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君九醉 ...
-
由罗业城西门而出，不下半日路程便可到达位于临苕州边界的凤台城。
两城不仅名齐南方四大名城，更是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时值睿贞二十一年，宿孝帝力推多教并国，使得佛教与道教以及婆罗门教香烛并供。罗业城因开国皇帝皇甫西吉将祈国寺建于城中而大建佛寺，至此佛香鼎盛，万人朝拜，宿孝帝当政后，于罗业城颁旨，将佛教与道教及婆罗门教并建。至今二十年，罗业城中庙观佛寺总共四十八座，使其成为宿朝第一礼教大城。
佛教的兴盛以及其他两教的并立，势必带动了宿朝各方工业，其中尤以版刻业为最。
而说到版刻，凤台城可谓是包揽了名家各法，从石刻到木刻，从雕版至肖印，几乎说到版刻，便是非临苕凤台莫属。
两城紧邻，互相惠利，凤台城开国以来一点点聚齐了不少版刻世家与名家，如此一来自然也是少不了比邻相争，以求名利。
凤台迟家名声说响不响，在版刻业也算得上占有一席之地，其中多多少少是沾了祖辈版刻起家的光。
说来也怪，迟家不出奇才，手艺却还算中上，偶尔一幅雕版，偶尔一枚肖印，不致掀起一片惊艳，倒也能博得一番美誉。几代下来，在版刻业巅巅摆摆，说得好听是善保了祖业，说得难听便是块鸡肋。
到了这代，迟家老爷膝下共有三子一女，唯一可称得上是版刻师的，只有排行老三的迟木莲。长子迟水苏对版刻没有天赋，却颇通经商之道，次子迟半夏性子虽急，静下心来倒也写得满篇好文。四年前，三人开起了书肆，迟半夏买稿成书，迟木莲刻印插图，加上长兄迟水苏的头脑，生意竟是越做越大，引得别家都争相效仿起来。
出了名，自然有不少人开始打各式各样的主意，拉拢的，谈判的，更不外乎的是上门求亲。迟水苏是标准的商人性子，狡猾多算计，媒人还未开口变被他不冷不热地打发了回来，迟半夏的相貌是三人中最为出色的，只可惜性子不仅急还很暴烈，骂了媒人不说，若是在街上遇见了曾请媒说亲的姑娘，那便是要把人骂哭了才肯罢休。一来一去，就只剩下了迟家三公子是唯一的人选。
迟木莲较于他的两位兄长，性子还算比较正常，偶尔有些温吞，说话走路都是平平实实的。相貌虽然平常了些，倒也三分斯文七分清秀，加之为人客气有礼，还真吸引了不少姑娘想要委身相嫁。
可奇就奇在，找他说媒的人都被迟家老爷一句话给打发了：
“木莲不成亲。”
至于为什么不成亲，从没人给过真正的缘由。可曾有人在看过迟木莲的一幅雕版后大赞“后生可畏”，于是旁人便猜想定是迟木莲有什么不传密法，迟家怕外人泄密所以才不让他成亲。而迟木莲在迟府一人辟院独处更是让人印证了这句猜测。
时近春分，凤台位于南中，此时已是暖风动花开，满园尽春色的景致了。
迟府不算大，却也亭台楼榭错落有致，小桥流水波光浅浅。出了晚风亭便能看见一片浅湖，岸边是红桃绿柳相映成娇，湖上则是空扁悬桥水中共影，除却浅湖风景，四周同是繁花错眼，山石嶙峋，说是移步换景也不为过。
君不见，应该说是君九醉，又躺了近十日，才得以有力气下床走动。这期间他被迫弄清了迟家上上下下几乎所有人，也知道现在自己的名字是写做“君九醉”而非“君酒醉”，那“酒公子”也非是“酒”，而是他名中的“九”字。同时，很不幸地，他被告知，那个恬噪且有些蠢笨的四小姐——迟木槿是他即将过门的妻子，而他还是入赘的！
就迟木槿绘声绘色的“回忆”，他出生相京州邑苏城，是个名气不大不小的画师。从小全家死绝，而后在某天和她相遇，一见钟情后便是山盟海誓，至死不渝。他答应入赘迟家，却在从邑苏赶往凤台的路上遭遇劫匪，深受重伤，幸得她的三哥迟木莲所救带回了迟府。
不是他怀疑这个故事不够精彩，而是迟木槿的声泪俱下实在太假，整整两个时辰，他光听见她在床边干嚎，也未见半滴眼泪。
