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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六) ...

  •   雪停了许久,在阳光下反射着清冷的锋芒。此时,因着久违的日头重又出现,长安城笼罩的寒冷倒还消融一些。
      安庆绪独自走在清冷的街道上,没有任何一个随从跟着。斜里的巷子走来个恭敬的胡人小厮,垂首躬身在他面前停住:“晋王殿下,主子在里头等您了。”
      安庆绪看他一眼,微微笑着,便不发一言径自往巷中行去。这里坐落于长安崇仁坊与永兴坊之间,当真是幽静非常。上将军府曾经的牌匾早已被摘了下来,四面墙体新近才被翻修过,大门亦重刷了红漆,显得十分光鲜。进得门去,那院子也处处显得有格有调,不曾在布置和打扫上耽误了半分。只是这院中人,都死的死走的走,早已经物是人非。安庆绪未曾想得许多,只四处看了看,对那小厮笑道:“你家主子找了个好地方。”
      小厮原本想答话,忽见对面廊子上站了个人,冷冷看向这里,便赶紧上前去行了礼:“公子,天儿这么冷,您怎么出来了。”
      安庆绪饶有兴味地瞧着那抹大红却瘦削的身影,微微一笑:“好久不见,近来可安好?”
      八重雪双眼一眯,冷艳的面容渐渐抬起来,然后转过身,未开口说话便一瘸一拐地往别处去了,好似没见他这个人。那跟着的侍女、随从赶紧跟了上去,却都不敢离得太近,只能远远注视着。安庆绪静静立了半晌,忽而好心情地挑眉笑了笑:“还和以前一般无二的性子……你家主子在这上面真可称本事低下。”
      小厮垂首:“殿下说笑。”
      安庆绪踏入后园时,远远便瞧见那一抹宝蓝附着雪白的大毡,淡然立在雪地里,满眼是独自风流之态,突厥人中少见的气度。
      史朝义也早见他过来,便点点头,道:“去亭子里说话。”
      安庆绪故意上下打量他一下,摇摇头笑道:“我就奇了怪了,你这样的样貌和情意,八重雪怎么就不识好歹呢?竟还念着那满头白毛儿的矮子。”
      史朝义闻言一顿,却是顾左右而言他:“安仁执,你是来找我说私事的?”
      安庆绪挑眉,举步前去,倒也不说了。也许是刻意,也许是忽视,这里竟没有谁记得,脚下踩的土地,曾经名为”大唐左金吾卫上将军府”。
      不知过了多久,渐渐下起雪来。
      亭中四面罩着竹帘,挡了冷风,又有炭火,倒也没那么冷。
      安庆绪临走时回头看向仍在自斟自饮的史朝义,莫明一笑:“公事说完,我还是要提一句私事——你也算个顾家的人,只是多久没回去了?嘉儿好歹算我侄子,你再这样下去,我倒要替他们骂你。”
      史朝义停杯,抬首勾唇,露出个风流公子的笑容:“你怎知我不曾回去?”
      安庆绪讥讽地看他一眼,也懒得答他,便拉了拉斗篷,转身离去。
      白雪纷飞中这个男子的背影竟透着一股难说的凛冽和杀气。
      史朝义眯眼盯着他,忽然笑了。
      “这件事做得,便是你我的天下。”
      “严高他们早已是我这边的人。”
      “安庆宗死了,他还想着要立别人——有这么便宜的事么?”
      “安庆宗死了还不够!”
      “朝义,你,这一次还帮不帮我?”
      史朝义沉默着,然后笑了:“有利无弊的事,我为何不帮你?”
      雪依旧无声下着。冰冷寒意穿不透门窗,这里暖得就如阳春三月一般。
      阳春三月……
      “那李青莲之作,不知上将军喜欢哪首呢?”
      “额……啊?”八重雪面对着江夏四季如春春日里更若仙境的景色正自陶陶,未料到江夏王李景恒便突兀地问出话来。
      他本为武人,然自小修习汉文,又在大明宫待得颇长时日,耳濡目染间,也得了几分诗意,只是平日里虽读过许多谪仙佳作,江夏王乍问,他还是怔忪而坐,呆如木鸡。
      师夜光那时一手烟斗一手美酒,直拿了青瓷酒杯在那人面前晃来晃去:“李青莲嘛,自然是写酒最为上乘。上将军,你说是也不是?”
