箱裡拿出手槍時它暗暗的朝我發光,彷佛對我的這一決定等待已久——而我也確實選擇了它。我拉開房門的一邊,飽含重量的武器讓人心緒沉靜。我把它放在背後,同時轉過頭去最後看他一眼。

      ——親愛的上帝,難以說清那時的Francis對我露出一種怎樣的神情:愉悅,痛苦,責備,憎恨抑或懷念。門外,我們那個面無表情的衛兵謹慎的朝我走來,視線警惕的盯住我們。

      我對他說:"Deutsche的俘虜現在死了。"

      隨後我們又都聽到,自我背後響起一陣欣喜的、恣肆的笑聲。而驚慌的短命守衛一聽到這聲音後,我就即刻朝他的前額開了槍。哈啊!那個狂妄高傲又倔強任性的家夥——我拉起他的手腕,跑出這個能看到湖的房間。

      自然,有許多人沖出來阻止我們,而我只管對他們不停的開槍。我們重複著這些動作:放慢腳步,躲在一扇門後或一根立柱旁,忽又立刻飛奔而出。然而,我想我們並不感到畏懼——因爲這是一次飛奔在天鵝絨地毯和柚木拼接地板上的出逃,而且我也並非攙扶而是緊握Francis的手。身處此情此景,後者依舊如此張揚,如此旁若無人,明亮而閃爍不已。我聽到他的笑聲淩亂的散落在背後我們經過的路線上,而也正是他在加倍這種虛無缥缈的興奮……我們奔跑著逃離了這座宅邸或宮殿。在最後的某個瞬間,我看見余光兩旁的鑲木牆板和明亮的玻璃窗變成了荒野裡的青色岩石、一叢叢灌木和山毛榉林,以及那種紫色挂鍾形狀的花。

      我們來到海邊,停在一枚被岩石圍住的淺灘上。一艘僞裝的船將從海平線上出現,隱秘的把他帶走。此刻我開始不斷想到,他就要到那個海對面的國家去了。不知爲何在鹹風吹拂中我的腦海裡充滿了這個念頭。Francis站在我的近旁,目光遙遠又茫然若失,發絲柔軟的隨風飄蕩,在我眼中,恍如一縷離別前的憂愁。船出現在我們的視野中時,我對他說:

      "你知道你現在的味道像什麼?"

      他轉過身朝我露出一個笑容,還是顯得那麼從容不迫。我回答他:

      "一瓶Kölnisch Wasser。"——而我卻是一個如此尖刻的旁觀者。

      "再等等看。"他淡淡的眯起眼睛,正如呼嘯以前的海浪一樣恬靜沉穩。他告訴我:"它會消失的無影無蹤。"

      然後他上了船,緩緩的向遠方漂去。我救出了他並送走了他(但這怎麼可能發生?),於是現在只剩下我自己留在原處——我猜,或許從最初就是如此,盡管這是早已決定的選擇。片刻過後,風浪在我周圍翻卷不息。我突然想到,也許他和那個給他留下滿身那種味道的人還有很長的道路要走。無論現在看來這是多麼遙不可及,但我的腦海裡卻充滿了這個念頭。最終,我看到船在海平線上不見了。船連同他都消失的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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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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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垂死的石獅!那時的我——直至今日仍舊深深的悼念你,永不忘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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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初我來到這裡時,6月的陽光剛好在湖泊、樹林和城堡的屋頂上鋪滿了。白紗般軟綿綿的一層,傾瀉在頭發上和衣服上,甚至褶皺處的陰影中。每一個角落裡、空隙間都填滿了陽光——多麼令人厭惡。

      我發誓我致死都不會踏進那座宮殿的門。第二天他便從高塔上的一扇窗戶裡喊我。我從草坪上抬起頭,看著那可憐人站的那麼高——而我卻不得不仰視他。我聽到從他不太清晰的面容傳出一聲像是"Café"還有像是"我一個人"之類的詞句。我極度後悔自己抬頭看他,於是拼命裝作一副沒注意到的模樣——確切的形容:首先仰頭朝天,再把視線平穩的滑向遠處(彷佛看到了鳥),漫不經心的走開了。我從牆角撿起一根柳條往草地上亂拍時他還站在窗邊看我。雖然他的聲音已經止息了,但我還是感覺的到。

