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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八) ...

  •   天煞孤星。当年的长安城中,每一天都有太多传言喧嚣尘上。而关于天煞孤星的传说,却辗转流淌于这些传言之间,忽明忽暗了好些年。李隆基是看重道家的。叶法善作为整个大唐最为知名的道长之一,其关门弟子,却很神奇地极少出现在人前。据说那是个阴狠乖桀之人。后来大明宫中流行斗法,这些道家人与宫室接触多了,便渐渐传出叶法善的关门弟子,乃天煞孤星之说。原本不该与太岁有什么关联的,只是……那些孤苦乖桀的宿命里,又该有多少相似之处。
      当年大明宫变乱,如果说师夜光手上沾了些无辜之人的血,那么这个赵星痕,便是将生魂与鲜血当做消遣与玩物。
      银发太岁尚且记得,自己为了掩盖八重雪荧惑乱主的天象,堪堪处置了司天台好几个学士,那赵星痕,又是怎样一副当成笑话的表情……
      “赵星痕。”
      黑衣骨扇,双目充血……八重雪手间一震,长长的木棍便跌落尘土。总低着头的下人上前帮他捡起,未置一语,便退到了旁边。史朝义状似不在意地踱了两步,低声笑开:“担心了?”
      八重雪并不说话,只轻轻擦了擦汗湿的手心,一瘸一拐要往屋里走。
      即便史朝义再怎样折磨他,刀剑留下的伤痛,终究是要治好的。身上渐渐痊愈了,徒留四肢总使不上力,他便在可以走动的时候,趁着天气爽朗,到院中使棍。这是最能锻炼腕力与脚力的方法。史朝义从不阻拦,只饶有兴致在一旁观看,那目光,纠缠得令人生厌。
      大明宫之中八重雪曾见过赵星痕两次。第一次,叶法善与罗公远斗法,赵星痕出手挑衅师夜光,竟被连破一十六阵,面色沉得如黑石一般。
      第二次,武惠妃宫中变乱,太子领兵入宫……赵星痕堪堪将他金吾卫尽数阻拦于玄武门,待他出手逼退那几个黑衣道士,赶到太子那里,一切都已经迟了。八重雪臂腕上现今还留着那赵星痕一符咒印下的伤疤,无论如何,都消不掉。师夜光对此一直是耿耿于怀的,然而那人不好招惹,后来被逐出师门,此事便也就揭过,再无人提起。
      史朝义平素与他说话多是得不到什么回应,最多逼得急了,才是上将军傲气冲天的狠怒。到后来连发怒也少,多是沉着脸,当他不存在。如今这样的反应,为的也只是师夜光……师夜光。史朝义低头苦笑一声,静静看他消失在门里。那具躯体在他的怀抱里度过了这么久,却依旧不曾失却半分凛冽,带着彻骨寒意的漂亮。
      犹记得安庆绪曾半开玩笑地问他:“若有朝一日,八重雪老了丑了,你还如现在这样待他?”
      史朝义闻言挑眉一笑:“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开春之后的天气变化无常,时时有大风暴雨。史朝义临走时细细吩咐了下人照护好内院。不久,果见风雨大作,寒气袭人。
      八重雪长身孑立,任凭廊下风大雨大。
      “公子,快回房去罢……”
      侍从小心地为他挡着伞,雨丝儿斜斜飘来,他低头一看,那八重雪双手下垂握得死紧,双目直直看向晦暗的天空——
      “师夜光……”
      天边也弥漫起望之不尽的黑气……来自地狱,寒似幽冥。
      师夜光捂着隐隐泛寒的胸口,勉力掠出一道金光,暂时抵挡住自陇州城墙源源不断溢出的幽冥黑雾。那赵星痕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与幽冥鬼府作了交易,又怎会善罢甘休?
      战场上的死尸越积越多,而真正死于短兵相接的,却越来越少。再这样下去,这十几万大军,怕是要全部耗在这陇州城外了!更恐怖的是,那些死在黑雾之中的兵卒,一个个血肉尽失,片片白骨,或少有漆黑皮肉相连,可怖已极,令这些身经百战的大将也不禁冷汗涔涔,惊恐惶惑弥漫在军中。
      “大人!”负责随侍师夜光的小将自死人堆里摸打滚爬,好不容易才近了他身,却见这从未有过弱态的钦天监脸色已然白得透明,不免心下涩然,“大人,大帅命我前来相询,此等战况于我军十分不利,可否撤兵?”
      师夜光抬眼看向城楼,那里黑雾缠绕,看不清有什么人。
      他低低一笑:赵星痕,哈哈,如今城中叛军……怕也成了这幽冥死气的祭品。你,不过也是孤军罢了。
      “你去回禀大帅,撤兵三十里,要快!”
      “大人?”
      “还不快去?!”
      “是,是!小的这就去——大人,请随小的上马!”
