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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一

      我是和落凰一起长大的。落凰是我心里的一个武侠人物。

      我从十五岁长到二十五岁还有奇,落凰从三十八岁长到还是三十八岁。我一直都没有彻底想好,该在他身上发生些什么故事。

      不是编不成,而是编不圆。在这里想象力不够尤在其次,最糟的还是眼前的江湖过于空阔,分明存在着无限种可能。一个情节的无限种可能之后,还跟着另一个情节的无限种可能。你永远不大可能预测,在这种种无限的后面,等待着你的将会是什么,是不是还是你原先想要的东西。

      譬如说,一个少年在进入江湖之前,就已经有了很多种不同的任务供他选择,或者报仇或者学艺,或者行侠或者成名,或者另有其他目的,或者什么都不为。而在入江湖之后,更是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或者遭遇毫不相干的仇杀,而成为必须杀人灭口的对象;或者仗义疏财,结交了莫逆于心的朋友;或者年少气盛四处伸手,得罪了白道豪杰;或者一不小心被妙手空空偷去钱财信物,山重水复疑无路。而在这之后,仍是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除了以上这些事还可能重复发生一遍之外,或者还要再加上,你跌入深谷,进入前辈高人的苦修旧地,得到真传;你遇见红颜知己;你被人骗;你被对头堵住捉到……

      每一根主干都可以分出无数枝干,而每一根枝干又可以分出无数次枝干,次枝干再分无数次次枝干……。我佩服那些选准主干枝干次枝干次次枝干一条心走到底的人,因为我自己总是在每一个米字路口失去方向。

      但是在动笔之前,我并不知道将会面临着的这些困难。我开始写了,在练习薄上写。后来,龙儿也跟着我写。她用对联分章,第一章的下联是江南毒手赴圣宴。这七个字是如此这般地引动了我的好奇心,以致于直到现在我都还记得当时的心理活动。这个江南毒手,在赴圣宴的过程中将会遇见什么?或者,她是抱着什么样目的赴圣宴?或者,圣上为什么要叫她赴宴?我追问龙儿,然而她也语焉不详,说并没有什么发生。

      我想龙儿也和我一样,容易在米字路口迷失。她没有再写下去了,只是在第一章末尾留下一个章回体式的悬念: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所以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这个江南毒手到底赴成了圣宴没有,具体在圣宴中又遭际如何。我知道的只是:江南毒手,一个美丽的女人,刚刚被人杀了两个徒弟,心存负仇之念,正在赴圣宴的途中。

      我不知道龙儿可还记得她笔下的人。而这个在她笔下乍现即隐的人,却意外地杀进我心,引起如此优美动人的悬念:

      一个美丽而自信的女人,正面对着无限种可能。

      二

      落凰也面对着无限种可能。

      最初,他不吃不喝几天之后,拖着疲惫的身子走进栗阳山镇唯一的一家妓院怡红院。进镇的时候,斜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挑了刚出道的羞涩的青眉。他没有动她。他只是让她喂饭。他虚弱得连椅子也坐不住了,慢慢从上面滑下来。

      夜晚,他和青眉睡一张床。尽管虚弱,他还是尽量挪开身子。可是轻薄话儿他照说,也不管有气没力。他是个知情识趣容易讨女人喜欢的人。

      他身负重伤。身上的,还有心上的。

      他带着一张琴。

      后来,怡红院变成了通都大邑中的大院子。落凰走进这个大院子去找当红名妓红杏。他是个有品味的人,总是要最好的女人。

      他和红杏疯狂□□。可是夜静更深整个世界都睡着了的时候,他就再也避不开自己。他坐在屋顶上弹琴。绝望而悲怆。

      他的琴声被夜半梦回的青眉听去。青眉是怡红院的又一名妓。红杏卖身,她卖艺。当绝美的旋律从夜空中的屋顶这个不太对劲的角度传来时,青眉以为那是死去的叔叔在托梦。她弹奏这梦中的琴声,又被落凰听见了。