末了，她见他不信，又是一记老拳相向，害他多躺了三天才将五脏六腑移回位。
自从清醒了意识，他就想要找到那时端药的男子，可问了镶禄后才知早在那日他便替自己赎了身回乡了。不变是那茶水般的药，每日服下后便昏昏欲睡，开始做不同的梦。起先他以为这只是梦，后来才隐约觉得这梦的不单纯之处。
梦里的一切都是模糊的，但他却清楚地知道，梦里的人是自己，确切的说是君九醉，而非君不见。
随着模糊的片断渐渐增加，他甚至能拼凑出一些记忆，一些属于君九醉的记忆。
正是如此，他才会怀疑迟木槿的所说非是全部属实。
过了中庭，君九醉渐渐厌起逐上当空的日头来，他向来讨厌毫无遮云的天气，加上半停半歇的暖风，让他心底浮起一丝窒闷。
随意折了条小径，他毫无目的地沿着径旁的树荫慢慢踱着，直到一丝木屑味顺风钻了过来，他才抬起眼，渐渐回过神来。
眼前不远处是间别院，简简单单地用竹片围了块空地，地上堆了不少玉石木板，只留出两人宽的小道直通空地后的屋子。他记起迟木槿曾说过迟家代代都是版刻师，只可惜到了这代只有她的三哥迟木莲会版刻。想来这里应该就是迟木莲专门雕版刻的别院了罢。
走近屋门，才发现门是虚掩着的。轻扣了几下，见无人回应，他便想原路折回，不想眼角却从格窗外瞥见屋内木桌上的一幅字。于是他踌躇了片刻，最终还是推门而入。
屋内木屑的气味更浓，还带着纸墨的香气，君九醉心底莫名地舒畅了几分。移步走到桌边，他开始仔细打量那幅还未写完的字。只见裁成竖条的玉扣纸上用行揩写着“闲看中庭栀”五个字，“栀”的最后一笔还未勾完便被重重划去，滚在一旁的玉笋羊毫在纸上划出一道斜斜的墨迹，想是主人极不满意自己的落笔，才掷笔而出罢。
视线从纸上挪开，绕着屋内扫了扫：屋子是半敞式的，一眼便可望见屋后大片的竹林，内外只用了一张竹帘相隔。雕桌正对着屋后的景色，一旁是有些凌乱的刀具，桌下倒是规规矩矩叠放着不少用以采样的图式和字帖。
再近身细看，那雕桌上放着一枚刚刚摹印好的石章，他取过印面端详，上面的印文竟和自己那枚“封门青”一模一样，就连印边也几乎是一丝不差，只是那“九结自庸”四个字稍显生硬，同是篆文，笔势上却欠些力度。
转身走回木桌边，他动了动右手，虚软和微微的疼痛不禁教他皱起了眉。虽然没人提过他右手的伤势，他却知道这只手多半是该残废了。五指执笔虽然不是问题，但写字运笔讲究的是以腕运势，他不要说是提笔运势了，就连用手腕轻转都会生疼。张开五指，他盯着自己右手中指侧一个不大不小的茧子看了半晌，忽地低喃道：
“幸好我是左撇子……”作为君不见的时候，他双手皆能提笔写字，只是从小便惯用左手，因此现在右手之伤对于他而言倒并无太大的改变。
握起桌上的玉笋羊毫，他信手取过一边一张被揉成一团的玉扣纸摊开抹平，落笔写下“九结自庸”四字。
果然左手有些生硬。看着纸上收势不急的笔画，他暗叹了一记。
哪怕他知道左手运笔的方式，可是这副身体毕竟是惯用了右手，想要改用左手，恐怕还需熟悉上些许时日。
刚搁下笔，门外便传来平实的步子，一步一声，没有一丝拖拉，就像是刻刀在雕版一般。
回到别院看见屋门被推开已是有些讶异了，进了屋看见桌前站着的人更是吓了一跳：“九公子？”客气地弯唇笑了下，迟木莲放下手中的佛经走到君九醉面前道，“方才我回来见镶禄说找不见你，还想会不会是九公子你迷路了呢。”
“这些是要刻的佛经？”似乎没有理会迟木莲的话，他盯着那堆佛经和佛像图式淡淡问道。
迟木莲倒也没在意他的回话，点点头：“是啊……咦？”随着视线无意落在桌上，他面露讶色地轻呼了一声，两眼便牢牢地盯住了桌上的玉扣纸，“这是……九公子你写的？”
“对。”
倾身取过那张写着“九结自庸”的玉扣纸，迟木莲的脸上先是惊喜，而后缓缓转为疑惑，仔细看了良久，他才抬头，有些兴奋却又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恢复记忆了？”