      我發覺我堅持在陌生的地方盡量觀察並熟悉一切的習慣,這種與生俱來的理智行爲——即便是在寄人籬下的境況中,依然未曾改變。因此這對於我是一個隱秘的、絕妙的竊喜——是的,不再接受任何影響,寧可被整個世界遺忘。

      我在湖那邊的一小片樹林裡度過第一個晚上——即是倚靠一棵安靜的女貞樹(而不是我的步槍),相當困難的入睡。當然,沒什麼大不了的。因爲我們——我想起親愛的L也一樣——在很久以前就了解睡在荒野中或空腹咽下絕望的滋味。然而第二天,來自南方清晨的暖風還是讓我久違的得以暫時忘卻這些。直到早晨,我才發現這些樹上都綻開著一種細小的白花。我意識到一陣連續不斷的山雀叫聲弄醒了我。我沉沉的半躺半坐在樹影下,陽光斑駁而微微晃動。一陣樹皮和草地的香味從樹林間飄散過來。

      可我現在寧願不再熱愛所有這些事物,只想把屬於他的一切推到最遠的地方。我搖搖頭並毅然的站起來,拍掉身上的草屑,然後利用這個早晨圍著Fontainebleau仔細繞了一圈。顯然,所有門前都站著衛兵,充湊這裡極度缺稀的人類迹象。但當我走過他們的近前,他們也照舊像一組蠟像般絲毫不動。我很奇怪他們究竟是被命令警惕身前,還是專注於他們的背後。

      我漫無目的的遊蕩到將近中午。Francis從城堡裡對我說話的事發生以後,我才逐漸的意識到,整座Fontainebleau(除卻蠟像)現在只有他一個人。

      ——甜美而靜谧的牢獄,我站在陽光下闔起眼睛時想到。宮殿像個假裝無辜的少女般從上往下端詳著我。午後的暖風更深更沉的吹拂過來,掠過湖面。

      第三天他朝我喊到"晚餐"時我仍舊不予理會。自那以後,他就不再對我搭話而只是站在那扇窗前。我從高塔下面走過時不免會碰到他。不過,後來的某一天,我發覺Francis並未再注視我——而是開始連續好幾天眺望遠處。誠然,這是我有一次"偶然看到了鳥"而發現的。我猜想那也許是湖的方向,也有可能是我睡過的冬青樹林的方向(但請允許我拒絕談論那一刻我的感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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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終究還是不能原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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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結果最後,走進城堡原於我在這裡遇到的第一個雨天。

      我正坐在湖邊一片陰面環繞的地方。忽然感到雨滴落下時,我竟沒有任何猶豫徘徊,立刻便朝那扇窗戶的方向奔去。因為這些天它的影像簡直已經印在了我的眼前。許多次在我即將入睡的時刻,黑暗裡就只剩下它在孤獨的閃光。

      塔樓裡充滿了我頻頻的腳步聲。我沿滲透寒氣的牆壁一直向上前行。然而最終站上塔頂時,我卻默默的愣住了。那個傻瓜居然不在。

      我走近那個小小的窗口——赫然發現原來,它是一扇如此狹小的窗戶,大概只有一扇玻璃窗的四分之一。站在窗前只有努力的把頭往外伸去才能看見一點草地的綠色——天空卑微的一小部分占據了窗外最多的畫面。而且,站在這裡是看不到那個湖的。