      青眉和红杏门对门。露重风寒四下无人,落凰在那边凭栏而立,青眉在这边。

      再后来,青眉不再是歌妓,而只是红杏的丫环。她想趁着年轻挣点钱,到外面去见见世面。她一样还是个知音。

      落凰的状态更糟了。他仍然和红杏疯狂□□,做完爱后,就俯在床上一盆一盆地吐血。他不想再活下去了。

      可是由于遇见了知音,他又慢慢地好起来,终于差不多复原。然而这个时候,青眉却又出了事。

      青眉陪红杏赴宴,被一个江湖败类看中了。这家伙只中意处女。因为这个缘故,在江北北盟的地盘上呆不住,给赶到了江南。

      红杏打发青眉回怡红院。这家伙如影附形地跟了过来。

      落凰是听见房顶上瓦响的。不过他不大想管这事。见鬼去吧,最好他明天就向青眉求婚,然后带着她远走高飞,带着她去见世面,这江湖上的事,半点儿也懒得理了。

      不过想一想,后来还是跟去了——已经太迟。

      就不用提那个气苦了。因为这个,一缕指风过去,当那个败类从树上落下来之后,落凰都没脸再去见青眉。青眉衣衫不整地,自己从树上爬了下来。

      落凰的形迹因为这一指而暴露。先是被杀这人的朋友们找上门来。按说这拨人不在落凰眼下,只是重病之后加上这一气,又开始吐血,旧病复发,对付他们就不太容易,好好歹歹打发完毕之后,已成强弩之末。

      这一下连身份都彻底暴露,落凰只能走了。江南本来就不是他的地盘。他和青眉乘一辆帘幕低垂的华丽马车,向江北行进。身后江南群雄呼啸而来。

      怎么办?凭武功已经不足应对。唯一的法宝只是名气。凤剑凰琴,他是江湖两大绝世高手之一。慑于这份威名,追兵不敢过分迫近。他们不知道他已经身负重伤,他也不能让他们知道。

      落凰浑不经意地调丝弄弦,示追兵以悠闲。只是这份空城计,又能唱得了多久?

      三

      我不知道落凰的空城计最后唱了多久。因为从这一枝上连出来的情节,就算这个是最长的了。其他枝上,还要更短些。

      落凰在出场的时候不是绝望的嫖客,而是一个避世的穷教书先生。过年了,近处的店铺关门,他没有地方打酒,只好提着个酒葫芦,冒着纷飞大雪往更远的地方赶——有点象林教头风雪山神庙,我大约是在抄袭。

      路上没人,只遇见个比他还要穷苦的学生卖柴回来。这个学生懂事好武,落凰很喜欢他,正暗地里教他武功。

      搭了几句话,买酒回来,发现房间里有人来过。门前雪地上浅浅的几个足印,颇有些踏雪无痕的意思。推开门,墙上钉着一张纸片儿,纸片儿上飞着一只凤。

      白凤安在找他。发生了什么事?

      落凰比较风光的时候,是在一家大户人家教书,手下一男一女两个弟子。大户人家很看重他,打酒之类的,用不着他亲自去跑。不过有一天他还是自己去酒楼了,结果意外地在酒楼的柱子上面看见很多追风教的联络暗号。

      这追风教,又有什么新动向?他思考着这个问题回家来,发现他的男女学生以及东家都被绑票了。而票主正在大厅里等着他,一见到他就起身施礼道,凰座(这个词是在战争片里听来的,蛮气派,这里就用上了)。

      落凰被称为凰座,可见颇有些身份。事实上票主并不是缺银子花,而只是在执行公务,上面交待了,必须把落凰找回来。票主想,落凰要是执意不回,他又有什么本事让他回来?只好出此下策。

      落凰从票主手里接过一张纸片。还是凤,白凤安的标记。

      落凰不准备难为属下。他决定回江北去,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使得白凤安如此着急地找他,使得久已销声匿迹的追风教突然之间又蠢蠢欲动,不仅已经越过他们的最北端边界进入北盟的势力范围,而且还有继续北移横过长江的趋势。

      他首先必须越过长江。但长江已在追风教的控制之下。为此,他探访了追风教负责长江防务的一位元老。多年前几经交手,除了身在不同阵营,他和不少追风教的元老都是朋友了。

      这位元老劝他不要过江。江北形势险恶,你家盟主和北凤已经势成水火,何苦再去趟这趟混水?

      落凰执意要去。于是只能公事公办,他破开追风教的剑阵抢条船往江北而去。身后那位元老摇头道,前途险恶。

      前途确实险恶。北岸自己人的战船居然乱箭齐发,不放落凰近来。好容易过了江,到了沿途第一家分舵,就又在舵主的鸿门宴中中了机关,落进一个铁屋里去。好容易从铁屋里出来,继续前进,平时熙熙攘攘的市镇却都一个个变得荒无人烟。路上、树上、屋子里、一切地方,都洒满了毒粉。

      有人一定要杀死落凰。落凰手上有一枚半圆形的凰佩,而白凤安有一只凤佩。双佩合一,乃是北盟的最高权力——我在对兵符来着——而有人不愿意双佩合一。

      最糟的是,落凰还带着个人,一个女人。到底是谁,我记不清了,可能是那个女弟子,也可能是青眉。

      四

      事实上,出场的方式可以千变万化,可是万变不离其宗,总是逃不了一个最基本的立脚点,即,落凰是一个大人物,不知为了什么事,突然落进小人物圈里。

      这种情节是非常过瘾的。否则,大人物只在大人物圈里混,小人物只在小人物圈里混,那我们还有什么希望可言。希望就在于大人物可以落进小人物圈,而小人物又能够混进大人物圈。不过凭心而论,小人物要想混进大人物圈,还是颇有些难度,需要付出汗水与努力。所以最便宜的方式还是大人物先落进小人物圈中来,再回去的时候将我等稍微也提拔两个上去。