这篆书落笔收势都有些不稳，但行笔之间依然可以辨出是邑苏九公子的手笔。原先郁憬佟说君九醉的右手从此只能摆好看时，他还苦恼了许久，而现在见到这四个字，彷佛纠结心中的恼意顿时消去不少。
“没有。”虽然有些讶于他脸上微露的喜悦之意，君九醉还是摇了下头。
“可是这字……”
“这是我用左手写的。”打断了迟木莲的话，他左手握笔又在另一张纸上写下一个“九”字才抬头道，“我写这四个字，不过是恰巧见你摹印的石章上这四个字略失力度，才兴起写下的。”
君九醉这么一说，迟木莲才注意到砚边放着自己那枚才摹印好的石章，顿时有些无措，只觉得自己双颊有些发烫，像是被捉到的贼一般略略心虚了起来。
一把拿过石章塞到袖中，他抬眼见君九醉似乎不甚在意，才松了口气解释道：“在下对于九公子的那枚石章十分喜爱，所以才想要刻一枚一模一样的，只可惜印边勾得再象，那字却终究差了许多，教九公子见笑了。”顿了顿，他的视线又落在那张玉扣纸上，“左手……那作画呢……”
定定看了迟木莲一阵，他忽然低声笑了下：“迟公子，你似乎很在意我的手。”
迟木莲几番探望都对自己右手十分关心，先不论迟木槿说的是真是假，对于迟府收留自己的原因，他也能猜出几分。他不曾接触过版刻，但也知道版刻师大多虽能写能画，说到精通却是少之又少的。要刻出一幅好的版刻，版刻师的技巧固然重要，出色的图式也是必须的，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画师，刻的技巧再好，也难出一幅好的作品。
既然他君九醉的身份是个画师，就不难猜出自己究竟为什么会和迟家有所关联了。
抿了下唇，迟木莲想了片刻，却始终不明君九醉话里的情绪。
唉，早该想到他是个敏锐的人。
“哪里。九公子身为画师，难道不在意自己作画的手么？”顿了顿，迟木莲似是想起什么，目光落到了君九醉的左手，“不过，我倒是未曾想过九公子原来是用左手……”
有一年远远见过邑苏画师办的画会，他只将注意放在了君九醉笔下的八分。落笔蚕头燕尾，字字扁方端正，那时只想着若能刻成一幅碑作，那必定是极为古朴闲雅的。现在想想，真是记不得用的是左手还是右手。
伸出双手递到迟木莲面前，君九醉对上他有些疑惑的眼神道：“我不会画画，写字倒还过的去，至于是左手还是右手，迟公子应该一看便知。”
只见两双手十指修长，右手中指侧有一处突起的茧子，而左手却是毫无异处。不需习字的人便可知道，这双手的主人应是惯用右手的。
“可是……”适才君九醉用左手写字是自己亲眼所见，虽然运笔不稳，却难掩他特有的字迹。再者，若是双手皆能作画写字，为何左手不见茧子？
迟木莲暗忖许久，忽地想起打从他一醒来，不问自己是谁，便直说自己不是他们口中所言的君九醉，着实不像是失忆之人的所说。
但相貌和字迹又怎会骗人？难道这世上有第二个君九醉？
“不是君九醉，那你是谁？”
收回手，君九醉轻叹了一记，竟不知该怎么说好。说他是被阎王给耍了，给扔到这副躯体里来的么？恐怕迟木莲第一个反应便是叫那郁姓大夫再给自己熬贴药。
唉……他生平最怕麻烦的事了，偏偏麻烦却总是找上他。
关于君九醉的记忆梦到得越多，他心中的不安也就越强烈。曾有几夜，他想试着能不能死成功，没想到他一动这样的念头便昏昏沉沉地睡去，连刀子都没沾上过手。
好个阎罗啊……这次可真教你给耍到头了。
无奈地笑了下，瞥见迟木莲依旧望着自己，他缓缓开口道：“只能说，君九醉的下落我不知道，但我想要在这世上再找出另一个君九醉，恐怕是不可能了。”
话才说完，他便有些苦恼地看见迟木莲的眼轻轻眯了一下，眼神有些下斜地望着自己。
果然是麻烦呀……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君九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