      失望——全然的、徹底的失望滋味,頃刻間從窗外陰霾而灰暗的天空徐徐的席卷而來,填滿這座高塔。同時我清晰的嘗到,還有一種難以解釋的感受。

      靜待片刻,我悄然的轉身,並沿原路返回。繞過城堡半圈後,我駕輕就熟的找到正面石階旁的一扇拱門,走了進去。幾滴同剛才一樣微弱的雨落在我的肩上,廣闊郊外的雨聲聽起來輕巧而又迅疾。我獨自穿過幽靜的廊道和一扇扇緊閉的房門,沒有人注意到或前來阻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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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我走進那間唯一發光的臥室,我眼前的帝國半躺在一堆靠墊上,手裡正在玩弄一支女士用的折扇。這支扇子在他的手指間無助的轉來轉去,而他的眼睛也同樣無助的、異樣憔悴的看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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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都不說話。隨即,我做了一件我未曾想到的事:一言不發的走過去,然後翻身倒在這張柔軟的床中。我並未覺得想要責怪自己——我真的太累、太困了。我把雙腿蜷縮起來後便再也毫無意識。黑暗降臨之際,那扇狹小的窗戶再也未曾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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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醒來時,Francis就躺在我的身旁。雨似乎已經停了很久,感覺更像從未有雨降臨。陽光從每一扇玻璃窗外傾瀉進來,又填滿了所有的角落。

      我稍微集中混沌的意識,這才發覺Francis的一只手正放在我右手的掌心裡。

      ——我想到我應該掙脫這只手,但我沒動。我用和那天早晨躺在樹下時一樣昏沉恍惚的眼睛端詳他的面孔。好幾分鍾流逝過去,我才真正的感受到這種無比透徹的寧靜。除了無限溫暖的氣息的包裹,沒有陽光的聲音,沒有雲層流動的聲音,甚至沒有湖水、夏風或山雀的聲音。

      於是我知道,就在那一刻我忽然間明白了什麼。

      ——當他獲得他的夢想,他所有的朋友終將成為他的敵人。並且,所有這些都將是他記憶中永恆的苦難。而在最後,他自己則成爲了牢獄中被判自由之罪的的囚徒——是的,道理如此簡單而固執,正如在緩慢的空氣中漂浮的細小塵埃。縱使我肆意的將它們撥開或推向遠處,這些事實終會落下並停留在它們原本的位置。

      我輕緩的翻過身面對他,就這樣度過了片刻。我緊張的等待著,然而Francis仍舊陷在他的夢境中——沉靜而又孤寂。我知道他也一樣那麼疲憊,甚至是疲憊極了、非常非常困倦了。

      隨後,一束強烈的光線穿過帳幔駐足在他的前額。這個屬於他的午後,時光繼續平穩的、彷佛永無止境的流淌而過。我朝他稍微靠近,他沒有醒,所以我得以挨的更近——現在,我和他的距離竟是如此接近。俯下身去,我能看清他的每一縷發絲,眼睛的輪廓,鼻翼的高度;感受到細膩的呼吸的頻率,心跳的顫動以及一種蘭花的香味。我再一次闔起眼睛。Francis憂郁的容顔代替了那扇狹窄的窗戶。最終,沒有人看到,兩個擁有截然不同的孤獨的國家,躺在這裡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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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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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醒來,我感覺宿醉般的渙散充滿頭腦。我從床上坐起身,發現我竟回憶不起昨天發生的事情——就連任何一個微小的、毫無意義的細節都沒有。幸好這時,一股涼意閃爍著飄忽進來。小屋裡的門窗都敞開著,初秋那種幽靜的寒氣遊蕩我的在庭院裡。我這才稍感清醒,離開床到廚房去煮一壺牛奶,然後坐在能看到庭院的椅子裡等著他來。

      當然,最終他沒有來。而我則在不知第幾次咽下一口灼熱的液體後,眼中突然映入門前地面的光潔平整——毫無那個舊門檻存在過的迹象,從而想起了一切:那個從不安份的Francis,動蕩不休的局勢。從何時起我就看著從他那片陸地上的人們接連不斷的跑到Lausanne或Genève或其它地方去:窘迫褴褛、驚慌失措而且饑寒交加,帶著他們裝在木板車上蓋著毛毯的一點家當——舊桌椅,缺了把手的抽屜以及裹在皮革裡的生鏽的工具這類東西。