      又因为大人物们总不至于平白无故地提拔我等,所以,他必须先落难,而后,由我等搭救。因此,落凰的遭际也就越来越悲惨了。

      他吐血满床,并且拒绝吃药。

      这样一来,怡红院的老鸨可不愿意了,万一落凰要是死在这里,那她们该有多不吉利,名声儿也该有多不好听。于是在他还剩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她指使两个杂役把他用麻袋装起来,远远地扔掉。

      刚刚好扔到了陆青眉门前——这一次这姑娘是清白人家,就多个姓了。

      陆青眉一个人在山里住着。因为据算命、看相、占卜诸行业先生们的一致意见,她命里克亲,所以为传统社会所排斥——我在胡说些什么呀,可是为了能让这个姑娘顺利地、独个的、不受干扰地捡到落凰,我还得这么说下去——话看起来似乎倒没错,这丫头生下来就父母双亡了,单有个叔叔不信邪,养着她,到前不久也沉疴难返,一命归天。

      因为这个缘故,陆青眉着孝,披发白衣,致使落凰一眼见到她,就以为已经身临鬼界。

      对落凰来说,这算是得大解脱了。多么痛快,终于死了。只是为什么死了身上重伤还在,还有形体,还有影子,还需要吃饭?

      陆青眉既然是个非常荣幸的可以从小人物圈里拔地而出的人,自然冰雪聪明,一眼看破眼前人厌生乐死,就淡然说,子非鬼,焉知鬼之行迹?

      说得是,落凰也就老老实实地做起了鬼。吃饭、疗伤、养病,总不成做了鬼,再去寻死去?再死往何方去?

      落凰又提了很多专业方面的问题,譬如说孟婆汤、奈何桥,他为何没有喝过,没有走过?从前的事情,为何都还清清楚楚地记得?

      陆青眉说,你以为你是鬼呀?你只不过是个游魂而已。鬼是不能带业债的,你一身重伤,如何做鬼?

      落凰又问起如何他们还能在阳光下面生存。

      陆青眉说那不是人间的太阳,而是鬼界的阴阳,她们如今呆的地方,正在人鬼交界阴阳之间。

      总而言之,陆青眉应付裕如,使落凰对于自己的游魂身份信之不疑,并为能够实现早日做鬼的目标而努力用功,疗伤治病。

      冬去春来,落凰慢慢地好起来,可以出门在附近山上打猎,当然,打得乃是鬼界的鬼物。打猎时候,他还碰见了其他游魂。这些游魂偶尔会谈及在山里独住的这个女鬼,陆青眉。听着听着,落凰总算是缓过一口劲来了。

      事情已经很明白。此山非鬼界,此日非阴阳,落凰非游魂,而陆青眉也不是由鬼界差来特为照看这个游魂的犯错女鬼。

      可是落凰已经习惯了和陆青眉你打猎来我刺绣的生活。要是这一切真是发生在阴间多好!

      落凰不知道该不该说破。夜里,和陆青眉隔着一张帘子,他睁大眼睛想心事。既然已经知道,再和她住一起,就有点形同无赖了。可是,就要离开了吗?又怎么舍得?

      那边,陆青眉也在想事儿。该和他说了。人家家里没准正急着找这个人呢。可是,万一捅破了,他不会又有什么短见吧?

      这一枝到这里又分三小支进行。一支,大家心知肚明,落凰在陆青眉对面起了个小屋,正式分家。一支,落凰和陆青眉玩笑,从怡红院招来大批妓女,都打扮得鬼模鬼样,列队而来,点起红灯笼向陆青眉宣称,鬼姥今晚将驾临游魂山,预备接驾。这未免太也无良,我决定略去这一支不表。还有一支是两人都没说破,在矛盾、甜蜜以及将要离别的悲凉心情中挨过几日,后来,别人替他们撞破了。

      深更半夜,追风教急着赶往江边的人马从这间小屋边经过,走得饿了,进来讨吃的。吃也罢了,免不了向陆青眉动些手脚。这自然是找死,落凰看了他们一眼。

      落凰这一眼可不简单。

      五

      说起来,落凰的武功属邪异一派,勾魂摄魄的。最早时候,他在我脑海里的形象宛如《秦俑》里刚出场的巩俐,戴一个白纱飘飘的斗笠,极富美感。而这垂着白纱的斗笠的作用就在于,挡住他的眼睛。这双眼睛实在是太勾人了。

      后来我删掉了这顶斗笠。落凰既然是绝顶高手,就不大可能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他的眼神应该是含光蕴华的、温润的、内敛的。

      不戴斗笠的落凰露出庐山真面,更是美到毫巅。我认为,练摄心术这样的武功,在美感方面,尤其该有严格的要求,否则,你要摄心的对象连看都懒得看你一眼,你又怎么发挥眼神的的诱惑功效耶?

