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七 ...

  •   我在瀋陽國際酒店住了整整一個月。幾乎每一天,我都重複著起床、盯著橘發呆、吃一點食物、捂著胸口倒頭繼續沉睡這樣頹廢的行為。林玉蘭的回信當時就躺在我的電子郵箱裏,而我只看了一遍,就趕緊關上,再不敢去碰觸。眼淚其實已經不會流了,只是心口,感覺仍舊在鈍痛,很深刻的那種。家中或朋友打電話來也不去接,只是怕一聽見他們的聲音,自己就會立即崩潰。當時,我的神經已經極度緊張,心臟也抽痛到麻木。時至今日遇到痛苦的事情心臟那裏會感到疼痛,大約也是那個時候落下的毛病。
      我想,我並不是一個柔弱的人。之所以在那段時間按,傷心到那種程度,是因為我手中所捧起的一切,真的是生命所無法承受之重。伴隨著背叛與死亡的愛情,血色的時代,黑暗的政治,在此行之前,都離我過於遙遠。雖然皇甫端華的日記中已經有了很多殘酷與痛苦,可那並不是真正打擊到我的地方。
      在抱著橘的骨灰盒來看林玉蘭的信時,我是拼盡了力氣才抑制住自己的顫抖,從而牢牢將橘箍在手中,沒讓他掉到地上。
      “橘……你看啊……他原來就在那裏……”
      “橘,你是不是混蛋…… ”
      “為什麼我會這麼輕易就原諒你了我好像沒有辦法恨你……即使是為了爺爺他,也沒有立場去恨你……”
      我的眼前更加黑暗。那時雖然總死死抱著那只木盒,卻感覺不到橘所要傳遞的,深沉的愛意,找尋不到今後行走的方向。我只是一遍又一遍撫摩骨灰盒斑駁的表面,在深夜中靜靜聆聽,希望能聽到他的聲音,哪怕是一點點也好。哪怕是做夢也好。可是,什麼也沒有,只有孤寂。
      後來,當我終於可以將自己收拾乾淨走出門去的時候,在中國的幾位朋友和前輩已經早已經通知了遠在美國的、我的父母。他們認為我有抑鬱的傾向,並希望我立即回到美國,回到自己家裏去。
      我在電話裏不停地勸說父母,讓他們再等一段時間,不要來中國。最後這種勸說漸漸變成了怨怒和爭吵。
      “我說過我不回去!我要呆在這兒!”
      “不!我不能就這麼回去,也請你們別來好麼 ”
      “是的是的是的!我瘋了!那些不是垃圾,不是。那是爺爺的過去!”
      狠狠掛掉電話後我抱膝坐了很久。直到有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照射進來,我才怔忪地意識到,啊,天亮了。那個時候,我的脖子、四肢,甚至大腦,都已經僵硬得不成樣子。
      之後我機械一樣起身,用毛巾將骨灰盒重新擦拭乾淨,然後打開電腦,打開林玉蘭的信件,開始記錄下自己所看到的一切。她明白了我的想法,並同意由我,來救贖被皇甫端華刻意埋葬近五十年的往事。她說得沒錯,那是所有人,都不能癒合的傷痛。
      “你要明白,我的孩子……見證靈魂的死亡比見證肉體的死亡更加令人難過……所以我堅信自己是堅強的人。同樣,作為我們的後代,你也一定是堅強的。”
      一九四八年五月二八日,林玉蘭剛剛過完她的二十四歲生日,就收拾好行李,隨叔父、叔母登上了開往美國的郵輪瑪麗皇后號。那個時候,她自美國威斯裏安女子學院留學歸來也才短短三年而已。那三年,由於父母一九四五年死於湖北山匪之手,年輕的林玉蘭不得不依靠叔父叔母生活,並因守孝而不得外出工作。一九四八年,林氏夫婦眼看國民黨形勢大退,決定無論如何也要移民美國,不肯再過這樣提心吊膽的生活。林玉蘭自然也要追隨他們一同前往。
      而正是在瑪麗皇后上,她見到了改變她一生命叩娜恕矢Χ巳A,以及狼狽不堪命在旦夕的八重雪。
      “那個人真的很漂亮……我從來沒見過那麼漂亮的男人。但是我知道,他活不長了。從門縫裏偷偷看進去,他就躺在端華的懷裏,一直在咳嗽,咽不下任何東西。你要知道,端華當時沒有多少現金帶在身上,根本沒有錢去請郵輪上的西醫來給他看病。而同船的中國人,哪個敢去碰觸那麼個渾身傷口和血痂的人即使他有著極其漂亮的臉孔,也改變不了他有可能得破傷風或什麼傳染病的事實。所以叔父叔母也堅決阻止我去接觸他們。可不知道為什麼,我當時看著端華緊緊抱住他的樣子,心裏真的很難受。我想幫助他們,哪怕是一點點也好。所以我會偷偷拿乾淨的水和棉布給他們,並且花掉了自己的私房錢去西醫那裏購買藥品。可是……只是杯水車薪而已。”
      那個時候,皇甫端華會是什麼樣的心境可能,只剩下絕望而已。