      自然,還有那些細膩的圖紙和莫名其妙的精細儀器。最初,我未曾在意最後的這些東西,因爲這一切已經足夠弄得我憂慮又緊張。不過,一點得意顯然也狡黠的摻雜在了其中——在清靜的鄉下、富饒的山間和彌漫安份與滿足的潔白晨霧中,認真感受安寧的珍貴吧!——說這話時,我傲慢的揚起下巴,雙臂抱肩站在山頂上。周圍和遠處某些動物悠長的歎息此起彼伏,四處回蕩。然而可惜,我自己卻從未被某個人注意到。第二天,一個陽光飽滿的午後,他出現了。

      讓我充份的回憶起這個傻瓜從出現到消失的一系列步驟:首先,當他穿過屋前那片整齊碧綠的草地,距離我的小屋近在咫尺後,立刻便被埋在土層裡很深且很不引人注目的一部分舊門檻的殘骸——極其意想不到的絆了一跤——幸好他伸出手就能扶到門框。"——噢噢!"冒失的傻瓜驚呼到,充滿懊悔的朝我抬起頭(當時我正坐在主屋的書桌旁,無言的觀望他的表演):"Vash,上帝——我當然不想一見面就這麼唐突,可你肯定要把這個東西——無論究竟是什麼——用一只鐵鏟鏟除!"……Francis,那個滑稽的人尴尬的皺起面孔並對我叫囂道,即是我非常明白這是因爲一件廢棄的小東西破壞了他本該自然得體的露面。隨後,他從地上抬起身體,繼續走進房間,而我則繼續一言不發、面無表情的望著他。我們相互注視一會兒之後,他再一次開口——竟也依然不是一句"午安"或"我會煩擾你嗎"之類的問候語——

      "於是我在這兒!——真對不起沒有什麼禮物,你知道我離開的很匆忙。"他攤開雙手站在那兒。

      "沒有必要。"我淡淡的告訴他(也許原本我們是有一套冗繁的禮數的,只不過都被門檻的事攪沒了)。

      我察覺到Francis那種信誓旦旦的承諾精神(在這樣的形勢下,輕快的、炫耀般的對我眨著眼睛)又開始活躍——果然他立刻開了口:"下一次,絕對,我保證。"

      對此我只是無所謂的聳聳肩:——等著瞧吧,這句話以後還會出現很多次——"Nein,Merci。"

      "——啊啊,這是對一瓶Loire說的嗎?"他親切的睜大雙眼,笑起來,而在幾乎同時我則照例把頭轉了過去。Loire——我想起更多的是河流、皇室花園和古老的城堡,而非一個深色長頸的玻璃瓶。在我正對彼處舒適的寬廣平原進行遐想的空當裡,將會令我不得安寧的訪客已經開始好奇的觀察這棟小屋——先是早已在我毫不察覺的情況下繞過了這個主屋:有一張靠牆的寬敞書桌,一個壁櫥,一張簡單的木床和它的小圓桌(沒有任何鍾表);後又去了隔壁的唯一的臥室(近來我幾乎都睡在主屋)以及浴室;現在,我想他勢必正站在廚房兼餐廳裡,對我的日常飲食及其材料進行一種細致的評判……並在過後重新現身,針對我對生活細節的重要性與不可或缺性的輕視發表一系列鄭重的建議(沒有這個嗎?那麼那個呢?)。我乏味的坐在椅子裡,不知道也不是真的在意等一會兒要怎樣回應,繼續把目光集中到一本舊書上。

      ……Francis,他究竟發生了什麼?他來這裡要做什麼?以後又要怎樣應對?他會在這裡呆多久——或許很久?——今晚他會要求住在這裡嗎?那麼,明天又將如何?——真正使我沉默並緊張不已的是一些即將出現的疑問。盡管我無法預測他是否願意就用那種輕快的方式詢問我,抑或他會嘗試假裝強硬的態度?原本這只是他的麻煩和我的一張未曾期待的演出票——啊啊,也許有那麼一點——不知何時卻弄得我困擾又擔憂。我繼續保持靜坐。過了一會兒,陽光開始轉爲橙色並逐漸西斜。這時我埋在參差不齊的文字中的余光瞥見他的身影從前門一晃而過。