      落凰美到极致,武功也到极致。事实上,他不仅可以以眼神、琴声摄人心魄,还可以借话语、姿态以及一切你所能看见、所能听见、所能感受的东西传输功力,乱人心智。

      所以在江北那样的乱局,他还敢带着个没有江湖经验的女弟子过江。他怕什么呢?当北岸战船乱箭齐发,他向他们喊话的时候,虽然所有人都预有防备,塞了耳塞,不听他的乱心之语,他们总不能把眼睛也闭上,不看他的惑人姿态。当他落进铁屋里去的时候,屋外人可以不听从铁屋里传出的声音,却不能不体察到铁屋被敲击而从地面上传来的迷人震动。

      所以我也只交待落凰爱上陆青眉,而没有写陆青眉是否也同样喜欢落凰。当落凰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再现风采,这似乎不是一件需要考虑的问题。

      也许这世上的女人,也只有林皓月一个可以不被落凰所惑。而遗憾的是落凰偏偏就爱上了她——这也就是好端端地,他为什么从大人物圈掉进小人物圈的根本问题所在。

      六

      落凰从大人物圈里落下来,这又牵涉到一个对于女人来说非常过瘾的情节,即,痴情男子为了绝代佳人伤心而死。事实上,这如果不是个绝代佳人就更加完美了。不过,在这里林皓月确实是个美人,江湖第一美人。

      除了是江湖第一美人之外,林皓月还是凤剑凰琴中的凤剑、北盟凤凰中的北盟之凤白凤安的妻子。

      从一系列齐头并进的绰号中可以看出,白凤安与落凰关系非浅。江湖人不比文士,既然齐名,大多惺惺相惜,关系也就很好。

      问题在于白凤安与落凰的关系虽好,与林皓月的却很不怎么样。所以林皓月那天向落凰幽幽诉苦,最后情不自禁中竟然伏到了落凰胸口。

      落凰铁下心决定带她走。事情闹到这份上,朋友自然也没得做了,为此,他吃了白凤安一掌。一掌之后,他终于还是带走了林皓月。

      然而林皓月却只是一时冲动。半路上,她与落凰分道扬镳。

      落凰不想活了。他卷进的实质上是一场游戏。在这场游戏里面,没有一个胜出。白凤安收获了色泽鲜艳的帽子,林皓月收获了多姿多彩的名声,然而落凰却是其中最大的输家。他失去的计有:与白凤安的友情、偶像派的声誉以及与林皓月共结连理的最后可能,险些儿,还有性命,当然,这也是他最不珍惜的东西。

      结果这个最不珍惜的东西最终却没有失去。他被陆青眉救活了,并在那天夜里,从追风教众口里问出江北事变。他要过江去。而在另一枝情节里,他心灰意冷地避世,可最后还是被神通广大的白凤安找到了,也要他过江去。

      他必须过江。千里之外,白凤安正等着他。

      七

      白凤安在后院独酌。喝的不是酒,其实是一杯杯的心事。喝得极慢。

      有人在窥探他。他有些懒得理,后来才一弹指。一滴酒从酒杯里飞出来,直射院边的高树。一个人跌下地,赶紧又爬起来跃过墙头,慌张而去。

      白凤安继续喝酒。他不是个善饮的人,不过,也永远都不喝醉。不醉酒,是他一生中所保持着的两大记录之一。另一项记录是不近女色。当然,林皓月除外。

      一个多么标准的好男人。正好和落凰一起诠释了男人在女人心目中的最佳品质:专情。尽管一个节制,一个放纵。那放纵也是因为落凰没老婆,因此相对来说也就没什么责任。而当他和陆青眉挂着幅帘子睡在一个屋里的时候,他也是很节制的耶。

      而且,落凰也只有三十八岁。这似乎是个数字游戏,就好象可卖百元的商品标价九十八,令顾客产生不满一百的错觉,落凰的三十八岁与白凤安的四十岁之间也有一个错觉,那就是四十岁必须厚重了,而三十八岁却仍可以飘逸风流。

