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九结自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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扒着人群在南门道找了一圈，仍是找不见君九醉的踪影，迟木莲正欲绕到四街一条条去寻，却见不远处一个女子朝自己盈盈走来。
那女子十五六岁的模样，一身嫩青薄裙，外面套着明黄的短襦，配上偏髾髻，看起来颇为俏丽。见她冲着自己一笑，迟木莲心下叫苦，眼眉一低，转身便想走开。不想，那女子见迟木莲瞥开眼，竟隔着人群叫喊起来：
“木莲公子，请留步。”
这一声惹得四周的人顿了顿脚步，见是迟木莲与那女子，都窃窃笑了起来，有的人见惯不惯地摇摇头笑着走开，而有的人则干脆停了下来，看戏似地站在了一旁。
那女子见众人盯着自己，倒也不觉得害羞，摇曳生姿地走到了迟木莲跟前：“木莲公子，我们可真算是有缘千里了，春祭那么多人，竟也能遇到呢。”说罢自径“咯咯”笑了起来。
那真是孽缘了，街上那么多人，没找着君九醉，却遇上了她。
按下心中的不耐，迟木莲回了一记礼，平平地笑道：“罗小姐高抬了。在下还有事，就此告辞了。”才转身，自己的衣袖便被死死扯住了，她唇边的笑意有些垮了下去。
不是说闺阁女子都应矜持的么？她以为家中的四妹已经算得上“热情”了，但好歹父亲从未让她单身出过门。可每回遇上这个罗小姐，她都觉得自己要当回女子是不可能了。
“木莲公子，你每回见到我都有事呢，莫不是在躲着我？”罗荔死死拽住迟木莲的衣袖，随即贴上她道，“既然有缘相见，何必急着走呢？不如到一旁的‘阳关楼’小酌相谈，可好？”笑话，等了几天才把他等出门，难道还让他从眼皮子底下溜走么？
用力挣了挣，无奈罗荔的手抓得死紧，想去掰开她的手，却又怕她借势胡闹。迟木莲后退半步，抿了下唇，眼里已是有些不耐，声音更是显得又平又硬：“罗小姐，大庭广众之下请自重。”
“既然大庭广众之下木莲公子害羞，那我们换个地方便是。”自为风情地冲着迟木莲笑了笑，罗荔顺势想要勾住她的手臂，却不想另一只手狠狠打开了自己的手。正要气急地抬头骂人，却因为看清来人而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只是泄气地喊了句：“大哥！”
“女子当街与人拉拉扯扯成和体统！”将妹妹拉到自己身边，罗复低声训斥道，“罗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罗荔听到这话，像是触到了什么一般，几乎是整个人弹到了罗复跟前，一张还算漂亮的脸蛋刹时变得有些扭曲：“我丢脸？要不是你和家里的老头子迂腐，罗家至于到现在这种地步么？！”
她喜欢迟木莲是不错，可最重要的，迟家因为这三个兄弟也算是让家道不致没落。而自己大哥与父亲，不知是不是吃了蒙心药，死活守着只雕木版画的店铺，看着罗家一日日地萧条。说是联姻也罢，跳出火坑也罢，她不想让自己成为一个没落的罗家小姐！
见到了罗复像是看到了救星，虽然知道他一向对自己并无多少好感，但迟木莲依然像是如获大赦一般朝着他笑了笑：“罗公子。”
轻哼了一声，罗复的脸色很是难看，见迟木莲冲着自己笑，只觉得定是在嘲笑自己，当下更是又窘又怒，别过身冷冷说了句：“舍妹失礼了。”
罗家小姐追着迟家三公子死缠烂打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每每都像是一场闹剧似得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可罗复的出现使此刻抱着看戏的兴致而驻足的人群，都大感扫兴般渐渐散去了。
随着路人都作鸟兽散，迟木莲看见不远处一个瘦长的灰色身影，不由得吐了一口气，朝着罗复兄妹二人拱了拱手：“在下还有要事，先行失陪了。”
见迟木莲离去，罗荔还想追上，不想身边的罗复却牢牢拉住了自己的手。她气恼地瞪着他道：“哥，你放手！”
“够了！你还嫌笑话不够大么？”涨红了一张脸，罗复几乎是气急败坏的朝着她身后的丫鬟吼道，“含儿，还不快扶小姐回府！愣着做什么！”
有些不知所措的丫鬟被罗复一吼，忙不迭的与他将罗荔一同架了去。
一直走到君九醉身后，迟木莲才发现他正看着面前的“宜云轩”出神，不禁浮起一丝连自己也不知意味的笑意：“九公子，有兴趣进去一看么？”