      這突然提醒了我,他也許真的到什麼地方去借一只鐵鏟:即是,一個像他那樣穿深藍色外衣、領巾和金屬搭扣長靴的紳士很有可能會從其得到一番戲弄的工具(用來對小木片複仇)。而事實是,一只深得信任的輕便鐵鏟就在距離這兒不遠的地方,一棟位於上山途中必經之處的房子——我在昨天上午把它借給了山間的一對Perrin夫婦——當然是來自他的國家。最值得提起的是,當我問起兩位情緒憂慮但卻友好的人有關情勢狀況的問題,他們卻都同時對我搖頭歎息,並宣稱道:無論如何,他們永遠不會再回到那兒去了。

      ……哦哦,是啊,我想,我似乎已經說了很多嘲諷的話……可他確實、無從狡辯是個可笑的家夥,Francis——不是嗎?——抑或,也可以說是有趣?——幽默而風趣?——帶有一點魅力,可能?——富有魅力而且引人注目?——有時還有點不經意的冒失——但這有點可愛?——不不不不,絕非可愛,只是不會招致嫌惡——某種生來的天賦——多麼特殊!——特殊而又迷人——特殊而又迷人?!(什麼?!)——哈啊,總之這些都是愚蠢的、虛謊的、在一個陽光過量的午後(衆所周知,一個神智不清的時刻),由於徒勞的等待而肆意迸發的廢話。我發誓我在第二天清晨再一次見到他時——在那以前我就早已遺忘了。

      我毫無徵兆的抬起頭,看到他兩手空空的走進來——又退回去,側身倚住門框。我們沉默一會兒,直至我感到清晨醒來的冷意,並且手臂開始麻木。Francis轉過頭來,眼睛望了望我的身後。隨後,他看上去並無詫異的問:"怎麼,你喜歡在緊挨著床的書桌上睡覺嗎?"

      我伸直身體靠在椅背上,又恢複到昨天那副呆板且還持續良久的姿勢:"……也許我想試試呢?"我沒好氣的頂撞他。不過,稍時當我清醒過來,我便迅速的做出了決斷:此時最理想的狀況,即是我從一見面就開始對Francis這個傻瓜滿腹牢騷、冒犯連連,而且沒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以此,我將驅使有關爲什麼我坐在一把椅子裡睡著的疑問被盡快濾過。

      "我只是想,"Francis忽然說,"既然你並不歡迎,那麼也就不會同意我住在你家。"

      "什麼……可惡,"下一秒,謀劃竟落空了。我從桌面上抬起雙手,懊惱的攤開在半空中。隨即我注意到他正驚異的望著我。

      "——哦哦,是啊——"我立刻解釋道,"——不是,但……不管怎樣,過去的已經不重要了。"(一臉迷茫的聽衆)"——總之,我真正要說的是——Francis,你——盡管我沒有預見你來,但我當然是歡迎你的。因爲你知道,我是這麼大度,所以——"我渾然不覺的從椅子裡站起來,朝他踱步過去。"——所以,我是絕對不會趕你走的——這很無禮,而我肯定從不喜歡無禮。你明白嗎?"(一邊無望的指手劃腳)

      我無疑相當指望他會輕快的回答我說:"是的,是我誤會了你,我應該對你做出一番直率的說明,而不該讓你一直等到睡著。"——但事實上,他是一個比我預想的更加靈敏的人——就這樣對我露出一個理解的笑容,這件事便在我們中間被淡化並略過了。誠然我也早已明白之所以今天他看起來這樣陰郁,是因爲他必然經過了山間的那棟房子,並無奈的得知了一些現狀。我無法特別了解這是一種怎樣的感受,但這件事顯然已屬於緘口的範圍。