      不过我始终还是这么认为,四十岁更是男人魅人的年纪。自从十四岁那年看过《倚天屠龙记》之后,我就一直持这种看法。典型的例子如杨逍,他在纪晓芙的叙述中初次出场的时候,是四十来岁,很专情。等到他女儿杨不悔都七八岁了,找到他,他还是四十来岁,并且容貌英俊,风度翩翩。

      这个理论我曾经向龙儿提过。遗憾的是当时是八十年代,男人们都很不争气,还没到四十呢,一个个看上去都已经年老色衰人老珠黄了。所以龙儿只是一笑,搞得我很讪讪。

      白凤安这年四十岁。一个含义丰富的年纪,不用说,饱含了我对他的浓情厚意——这也因为他进入我心,其实更早于落凰。说起来,这要源起于我少年时候的性格。

      少年时候我是个逆反心理很强的人,一股劲儿想着要标新立异。当然,现在差不多也是这样。所以就很看不中那种少年英雄破除魔教教主称霸武林之美梦的武侠模式。

      我想凭什么就不能称霸武林?称霸武林之后其实还是可以做很多好事的嘛。譬如说,泛滥江湖的寻仇凶杀这种事,单凭着一两个人古道热肠行侠仗义,又能解决个什么问题?再说,江湖上门派纷繁,就不提地方保护主义了吧,那武功水平也是参差不齐,学起来,又是多么误人子弟。

      如此,白凤安就来了。我要借着他的手称霸,不,称霸这个词确实用在谁身上都不好听,换一种说法吧,统一,反正这意思也都大差不差。我要让白凤安统一江湖。

      同样,我也不喜欢少年英雄,就让白凤安的年纪大起来了。年纪大起来的英雄,自然得有江湖地位,这样他就成了大名鼎鼎的北盟之凤。

      可是作为主人公,他还必须有意气相投的朋友。因此,作为与他强硬性格的对照,恬淡的落凰应运而生,成为北盟之凰。

      在起初,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

      八

      有一点遗憾的是,发生在白凤安身上的故事,相对于落凰来说要少。这不是我厚薄不分,而是编故事怎么也得从头编起。而这个落凰的故事,却偏偏怎样都编不完!

      不过倒也有个意外的好处,起码白凤安不至于象落凰那样,被我糟蹋得完全不象个话了。

      老实说,落凰的境遇实在是值得同情——要人喂饭、连椅子都坐不住慢慢溜下来、把红杏的床吐得一蹋里个糊涂、还耍小孩子脾气拒绝吃药,最后,还没死就被人裹进袋子扔到荒山野岭——这还是那个举动风流的落凰吗!?也许只好说,爱情的杀伤力的确超过我们的想象?

      其实正经点说,白凤安的处境也不见得要比落凰好过多少,他只不过是没有象落凰那样,从里到外把丑丢绝而已。而且就是这个,也并非是出于我的特别仁慈,而只是因为白凤安的角色注定了高高在上,不能够软弱地落进小人物的圈子里去寻求拯救。

      白凤安的处境糟在他的家庭生活非常痛苦。前面已经说过,他和林皓月的关系不好。其实,他是很喜欢林皓月的,而林皓月呢,也只爱他。但是这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因为他根本就抽不出什么时间来陪老婆。

      作为一个女人,当然我是希望白凤安能够抽出一点时间来的。可是我又不能不顾及他来到这个武侠世界的终极任务:统一江湖。既然要统一江湖,自然要忙一些,有什么办法呢?

      因为没法安慰林皓月,我就只好采取另一种补偿措施,也即,使白凤安变得更加痛苦,无论是在□□上还是在精神上。在精神上,他不仅必须每天应付来自林皓月的冷战,还要负担来自自己心底深处的对于林皓月的歉疚;而在□□上,前面我们已经知道他不近其他女色,可事实上就是林皓月,他也基本靠近不了。

      我甚至还考虑过,让白凤安阳萎。当林皓月乐意和他好的时候,却惊奇地发现他不行了。

      在我来说,是不觉得这样编排对于白凤安有什么不好的。我始终认为,东方不败就算去势了,也仍是东方不败。而其他男人即令五体俱全,也还只是凡夫俗子。

      但我最终没有这么做,可能是因为这么做就验证不出白凤安的坚贞了吧。我还必须让完好的他去面对其他女人的诱惑——我渐渐觉得自己不是在编故事,而分明是在安排一场女人对于男人的战争。

      而从这场战争中暴露出来的,却是女人从心理到才能各个方面不言而喻的弱势,以及承袭弱势而来的霸道与恶毒。

      我们总是必须彻底地占有一个男人,才能充分地证明自己。

      十余年来,我一直都没有去试着理解落凰白凤安的故事在我心里频繁活动所可能具有的其它意义。难道只是为了标新立异说明独霸江湖能够成为一件好事?