      八重雪被他暧昧的姿态搅得脸红,一把推开,淡淡笑道:“李青莲字字珠玑,句句佳作,哪有一首不为人所喜爱?但如今我等于殿下这里为客,所喜诗句,自然是‘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
      “不知何处是他乡!”师夜光一筷子将其爱吃的清炒虾仁送入他微张秀美的唇间,一边面不改色笑嘻嘻念出了下一句。
      便是满座皆惊。
      上将军一张美艳面容,此时也可谓红若桃李了。
      李琅琊轻笑着抿唇饮酒,一旁皇甫端华正当青春年少,看看身旁眉清目秀贵气天成的发小再看看那边气急败坏想要砍人的头目,也弄不明白为何钦天监就胆大包天到了这等地步。或者——色胆包天便是如此?
      金发的波斯猫那副表情与师夜光简直如出一辙。当然,这自以为奸诈的家伙那一点小心思在座的贵宾们大多都能猜上个八九不离十——兰陵美酒,葡萄美酒,不知卖给江夏王或司天监,又能得什么样的好价钱?
      一时间草长莺飞风光好,万里河山无限春。
      多少人的眉眼,多少人的笑容,便在那一片春光里逐渐隐去。
      之后杀伐决断,残体盈壑。
      烽烟几万里,热血溅重山。
      八重雪已经很久不曾做梦,更遑论是关于江夏,关于那些人的梦。
      梦之一物,实在残酷得很。一边昭示着实实在在美丽的过去,一边又昭示着更加实实在在残酷的现在,甚至未来。
      他轻轻抬手,覆上冰冷的额头。
      屋内烛火未灭,映着窗纸上人影重重,倒有几分凄冷的意味。窗外寒气沁人,幸得屋内是有炭火取暖的。只是没有一点正月里应有的喜庆。整个长安城,乃至全国上下,压根没有多少人正儿八经地要过这个年。所以,连门檐上挂着的大红灯笼,让人看着也只觉得乏味。
      吃力地起身,他一件一件将被剥下的衣衫穿上,掩去脖颈胸膛嫣红的印记,穿鞋下地,已不准备再睡。他想找些酒来喝。
      男人的背影端端正正,看得他一惊。
      “……你怎么还没走?”
      厌恶疏离的语调。
      史朝义低首笑笑,为他斟上一杯苦酒。
      他这里的吃穿用度一直与战乱之前无异。只是这酒,乃史朝义今晚特意叫人从玉京春沽了来。人还是那些胡人,酒还是那愈放愈醇的葡萄美酒,只是玉京春的主人并不欢迎这些同有胡人血统的兵卒来到长安。战乱之中,玉京春的美酒,再不覆当年的甘醇。他本想沽来讨个高兴,细细一品,方知只有苦酒,才符合他或他此时思量。
      八重雪于史朝义,便如毒药。
      明知致命,依旧飞蛾扑火。
      八重雪怔然片刻,举步坐到桌边,执杯便饮。
      苦,当真不是一般的苦。史朝义一杯一杯地斟,他一杯一杯地饮,犹如机械,周而复始。默然无言。
      过了很久很久,壶中已经滴酒不剩,八重雪尚未醉过去,只是双目些微迷蒙,愣愣望着窗外深沉的夜色。
      “知道这是哪里的酒么?”
      “……”
      “玉京春。”史朝义斜目而笑,伸手将八重雪搂入怀中,任其挣扎,总是不放,“那时你还是金吾卫的上将军——”
      “我永远都是!”
      “好好好,永远都是……”史朝义侧首凝视着他,“你可知,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哪儿?”
      八重雪索性默然不言。
      黑衣的男子便嗬嗬地笑出了声:“便是在这玉京春。那时,我头一次来长安,什么都新鲜,便是花街,也要跑去看一看——你可知我看见什么了?”
      那样吵闹的场面,只要见了,怕是一辈子都不能忘记。大唐最年轻的少年将官聚在平康坊最大的胡家酒肆玉京春中,快意喧闹,个个是令人既钦羡又无奈的英姿意气。
      红发的青年大约又喝得熏熏然,便在席间耍起宝来。有美艳胡姬金发铜铃,于人间穿梭,时而带着众客倾慕的目光露齿而笑,灿若骄阳。红发青年歪歪倒倒的总跟着那胡姬,得美人一笑,便更是高兴非常。拼起来的桌子上摆了酒菜,这些人竟在酒肆里玩起骰子来。
      “头目!你也过来一块儿玩啊!”