      "不過,"我們站在庭院裡眺望山景時,我對他說,"還是沒有禮物。"

      我要解釋我說這話純粹是想讓他放松下來,暫且擱置那些煩擾。但他似乎很訝異的轉過頭來看我一眼:"啊啊,當然——這幾乎被我忘了!"——他慌忙的說完後便急匆匆的繞到小屋側面,消失在屋牆的盡頭。我茫然的站在原地,整個山頂就在這一刻回歸了它如此寧靜的原貌,只有時間還在緩慢而持續的流動……很快,Francis又出現在我的眼前(好像他以前從未出現),熄滅了這種孤寂的安寧——並且,手裡多出一隻似乎裝有很多物什的提箱。

      哦哦——於是第一次我發現時間的深妙意義就從這裡無言的開始——這些我曾在市鎮上一眼掃過的工具和零件——一度讓我幾乎不以爲然——終於擺脫了落難般的從皮箱裡經由Francis的手一件一件遞送出來,放到平整的書桌上以讓我看清它們:拙樸的眼罩式放大鏡、若幹支表耳叉和一組長短薄厚分明的鑷子、彈簧、開表器、尖利的鑽刻和雕纂工具、錐、鉗、細致的度尺……如果拆開一座嵌在镂空雕花座鍾裡的中心部分——它的精髓,以窺看其最複雜完善也最融洽協調的核心,便將目睹那副震撼的、攝人心魄的鍾表靈魂的解剖圖——但卻是靈動和立體的:一支重錘與支承、上夾板、搖板以及條盒輪,被共同賦予無數個巧妙的精細機關、固定以及連結才能最終合奏一曲的管弦樂團(當然今天,它已被演繹成齒輪、機械與電力的更爲先進的合奏)。

      "尽管不像真正的礼物。"他在我的对面坐下,显得有点紧迫,但还是安静的微笑著。

      "可它是的,不是吗?!"——我甚至尚未清楚究竟发生了什麼,我也无从形容——这是一种遗失已久却又彷佛未曾熟知的、颤栗而辉明的怦然跃动。而我只是享受著这种随之降临的强烈预兆,焦虑不堪的抬起头望著他。那句话(或许是我对他的唯一坦言)就这样从我自身的所有神经里一致惊叹、迸发出来,并在我们之間的距离中停留许久,最终才慢慢的挥发散去——从那一刻起,Francis开始将他的制表技艺传授给我。"

      .

      "時至今日,站在我已誕生無數個輝煌而崇高的制表技藝頂峰的國度上,再去追憶當時Francis對我最初的短暫啓發,其記憶早已模糊並呈現一種灰暗且施以暈染的難堪畫面。因此,現在我所描述的,即是在久遠的回憶裡殘存的最後一組首尾切斷的膠片,是我希望即使無法詳述他的話語,表情,細節或日期,仍然應當把他對於時間的解讀重現在這部記錄中。一個午後(是陽光充裕的,我希望),他從草坪裡的舊門檻上一步跨進房間,就像第一次他來時那樣笨拙冒失。只是他已習慣不再盯著它看,並且,手裡多出一瓶遲到許久的Loire:

      "——Vash,我的朋友,如果你還有一點同情,就請你盡快把它弄走吧!"——不過,依然喜歡沮喪的對我抱怨。同樣,我也就像第一次他來時那樣,無言的從桌面上抬起頭望著他,試圖表演一種興味索然的模樣。

      但我需要提及的變化是我的主屋裡現在擺滿了鍾。它們鑲在盒子中央,坐在桌子和櫥櫃上,挂在牆上或立在角落裡,就像數位正經嚴肅的監視者。我的書桌上也盛滿了大大小小的計時器或與之相關的部件和維修工具。兩台最大的儀器擺在我的胸前,占據了桌面的將近四、五成——總而言之,一種"時刻序然"的混亂。