      这个故事,在我心里原先的题目是《凤凰焚》。在这个题目之下,我想要表达对某种永不死亡的燃烧着的生命的热爱,譬如说,白凤安一直在努力地统一江湖。可是,就是在这个意义上,后来,我也渐渐地厌倦了。我没有叙事能力。而且故事的基础本身也就是虚幻的,禁不住推敲,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

      事实上,对于这个故事,我已从内心深处感到负担。她耗去了我太多的时间、精力和情感,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才如此迫切地想要把她吐露出来。吐露完毕,大约我也就可以象用鼠标一点清空回收站一样一身轻松了。

      也只是写到这里,我才忽然发现,以往的一些心迹,一步步走来,差不多已经被完全遗忘的东西,却原来都是通过这些零零碎碎的故事收藏下来了。

      在这些故事里,我希望得到什么?男人忠贞不渝的爱,不,还不能用这个词,应该是死心蹋地,因为我还尽可以不爱他。我还希望得到什么?全部的、不被分割的男人,男人的彻底臣服。而当我得不到,我就会用我所拥有的全部权力去惩罚他。

      我是如此的霸道而残忍。难怪有时候我会忍不住后怕地想到,要是我生在□□年月呢?

      我定会招招见血而不感到任何的道义谴责。就好象我总是毫无理由地踢向我家从前的那只小狗,而它唯一的过错只是它的主人是我弟弟,我经常和他打架,并且从来打不过他。

      我想我也只配踢踢小狗,等到它长大了,惦量惦量它的身躯,我就会心存忌惮明哲保身。

      可是它终于没有长大。某一天,它被打狗队枪杀了,拎回我家的院子。我们在情绪低落了半天之后,把它的肉腌起来,吃了整整一个冬天,包括我弟弟在内。

      九

      白凤安喝的是一杯苦酒。他现在的处境很艰难。

      正如追风教的那位元老所说,北凤与北盟盟主童绣鹤已经势成水火。其实,这也是迟早的事,就不说功高震主了吧,连俗语也有一山不容二虎的说法,更何况这两只虎还对着一块肉抢起来了。

      起因在于童绣鹤要立儿子为少盟主,把大位传给儿子。这种做法在江湖上本是有传统的,譬如很多书里都有少帮主、少教主之类鼻孔朝天的人物,就连《倚天屠龙记》里面史火龙的女儿,不过一个小孩子,居然也可以号令丐帮。

      然而这不能为白凤安所容忍。他以为江湖又不是国家,自当有德有功者居之,岂可以代代相传,一世、二世而至千万世?而在童绣鹤看来,白凤安所说的这个有德有功者,自然就是他自己。是可忍,孰不可忍?

      于是白凤安被撤职家居,勒令思过。

      所以会有人窥探。然而也属于不识长短,白凤安光秃秃的一个人,在家里能有什么作为,又能为窥探提供什么材料?剩下来的事,不过是在总坛外围,看整个童系势力与凤系势力的交手。

      所以白凤安才急需落凰回来,或者助他臂力,或者居间调解,总而言之,必须迅速把这件事摆平,免得被在江南又死灰复燃的追风教趁隙窥测。

      他现在只等着落凰。然而被他等来的,却是一个陌生而美丽的女人。

      江北名妓雪梨花。

      我一直没有弄清楚,雪梨花不在梨香院接客,巴巴地跑到白凤安这儿是干什么来着。

      出于所谓少盟主指使的美人计?请求白凤安关注落凰在江北的险境?白凤安的部下安排的香艳活动?雪梨花自己喜欢白凤安?

      我没有将这个情节进行下去。两千年前恺撒说,恺撒之妻不容怀疑。这里我要补充一句,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白凤安不容勾引,他的平静也不容破坏。

      也许是因为我难以把握雪梨花将要采取什么样的勾引方式。不过可以肯定的是,白凤安不同于怜香惜玉的落凰。言谈举止神情气度,他都有不容勾引的理由存在。而作为身负江湖统一大业的人物,他还有与众各别的别样尊严。

      雪梨花的来到根本就是一个错误。我在米字路口上被恶作剧的思想引迷了路。我还得再走回来,就好象不得不从众多的落凰的故事中再三走出。

      十

      白凤安独个儿饮酒。偌大的庭院空荡荡的,仆役们都放还回家了。现在除了个老仆,只剩下他。江湖斗争残酷激烈,胜负难分,总不好多连累他人。

      静。寂。清闲无事。独饮着的这个人很不习惯这样的生活。思绪无边中,他想到了林皓月。其实林皓月的出走现在看来倒是一件好事,不走,呆在这里,万一这次他一个失手,难不成倒要她给他陪葬?

      然而他这样想的时候,林皓月已经来了。

      他从花园里站起来,往厢房走,看见廊柱边上露出一角白衣。

      他以为是刚刚走了的雪梨花,略微有点奇怪,问,姑娘,你还在?