      他抱著昏迷不醒的八重雪,偶爾說一兩句話,也只是絮絮叨叨說一些往事,或者低下頭親吻懷中男子的面頰,希望他能堅持住,堅持到下船,皇甫端華就可以調用被轉移至美國的財產。可是……
      “可是,我們都很清楚,以八重雪的身體狀況,要堅持到美國去,實在是過於困難。而瑪麗皇后號當時還要轉道南洋,甚至一周之內都出不了南中國海。在那種情況下,端華根本就沒有別的選擇。他只能看著八重雪的呼吸一天比一天稀薄,束手無策。我沒有辦法,只能哭著去求叔父叔母,希望他們能看在我的份上,念在大家都是中國人,行行善事出手救助他們。可得到的只是一頓臭罵而已。”
      一九四八年六月三日,八重雪的狀況突然好轉了起來。林玉蘭和皇甫端華都高興壞了。
      “當時八重雪看著我,總喃喃著謝謝。而端華將他摟著不放,也不在意我就在一旁,只是著急地說著'不要離開'、'永遠在一起'之類的話。我記得很清楚,無論何時,端華都沒有提及過'橘'這個名字。而我這一輩子,之所以將這個字和八重雪的名字記得這樣清楚,只是因為我當年唯一一次聽到這個字,就是在八重雪彌留之際。四八年六月三日,他的意識突然變得很清楚,體力也恢復了很多,所以端華才放心地聽他吩咐到很遠的郵輪餐廳去購買食物。而我,則坐在床邊照顧他,和他說話。可端華離開之後,他並沒有立即開口,而是盯了天花板很長時間,才緩慢地開口說,希望我能幫他做兩件事。”
      那兩件事,纏繞了林玉蘭一輩子。她為八重雪做好了第一件,卻無論如何,也不願去做第二件。
      “我痛恨第二件事。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我去做這麼殘忍的事情,這樣對端華太殘忍了……他說,希望我,可以在將來幫他找到橘。當時他已經意識到自己死在郵輪上會有什麼後果。所以他想,至少要讓橘知道他在哪兒。而對於端華,他只是希望我能拉住他,別讓他做出什麼瘋狂的舉動來。這樣對端華,難道不是一種殘忍麼……”
      真的很殘忍。可那是八重雪。他就只能做到這一步而已。因為,他和橘相愛。哪怕有仇恨,他也已經用自己的死亡來報復了,剩下的,他就只希望橘別找不到他而已。
      當時林玉蘭近乎震驚地盯著床上兀自微笑的八重雪,結結巴巴地問他明明好轉,為什麼要說這樣奇怪的話。八重雪只是笑著咳嗽,卻一點血絲也咳不出來了。他所說的最後一句話,竟然是: “你難道沒聽說過,有一個詞,叫回光返照麼……”
      皇甫端華回到船艙,就看到了睡著一樣的八重雪。可是,真的已經完全沒有呼吸。
      一九四八年六月三日,瑪麗皇后號駛入南中國海中部區域時,八重雪死於破傷風,時年,二十九歲。
      林玉蘭說,可能就是從那個時候,皇甫端華的精神已經趨近崩潰,只要稍稍再刺激一下,他就會徹底瘋掉。而皇甫端華的哀號和崩潰一樣的哭泣終於引來了別人的關注。當時瑪麗皇后的上層管理人員一聽說船上有人因破傷風死亡,立即下達命令,要求即刻將屍首扔下郵輪,決不允許等到屍首開始腐爛再處理。當時,八重雪還有一點點體溫,並沒有完全僵硬,就被人從船艙裏,從皇甫端華懷中硬生生扯走,被綁上重物,沉入了黑暗的南中國海。
      “那天的夕陽其實很美。真的,我沒有見過那麼美麗的夕陽,還有夕陽下,被和磚石、廢鐵綁在一起的,八重雪的笑容,也依舊和生前一樣美麗。端華當時已經瘋了……之前他總是沉默寡言而有禮的,可當八重雪被帶走的時候,好幾個歐洲男人都按不住他。他瘋狂地嘶吼、掙紮、哭泣,那個樣子,讓人心碎般的可怕……請原諒我,請原諒我我的孩子,我沒有辦法再向你具體描述當時你祖父發瘋的情景。我,我真的是沒有辦法……”
      “端華被他們按著,綁著,囚禁著,而沒有一起跳下去。”
      在瑪麗皇后號到達美國之前,林玉蘭就已經徹底和叔父叔母鬧翻。因為她堅持去照顧皇甫端華,看著他,不讓他有任何機會去傷害自己。在皇甫端華稍稍清醒一些的時候,她試著安慰他,並問他,橘是什麼人,以及八重雪最後為什麼會有那樣的要求。她說他永遠記得皇甫端華當時的表情——比八重雪死去時還要絕望……
      “什麼人哈哈……他是他的愛人。最愛的人。”
      從此以後,八重雪和橘的名字,就再也沒有出現在皇甫端華和林玉蘭的世界裏。他們沒有一個人,會去提起這兩個人。
      八重雪對林玉蘭來說,代表著肉體的死亡和精神的崩潰。而橘,她說: “因為他,你祖父的靈魂死去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