      "不要把鍾表比喻成單純的、一板一眼的計時工具,親愛的Vash。"我們坐在庭院裡,讓雙腿在懸崖邊輕晃時,Francis透過他的玻璃杯觀察陽光一邊對我說——而後者的生活近來則發生了顯著而深刻的變化。我對誇大其詞分毫無需:現在,我每天很早就會醒來,具體是根據所有計時器中時差最短的那一個(而它又總在變換):06:00,早餐時間;06:30,活動時間;06:45,開始坐下擺弄時鍾;11:15,午餐時間;11:45,回到書桌;18點……(至於"休息時間"則顯然位於很晚)等等等等。但令我煩惱的是,Francis自己卻從不嚴格的遵循這些。假如我們決定在午後——不,那是以前的說法,如今我會鄭重的稱呼它爲"14:30"——他將過來,然而我卻會在"10:20"甚或"16:45"時見到他。甚至即便他就睡在隔壁的臥室裡,他也往往很難在"10:00"以前露面。

      然而,當我理所當然的對他施以反駁,他卻對我說出一段曲折回蕩、繁複深層且又並非委婉動聽——而是讓我深感不安的話。鑒於那是一個古老迷人卻也極度陳舊的迷惘時代,這不得不是一番卓異的洞見——而洞見將會成爲頓悟,並且終究成爲某種確切的行動;而它所存在的全部意義,則是注定要讓一部分人因爲它的顛覆而隨之驚異、惶恐,直至甘願付出代價的笃信……

      .

      "我們將無形的、無可探知的時間分爲世紀,四季,年,月,日,時,分,秒,並繼太陽與陰影,倒漏的流沙以後將它裝入由刻度與指針切割分斷的容器中。我們分享——隨意而自由的分享時間的一部分,而時間也慷慨的縱容我們。但是,我們並非創造出一個獨立主觀的可以計時的靈魂,而是接連上時間的一小股洪流——甚至也並非如此:我們將無法無限延續的我們自身的時間——有限的生而非無限的死,記錄在一座時鍾裡。我們經由指針畫過刻度的周而複始,正如陽光抑或沙漏——將我們終結以前的過程有形的呈現出來,以此獲得一次來自時間所賜予——甚或施舍的倒計時。鍾表,即是靜候我們消逝的沙漏,Vash。而所有的沙漏都已倒置。

      我知道我們需要時鍾以避免遲到,提醒日程,記錄已逝的情況和記憶,保持最大限度的客觀。我們需要時間的每分每秒以呼吸,心跳,思考,睜開和閉起雙眼,揮手迎接和送別,分辨播種與收割的日期,分辨葡萄成熟的程度,等待發酵和氣泡,等待最佳的開封時刻,等待愛慕和悸動的醞釀,等待一切生命的成長。那麼,究竟什麼才是時間?——哦哦,現在我想,難道它不就是那個真正的神聖?——我們從我們所繼承和熟知的證明中認識並笃信所謂的"神聖",但我們卻在爲它們而活的同時變得一無所有;人們將果實制成美酒,將布料制成奢美的衣物和織物,將金屬制成細膩的裝飾獻給他們的"神聖",卻被賦予最卑微的地位和權力……因此,爲什麼人們還要繼續相信它們?難道真正的神不應該是慷慨的,無私的,從本質上擁有一切生物的出生死亡但卻決不施以卑鄙的幹擾的嗎?然而時間——即是那麼截然不同的、公正的、無懈可擊的、世間唯獨存在的完美物質——時間,才是至高無上的神聖。"

      .