      姑娘是谁?林皓月从廊柱后面转出来。

      又错了。既然雪梨花的到来已经被取消,白凤安就不该这么问。事实上他知道那是林皓月,所以冲口而出的是:你怎么又回来了?

      林皓月的回答是:给你收尸呀。

      熟悉、俏皮而又冷淡,这才算是两夫妻间真正的对话。

      其实白林两人的关系走到今天这一步,并不因为白凤安是个工作狂。白凤安就算不如落凰那么悠闲、那么善解人意,可是他既然专情,总不至于连一些夫妻间的小动作譬如一个眼神一个握手都不会做,或者都忙得抽不出空来了吧?

      再说,林皓月也并不是那么小性儿的需要人整日相陪的女人。

      真正的原因在于白凤安于一次血战中失去了他们的独生爱子。这也是他对于林皓月长期负疚的原因所在。相对于这件事来说,他的所有成功于林皓月又能有什么意义?反不如普通人家还可以平平稳稳地保全孩子。

      对于这一点,白凤安无可辩解,从此便自然而然在与林皓月的所有家庭争端中稳据下风。而林皓月偏偏又有些偏执,总是抹不开这次事件在心头留下的阴影。当然也怪白凤安给她的,确实又是一种不太安全的生活。就拿眼前这件事来说,要是他输了呢?

      那就只好象她说的那样,给他收尸了。

      白凤安从林皓月冰冰凉的俏皮话里听出了些滋味,一阵酸酸的温暖涌上心头,可是又忽而想到,林皓月现在已经不算是他的老婆了。

      朝四周看看,没有落凰。落凰呢?

      落凰的故事又还得从头再来。

      十一

      其实事情还是原来的事情。只是落凰这个人不再那么境遇惨苦了。

      和林皓月分手之后,他心情平和,起码,并无对于任何人的愧疚,包括白凤安在内。他只是做了该做的事,选了没法不选的答案。他并不能预先知道林皓月会后悔。而如果林皓月不后悔,这种选择对于三个人来说,就都会是最好的。拿白凤安说吧,林皓月的幸福,不也是他的责任么?落凰知道白凤安最终会这么想的。白凤安是什么样的人,他一向知道。

      落凰来到怡红院红杏的秘室。到这里来干什么,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他只是模糊地想到,找红杏聊聊天,消磨些时光。毕竟喜欢了林皓月这么多年,一腔热望,忽而激起,忽而落空,虽说无愧于心,不免仍有些心潮起伏。

      红杏见客去了。落凰坐在窗口,看着一轮中秋的圆月,开始静静地思考关于死亡的某些问题。

      其实这个问题对于落凰而言,也早就解决了。他没有象白凤安那样的雄心壮志,想要一统江湖。他只是想活出一个人的感觉,慈爱宽仁,不愧不怍。而他也早就是这样的了,自从十八年前见到白凤安之后,他就差不多是一直在朝着这条道上走。

      既然如此,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那么象现在这样坦坦然然地死去,他的生命应该就已经是非常圆满的了。就只是除了,可能会令白凤安对那一掌后悔莫及。这样,他就是欠着白凤安了。

      月亮底下落凰微微笑,想到这世上如果还有什么人能够并且也乐意让他欠点什么,那么这个人也就只能是白凤安了吧。

      其实对于白凤安的感情,落凰自己知道一向都深于林皓月。林皓月让他经历爱情,而白凤安却让他懂得了,这世上比爱情更珍贵的东西还有很多很多,譬如象上面所说的,做人的感觉。而十八年前在落凰初遇林皓月时,就是因为没有这种感觉,才输给了白凤安。

      落凰输就输在是个邪派弟子,连习武都是因为根骨好而被师父看中抢过来的,当然,亲人也就因此而涂炭了。

      一场恶梦。想不到因为遇见了白凤安,居然也还有醒来的时候。

      红杏还没有回来。落凰走了。他在一个山洞里以自己的方式等待最后的死亡。然而后来,琴声引来了陆青眉。

      落凰没有理由不爱她。也不存在大小圈子的问题。面对一个濒死的人,慈悲总是无价的。

      十二

      故事是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些变化。落凰成熟了,可能我也一样。

      其实白凤安也并不象前文所说的那么痛苦。

      正如落凰所确知的,对于这次的事件,他不久就想到这种方式其实对大家都好。他开始后悔毫不留情打出去的那一掌,尤其是落凰根本就没有抵抗或者闪避的意图,而他还是打出去了。是气急了控制不住?这种问题对于他这样收发由心的绝顶高手根本就不存在。只能说是他放纵了自己,在落凰面前,他放纵了他自己。