直到耳边传来清朗的声音，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发呆。将目光从“宜云轩”的牌匾上移开，看见了比自己稍矮一头的迟木莲定定站在自己身边，秀气的脸上没有一丝慌张与生气，只是挂着淡笑。
“适才我看见了一个熟人。”弯了下唇，他淡淡说了句，算是解释。见她有些惊奇地盯着自己，他想了下才道：“我想我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了。”
君九醉的话虽然有些颠三倒四，她却注意到其中的微异之处。又等了片刻，见他没有想要再说下去的意思，她也不催促，只道：“既然到了‘宜云轩’，不如就进去看看罢。”虽说是尽地主之宜，她自己却也是少有出门，唯有这“宜云轩”可称得上是熟门熟路。
这“宜云轩”是凤台城最老的商铺，原来做的是雕刀与版刻成品的买卖，后来渐渐也卖起了纸笔墨砚，由单一的小铺成了全国有名的商号。
正值午时左右，店堂里没有什么客人，管事的伙计正在打瞌睡，听见有轻轻的脚步声，便立刻醒了过来。只见门口走来两人，一个黑发束冠，眉宇淡雅，身形修长，衣袂飘飘之中显出几分道骨之气。另一个玉冠乌发，面容温润，身着绣有白莲浅案的锦衫，看起来十分清秀文雅，正是店内的常客，迟木莲。
伙计迎着迟木莲客气地笑着：“木莲公子，今儿个又来添置什么？”
“上次何师傅打的□□不知还有么？”
忙不迭地点点，伙计十分殷勤地取出一副□□递给迟木莲：“木莲公子果然有眼光，谁不知道‘宜云轩’的何师傅打刀的技术是一等一的，尤其是这□□，包准能刻出黄金来。”见迟木莲身边的男子只是打量着店堂，却一言不发，他不禁有些好奇地问道，“这位公子没有见过呢，可是外地人？”
“啊，他是我的堂兄，从芳隹来的。”想起大哥的叮嘱，迟木莲随口编了句说辞打发了伙计，抬头却见君九醉似笑非笑地看了自己一眼，于是有些窘迫地笑了下，问道，“九……堂兄，你可有想要的东西没有？”
随意扫了扫一边的毛笔，确实看见不少好笔，笔头上好的用毛外，就是笔杆制作得也颇为精细。再看砚台，泥砚观若碧玉，石砚精工细琢，每方砚都各有特色，可称得上是砚中上品。
见君九醉一直看着笔砚，伙计机灵地取出一支紫檀笔管的鹤脚羊毫递到他眼前道：“这位公子，不如看着这支笔？它是‘宜云轩’最好的方师傅亲手全制的，笔管是戚济州产的紫檀木，毛自然是上好的白羊毛，不掺一丝杂色，贮墨足，书画皆宜，这支笔若是配上公子的气宇轩昂可真是相得益彰啊。”
君九醉接过那支笔仔细端详，果然是挺拔清丽，毛质细腻净宿，即使不用来写字作画，也可算是一件赏心悦目的观赏上品。看罢，他将笔又递还给了伙计，慢声开口道：“笔虽好，却也娇贵，用来反而不甚顺手，买了回去岂不是糟蹋了。”
小心翼翼放回那支鹤脚羊毫，伙计虽仍然面带笑容，心底却颇有不满：这好笔自然娇贵，不论笔杆，光是毛质就上乘，不论写字作画只会拈来顺手，这人反倒说不顺手，分明是个门外汉么。
这么一想，他心中不免生出几分不屑之意，见又有客人进店，于是也无心再妄作殷勤，只便打了个揖道：“二位公子慢慢看，若是看中什么，唤一声便是。”
看出几分伙计的心思，迟木莲只是但笑不语，大哥从商，自己也多多少少知道些人情世故，应是方才君九醉的话让他有所微辞，所以会才借故离开的罢。见那伙计走远，她从一旁取出一个锦盒，道：“这支木楂羊毫厚锋偏短，用来画山水写八分是最好不过的了。九公子，你可喜欢？”
“既然是堂弟亲挑的，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罢。”嘴角轻扬，他微沉的声音带了一分玩笑，“看来即使用左手，也要作出一幅字画送你，才不枉你的赠笔之情了。”
听到君九醉的话，她先是一愣，原以为他是在调侃自己，后来听到字画，心里不禁有些欣喜，秀气的眼眉抹开掩不住的笑意：“若是九公子愿再提笔，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迟公子，听镶禄说，你收过我的几幅画？”他很讶异一个人对一些物事的执着，就好比眼前的迟木莲。他的手已是半废，迟家若是想着个画师才将自己留在府中，那么现在的他无疑是毫无利用之处了。而这个迟木莲见了他左手写的丑字，又知自己并非原来的君九醉，却依然心心念念他的字画，这份执着倒也可算得上近痴了。
迟木莲点了点头，那双原本色泽较浅的眼有些发亮，似乎也分不清眼前的究竟是原来的君九醉还是那个说话有些奇怪的君九醉，只是不自觉地笑道：“是啊，四幅山水，三副花鸟，还有一枚刻坏的石章。”
“你可觉得那些画有何处不同么？比如笔法，气韵？”