      “不必。你且回去,切勿贻误了军机。”
      说罢师夜光抽出随身的金色烟杆,抛向空中,直化作了一柄光华大作近乎透明的长刀。他伸手一格抓住刀柄,转向在手腕间轻轻一划,便有鲜血沿着刀刃缓缓流下,金光立现,竟出现了瑞兽乘云的纹样。轰隆隆一声巨响,那小将眼睁睁便瞧见长刀间光华万丈,直射天宇。霎时乌云被这片璀璨的光刀劈开一道缺口,便呈风卷残云,连肆意的幽冥死气也被突如其来的祥光与雷鸣震得瑟缩起来。
      小将知晓这白发男子怕是要与那人一对一地斗阵,不再犹豫,立即转首奔向准备撤军的诸将大帅。
      城楼之上,白骨嶙峋。赵星痕凉薄的唇角散开一丝怒气。他眼角红色更深,像是染上了几丝血迹,艳红而惊惧。
      师夜光掐指算来,早已经猜出这人是用了什么法子才重新获得法力。他这些法术,之前尚未被罗公远逐出师门时便开始修习的邪术与之相比都可称小儿科了——来自幽冥地界的支援。他和死人恶鬼还有怨灵做买卖,想必是答应将活人源源不断送入冥府,送进这些恶灵的口腹,而这些恶灵,则赋予他生白骨散死气的力量。当真打得好算盘。只可惜丧尽天良。
      师夜光有些自嘲地摇头:姓赵的,你前辈我好歹也才驱使过几次死人,你倒好,妄图将全天下的死人都归你驱使么?
      “不知——天高地厚!”
      一声怒喝。
      龙角狼身满披鳞甲的瑞兽从天而降,带来拨云见日的刺目霞光。
      师夜光横刀纵身,坐上奉他为主的睚眦,飞至半空,冷冷瞧着陇州城里一片一片被赵星痕拿来祭祀了的尸首。这人已然疯了。
      “赵星痕……”
      “师夜光——别来,无恙?!”赵星痕死死盯着师夜光的坐骑,唇角扯开一丝疯癫的笑意。他飒然挥袖,引来一团黑森森的气息。
      睚眦略有踟蹰。
      那东西是来自十八层地狱的怨念和诅咒,世间活物,一沾即灭。它虽然是来自仙家的瑞兽,但要抵挡起这等物事,也是十分吃力的。师夜光皱眉,眼见着那团黑气越聚越大,越聚越黑,他抬手抽开覆着左手的乌金手套,用描金绘制了八阵兵图的指甲在周身划开数道血口,以血祭血,以命易命。
      “歃血之盟——?”
      赵星痕皱眉盯着他的动作,心下有些微震动。半晌,他抿唇一笑,将黑气直挥而上,急速掠向师夜光。佛骨蛇牙嗡嗡作响,直接砍开了一团黑气,直冲得那些恶鬼吱吱哀叫——
      “师夜光,你这样拼命,究竟是为什么呢?”赵星痕冷笑着欺身上前,将恶咒源源不断地送上,无论那刀身与睚眦放出多少金麟天光,都只能被死气团团围住。
      师夜光默不作神,只专心挥动宝刀,不停消灭赵星痕散发的黑气。劲风与恶臭时时掠过,赵星痕的骨扇竟是直接格上佛骨蛇牙,铿锵之间,那力量冲击得黑雾也散去几分。
      “哈,龙九子之睚眦也在你座下……看来我若不降服黑龙来,倒是压不过你了?”
      师夜光闻言冷冷一笑:“你也配?”
      赵星痕面色一变,举扇直攻而上:“师夜光——你死期到了!”
      师夜光双眉紧皱,挥刀格上,将黑气抵挡至一丈开外。
      我还不能死……绝对不能死!
      然而幽冥死气厉害非常,已然折损了他太多精力,更何况,他还要分散一部分法力将黑气困于此地,以保护远处的唐军不受其害。二人对峙良久,不分胜负。黑气再次从四面八方围拢而来,师夜光嘴角渐渐渗出鲜红的血,面色也变得惨败,看得赵星痕笑意更深。
      “嗬啊——”
      骨扇直裂而开划过一道刺目的血光。
      “唔!咳咳……”
      森森白骨之间细瘦却厉色依旧的黑衣男子格外醒目,佛骨蛇牙已然不见。他紧紧按着胸肩处汩汩黑血流出的伤口,冷冷看向笑意盎然慢行而来的赵星痕。
      “真难看。”
      “咳咳……”
      “师夜光,当年你刹我一十六阵,如今我便还你一十六道催命符,如何?!”话音刚落,其袖间便冲出十多道血红的符纸,将师夜光狠狠钉在沾着血肉的白骨之上。白发太岁肤色已至青白,处处溅有或黑或红的血块,乍一看去,竟比赵星痕更似浴血修罗。他不停喘息着,胸腹起伏间,嘴角沤出一缕一缕细密的血丝。
      “师夜光,你也有今日——说起来,你可知如今这惨象,比之八重雪当日在大明宫如何?”