      我们总是在最好的朋友面前放纵自己,放纵了,然后,又后悔。

      而在与林皓月的家庭生活中,白凤安的痛苦也只是适度的。可以说是被工作转移了,也可以说爱情在他的生活中并不占首要地位。

      并不是没有心肠。只是有这么一类人,他们的追求永远超越凡人。也正因为如此,凡人的痛苦永远都不可能将他们完全覆盖。

      然而从另一方面来说,他们的承担也超越凡人。譬如说,白凤安最大的痛苦就不在于与林皓月感情不和,而在于对整个江湖的无序状态的铭心刻骨的感受。

      很多年前他师父曾经口吻忧伤地对他说,你这样练下去,总有一天会成为天下第一。

      成为天下第一难道不好?

      师父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看他一眼。

      我想这位老人在这一刻,应该已经预见到了将要横亘在这个超卓的徒儿面前的艰难之路。

      又是很多年后,一柄软蛇似的剑于方寸之间无声无息从背后透过白凤安前胸,证实了这个提前多年的不祥预感。

      但是在被剑透过之前,在很多年前的这一刻,这个将要成为天下第一的年轻人却立即发现他最大的愿望已经不再是成为天下第一,而是要祛除某种令天下第一也深感恐惧的东西。

      所以在多年之后的今天,他必须介入盟主之争。

      十三

      其实林皓月也并不是为了孩子而伤心。

      逝者已矣。林皓月何尝是那么看不开的人?她只是一直无法破除对于白凤安的某种怀疑。

      鹰愁峡之役,被掳的一共计有三个孩子。为什么偏偏就是他们的死了?

      活下来的两个孩子,都姓童。他们姓的太富贵了,致使林皓月不得不怀疑,在那千钧一发之际,白凤安是否曾经作过类似于丢车保帅这样的打算?哪怕是仅仅一个飘忽的念头?而最终导致孩子的死亡?

      林皓月在暗地里质疑白凤安的正直。白凤安自己并不知道。事实上就是知道了,这件事情也无从解释。承认一个念头,或者否认?

      林皓月自然也知道这想法荒谬,所以从不出口。如果出口了倒也好了,因为落凰可以替白凤安解释。

      这件事落凰不是唯一的目击者,可是他却是唯一体察了白凤安在那一刹微妙心理的人,并因为这种体察而顿感天崩地陷。

      站在连接千丈峡谷的铁链上,在落下去的那个孩子与挟在腋下的两个孩子之间,白凤安没有作出什么主动的选择。

      可是他已经作了,那藏在皮肤底下的劲气流动,也只有落凰这样的绝顶高手才能看出。

      一个完全出自本能的反应。他要丢掉正挟着的孩子,去救那正落着的。

      一瞬之后,落下去的那个孩子,依旧落下去了。

      落凰就是在那一刹撞进了白凤安的强大磁场,被正穿透白凤安的那种心情疼痛不堪地彻底穿透——作为每一条独一无二的生命,三人之中究竟哪一个更应该被丢弃?与此同时,遥遥远远飘飘渺渺地,落凰眼前,追风教主一掌打来。

      然而这一切,林皓月都并不知道。她仍然要对白凤安保持一种默默拷问的态度,直到最后从白凤安被刺透的结局中得到彻底解脱——一个把背留给别人的江湖人,是没有什么好怀疑的。

      林皓月总算可以毫无顾忌地投入人世间最深邃的一种爱情了。事实上她也一直是在这样的爱情中,爱着白凤安之所以是白凤安。

      尾声

      白凤安在等待落凰。

      落凰正准备过江。

      他们将在这一次的盟主之争中顺利联手,获得全胜。而江湖也将因为他们的获胜而展现出更崭新的、更合理的格局。

      当然以后他们还会遭遇新的斗争,会遭受挫折、失败直至死亡,可是现在那些都不重要,现在他们将赢得胜利。我将怀着甜蜜的痛楚将故事结束在他们的巅峰时代,以表达对于他们的无比爱慕。

      是他们陪着我长大,分享我的痛苦悲欢,见证我的沉沦升华,记录我的足迹,指明我的前路。是他们不离不弃,尽管我一事无成,却永远怀抱着对于我的信心,十几年如一日。

      我爱你们。如同你们所知的。

      你在云端微笑/向我伸出手/紫色的衣袖/从天空垂落下来/距我咫尺/咫尺/即天涯
      天涯有/黑夜/浓雾/与灯/你在灯光里微笑/天涯/即咫尺
      无论是咫尺/还是天涯/你永在/我知道

      此版之稿成于2001.2.21-22两日之间
      修于2001.2.23
      十年心事,辗转纠缠,一旦尽吐,其中甘苦真非他人之所能尽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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