“不同？”有些讶异地望了君九醉一眼，她仔细想了想道：“若说不同，其中有两幅画因为是早期的，相较其余的几幅在神韵上的确是有所差别……”
“可是空有形，而无神？”
“……你怎么知道？”不是说他自己并非君九醉么？
倏地，梦中关于老者的片断模糊地闪现在他的脑中，他莫名地有些紧张起来，彷佛某种东西即将呼之欲出一般。喉口隐隐泛起一丝茶味，他有些艰难地咽了咽，黄梁汤的味道却不断地翻涌着，使他脑中不属于自己的记忆跳跃得越来越快。
见君九醉神色有异，迟木莲眼中透出一丝慌乱，扶住他的手臂问道：“九公子，你没事罢？”
摇了下头，他闭了闭眼才觉得脑袋的晕眩感好了些许，抓着迟木莲略略缓了口气，他开口道：“你可知道我师从何人？”
“邑苏蒋派的蒋路庆先生……九公子，你究竟是想问什么？”
蒋派……蒋路庆……不，不对，直觉得，他知道这个人不是梦里那个老者。于是他顾不得与迟木莲解释，又问：“可还有别人？学画学字，都是他么？”
这句问话像是一道雷，忽地打得迟木莲愣了神。
从前只道是君九醉是蒋派门下的学生，邑苏画会上，她也的确见到蒋路庆点批他的字，于是从未注意过他们的师徒关系。加之君九醉并不是很出名的画师，除了个性有些乖僻，不喜出门外，很少听过关于他的消息。
现在细细一想，蒋路生虽擅写八分，却带着几分魏碑的笔势，而君九醉的画不论从布局还是用笔上都毫无蒋派的痕迹，根本不象是拜在蒋路庆的门下。
猛地抬眼看向君九醉，她只觉得自己的声音好似不是由自己的嘴发出来的一般：“不……你不是蒋路庆的门生……”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她心里隐约觉得自己打开了一个谜团，却又随之掉了进去。
究竟谁才是谜面？从前的邑苏九公子，还是面前的君九醉？
也许在难得的冲动和固执下带回君九醉的时候，她已经来不及后悔与苦恼了。心底暗暗叹了口气，笑自己现在还有心思自嘲，迟木莲拿着锦盒道：“我想现在我有足够的准备来了解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了，我们回府罢。”
付了帐，二人正一前一后沿路返回道口，却见人群忽地骚动起来，由远及近纷纷让开了一条空道。一辆三驹马车由南门驶入，车前鸣锣喝道，车尾兵卒压后，阵势颇大。
“是皇都派官参祭来了罢。”一旁的路人踮着脚，希望从远远的马车中看见什么。
“看那马车和阵势，是八九不离十了。”
“参祭？”听见路人的议论，君九醉眯了眯眼，刚才在“宜云轩”的不适感又浮了出来。
见他有些疑惑，迟木莲笑了下，解释道：“是啊。凤台每年有春秋两祭，每到祭中的时候，朝中就会派礼部官员到凤台参祭。”
宿朝重礼祭，除去官制朝祭，每年全国各城都有不少祭典，加上三教礼祭，使得礼部向来重要。而当朝春官大宋伯身兼台辅、天官大宰多职，更是让礼、吏二部的地位位于其他四部之上。
“今年只来了祠部郎中一个人呢……”见马车只有一辆，人群中有不少人发出轻轻的叹息。
“听说春官苏大人要事在身……唉，只能等到秋祭的时候啦。”
春官苏大人……反复咀嚼着这个称呼，君九醉两眼怔怔地看着愈驶愈近的马车，忽地周身的剧痛铺天盖地地袭来，然而这些痛都抵不过身体因为恐惧而发出的颤抖。
要逃！一个声音钻进脑子，不断地催促着自己。
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几步，他只觉得那马车好像吃人怪物朝自己驶来。于是他退出围观的人群奔了几步，却猛地想起什么，回头看见迟木莲正急急地追了上来。不顾她一脸的惊讶，他一把抓起她的手，隐在人群后向道口疾步奔跑而去。
随着一旁的人群飞快地向后倒去，脑海中又清晰地跃出无数琐碎的片断，他抓不住，只是心慌地可怕，身体不由自主地不断加快脚步跑着，而那些片断的声音渐渐在脑中合了起来——
九醉，你知道为何你的字要取作子庸么？
知道。先生是要学生当个庸人。
那你也该知道为师要你刻的“九结自庸”是为何意了？
画画无心，画出来的只是死物。先生希望学生有心，所以才要学生刻“九结自庸”提醒自己有心自扰。
你若在乎爱恨喜憎，画便有了感情，笔落纸上神韵自显，你的画技自然也会日益精进，超过子仲。
……学生不曾想过要超过谁。
呵呵，画画的人，有时和江湖上的人一样，一旦踏入，便再也出世不得。你对人无欲无执，并不代表别人也一样。所以，九醉，你要牢记为师的话。
是。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九结自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