      "我確信他的這段話原本可以持續更久。但當他說到這裡,Francis——他本應是我最爲熟知和理解的人——突然站起身毅然的離開我,朝山崖的另一端走過去,背對我用他的手腕捂住了嘴。

      今天,我也早已明白如果我們不去選擇我們靈魂深處的渴望,那麼,我們存在的意義將與一株草木無異——甚至一株草木可以在時間中持續永恒的輪回,從而延續它的生命。而我們則不可以。但在那時,我只是感到一陣驚慌。我對自己頭腦的短暫空白和他如此撼動內心的想法無比驚異,並且抗拒不已。午後炙烈的陽光,正如時間那樣無休無止。Francis站在深幽而無限廣翺的碧綠中央,被我頗為緊張的雙手握住雙肩,後背顫動。然而,我卻無能爲力使我給予他的這個擁抱持續片刻——這種陌生的溫暖,掙紮著施展給他的一絲慰藉,即將承認我們內心的渴望的瞬間——我以那些一直延續至今的理由,猛然掙開他正憂郁無望的低垂的額頭。在余光中,我見到一縷長發甩了起來——是啊,我轉過頭從他的身邊離開,重新回到主屋裡的書桌旁。我用雙手牢牢的扶住桌邊,似乎那是我最不可動搖的信仰。上帝知道,我的腦中只是一片混亂的重複:這個地方是我的,我的,我的。

      "果然還是Non,Merci?"他在背後平靜的問我。

      "……我想,是的。"我遲緩的回答——那些該死的只言片語。

      "是嗎——哦哦,當然。你從最初就開始拒絕我了。"

      "——我拒絕任何人。"我執拗的訂正他。

      "比如用一個永遠不會消失的舊門檻?"

      "……什麼?"我抬起頭,茫然的看到我面前的牆上挂滿了鍾。

      "——是那樣嗎?"我喃喃的說:"啊啊——是啊,那麼,如果你是這樣認爲的。沒錯,我試圖用它去阻擋你——也只有你,是的——可你畢竟是一個相當難纏的人,對吧? "

      我的背後不再傳來聲音。我是那麼緊張,清晰的意識到我無法預測他是否仍舊站在原地。此時此刻,每一座鍾的聲音都那麼響,正如有時你隔了許久才忽然間又聽到它。

      "一位非凡的先生在不久前預言,"過了一會兒,他出乎意料的說,"金字塔的建造者不是奴隸,而應該是一批快樂的自由人。"

      他停下來,越過一段沈默——我們都倔強的沈默著……

      "因爲,准確而精密的事物只有在發自內心的渴望和熱愛中得以誕生。所以,"

      "所以,親愛的Vash——"他輕快的告訴我:"——那就是秘密。"

      他的聲音變得飄忽又遙遠,但我以爲只是我的錯覺。我迅速的轉過身(時間差……一個幻像般的時間差!),Francis不在那兒。隨即,他最後的聲音開始旋繞在空曠的庭院裡……它總共持續了1秒,2秒,3秒,4秒——但那並非我自身而是我的時鍾的記錄。那時——甚或更早以前我就應該想到,一瓶葡萄酒恍然就是Francis最後的禮物。糟糕的境況已經暫時結束,而他也理應回到他的國家。可我不願就這樣楞楞的留在原地。於是我追出去,一直從山頂跑到山間。我在那棟處於必經之路的房子前面停住了——當然,它已是空蕩蕩的,四周圍繞寒風,毫無一對夫婦抑或任何人存在過的氣息。頓時,彷佛一切都已蒸發消散——或許也都變成了時間的一部分。

      一只鐵鏟立在牆角,我走過去並拿起它。

      現在,我站在庭院裡。一個擁有河流、皇室花園和古老的城堡的地方,來自那裡的一件離別的禮物正在麻痹我的感觸。然而,我依然清醒的凝視著我眼前的事物:因爲它已經在這片土地上,在我的記憶裡存在了這麼久。我想,它以前必定是一道高傲的,冷漠的堅固屏障——否則它怎麼會占據了時間裡如此漫長的一段時光?但在今天,我似乎再也不能讓它繼續留在這裡——畢竟它曾讓我的客人對我抱怨不止……但這並非關於同情,抑或義務——並非。他必然會明白我,因爲他總是明白一切——最終,我用力的攥緊我手中的工具,把它推入這道昔日的屏障。

      然後我踩下了這只鐵鏟。

      哦哦——於是,我的Francis,正如你告訴我:而所有的沙漏都已倒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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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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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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