      师夜光闻言猛然抬眼,直直看了过去。赵星痕满眼笑意,说得实在畅快:“啧啧,真是可惜,那么个举世无双倾城容貌的美人儿,性子太烈啦。被一刀一刀撕拉得体无完肤,壮烈非常——啊呀,你也该猜到才是,什么战死那都是笑话!那样的脸蛋身段,怎么舍得他战死?我可是亲眼看见他满身是血被捉了走,给活活折磨死呀……”
      “噗!”一大口鲜血终是喷吐而出,景况极是凄惨。
      赵星痕冷笑着逼近了他,低下身拍拍他的脸:“师夜光,我给你的痛快,也算对得起你……呃?!你——”
      他不敢置信地低下头,金色烟杆穿胸而过,慢慢金光大盛,化作了刀的形状。
      “不可能——啊——”
      惨烈的哀号在战场上空绵延不绝,犹若鬼哭令人胆战心惊。
      唐军众人焦急等待,忽见远处金光大作,哀号声声,皆面面相觑,不敢猜祸福胜败。偌大的白骨堆中,黑衣男子慢慢上前,伸出满是鲜血的手,将佛骨蛇牙缓缓拔出。
      尸体竟在瞬间化作湮粉,黑灰难辨,飘散而去了。
      “啪!”
      绳扣倏然断裂,匕首自腰间脱落,直接摔在了地上。那匕首本为名器,所附剑鞘为乌金所铸,坚硬非常,如今竟从中间断开,只留失了光华的刃体,跌落灰尘之中。廊外依旧风雨大作,用席篾帘子隔开,却是看不见天边大盛的光芒。侍从上前将东西小心拾起,双手奉上,却不见他拿走,便抬首问道:“大人?”
      史朝义定定看着那把夺来的匕首,双目一眯,嘴角噎了笑意:“不必管它……一把破刀而已,扔了罢。”
      “嗬,好阔绰的口气。”黄袍男子抬手一拦,将匕首捻了过去,“仙家至宝,终南山上多少年寒冰烈火才炼了这么一把,你说扔就扔了?”
      史朝义微微垂了眼:“陛下。”
      安庆绪看他一眼,将名为”夜雪”的短刀放在手中把玩:“这把刀是个宝贝,你就这样夺来又扔掉?当真是暴殄天物。”
      史朝义不在意地勾唇:“想必师夜光也该折在赵星痕手里了,这刀嘛,便会失了灵性,留着无用,何必再留。”
      安庆绪挑眉,便也不再执着于那匕首,把玩下扔给了侍从:“我帮你收着罢,好歹是仙家的东西,别污淖了。”
      史朝义闻言愣了愣,便不再说什么,只随他往御书房行去。
      本该银色辉煌一如那人发色的匕首,如失了生气般静静躺在托盘之中,再无当年堪比朝霞的炫目流光。
      “这短刀,叫什么?”
      犹记得那日夕阳红透天边,映着一对璧人修长纤细的身影,描金唐草,绣银云纹,这二人心安理得地承受着天地的恩宠,相视而笑。
      师夜光吸一口烟,悠然吐完了烟圈,才邪邪道:“便叫夜雪如何?”
      夜雪,夜雪,寒夜白雪。这本该是那人对八重雪最深意的守护,如今却只能屈居他人掌握。
      战场上,师夜光抬手擦去嘴角的血迹。不远处,众多的唐军正努力清扫战场。不时有崩溃的哭声传来——那是身经百战的男子汉大丈夫,也受不了这般惨状,痛哭失声。
      “端华!”橘现下也是血污满身,铠甲的缝隙里一丝一丝渗出血来。皇甫端华脸色铁青,正与人合抬一具尸首,准备就近掩埋。尸首堆里森森白骨满目皆是,尚且带着血丝,被噬咬得不成模样。他皱眉抬眼,便瞧见白发男子独自咳着。
      李豫和郭子仪带着几个亲兵和部将赶来,见师夜光浑身浴血,也瞧不出伤了哪里,皆上前施了大礼:“经此一仗,三军将士,都要感谢于你!”
      师夜光摇首,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如同未见着众人一般,转身慢慢远去,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那身影单薄萧瑟,令人望之心酸。
      众人看不见的地方,他低头看着自己脱去手套的左掌,只见那上面的八阵兵图都已然灰飞烟灭,整个左手,接近惨白。掌心一道红线,之前尚至食指末端的骨节,如今,长度竟缩减了近一半。
      这一仗,当真惊心动魄,伤筋动骨。
      “我可是亲眼看见他满身是血被捉了走,给活活折磨死呀……”
      狠厉嘲讽的语调在脑海中回荡,刺得心下阵阵抽痛。他抬手死死按住心头的位置,口中压抑不住,又溢出汩汩鲜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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