      “谁要与你这蠢猪一起玩那种无聊的游戏。”
      当真是毒舌呛人得紧。声音却也好听得厉害。
      站在门口的史朝义向那边看了看,只能看见一个修长凛冽红衣似火的背影。
      金吾卫上将军的官服。
      刚刚结交的刑部侍郎张均却嘲弄地瞥了那群人一眼:“真是不懂礼数的一群莽夫。南蛮就是南蛮,怎样也学不来礼教呐。”
      史朝义愕然:“不是汉人?”
      “那是几年前皇上从南越带回来的苗人,八重雪。是个以色侍君的主——史大人?大人?”
      张均再说什么,史朝义已然听不进去。
      灯火辉煌的大厅之中,人声,乐声瞬间隐秘而去。
      不知是属下说了什么逗趣之事,那个年轻的上将军倏然回首,正是他从不曾领略过的冷艳容貌,和不设防的美丽笑靥——
      从此便思惊鸿照影,一误终生。
      黑琉璃一样的眼睛不经意间看向这里。刹那间让史朝义产生了绝不该产生的错觉。那人,竟是对他笑了么?
      “我史朝义从小到大,从没有羡慕过更不曾嫉妒过什么人。那一次,却真真嫉妒了那个皇甫端华。我看着他被上司和队友们四仰八叉拽出玉京春,动作间却又那般无所顾忌畅快淋漓……你可知,我有多向往,又有多嫉妒…”
      嫉妒皇甫端华的出丑?这又是何道理?
      史朝义似乎看出他在想些什么,勾唇笑道:“我又不是羡慕他发酒疯丢人现眼。我只羡慕他那般青春年少仿佛全天下间老子第一的神气,却又得到所有人的放纵与照顾。我真是……羡慕到嫉妒。他能毫无顾忌地与你斗嘴,与你玩笑。而你,竟也与他们一起,即便不打闹,至少也是和他们在一起……那时我便想过,若有一日,你我之间也能如此,那我即便死了,也心甘情愿。”
      “……疯子。”
      “我是疯子。”
      史朝义承认得很是干脆。半晌,他轻轻放开八重雪,起身往门外走去。
      夜幕低沉,一片寒雪。
      也许那天地间的雪,才更能让他亲近。
      在他踏出房门前一刻,八重雪冷淡地开口:“这几天,你与安庆绪在密谋些什么?”
      “想知道?”
      “……”
      “下次,主动些罢。”
      一语之间,笑得残酷。
      八重雪浑身颤抖起来,他一把执了酒壶酒杯砸向门口。皆应声而碎,只是那人已经步入漫天的风雪,再瞧不见。
      他按着隐隐疼痛的手腕坐回床榻,一夜难眠。
      第二日,便传出东宫兵变的消息。
      唐至德二载正月初七,安庆绪弑父,自立为帝,年号载初。同时发下诏令,命史思明回守范阳,留蔡希德继续围困太原。
      八重雪并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在他梦见江夏的那个晚上,远在灵武的师夜光面对漫天的飞雪,一身单衣,手执长刀,不顾橘等人的劝阻,只是独自在雪地里行走。
      他是梦醒了才出来的。一出营帐便遇着飞雪。当年那个红衣男子说过,小时候不曾见过雪长什么模样,只听祖母说那是世间最美的东西。后来到了长安,见到漫天飘落的美丽精灵,他才明白,自己的名字是祖母留给他的,缠结一生的期盼和怜惜。
      师夜光低头咳了两声。
      雪落到他身上,却带着不可思议的温暖。
      “是你吗?”轻轻仰起脸。本该苍白狠戾的面容此刻却透着无法言说的温柔。
      即便是大雪之夜,营帐间的灯火也依旧彻夜不熄。众人皆在为即将到来的征战作了最后的准备。皇甫端华略有迟疑地往外看一眼,回头对同帐的几个人道:“这么晚了……师夜光想冻死自己么?”
      橘低着头擦刀:“随他去罢。鬼魅之人,冻不死。怎么,你还关心起他来了?”
      端华哼一声将抹布扔得老远,恶狠狠地给包袱打了个结:“我关心什么太岁,这不找晦气么!”
      橘摇摇头:“你啊——少说他点罢。好歹是皇上器重的人。”
      端华闻言还想说什么,见众人都抬头看向自己,最终却还是闭了嘴,只把东西扔到床上往被子里一钻,嘀嘀咕咕的也不让人听得分明——
      橘愣了愣,只隐隐约约听到几声……“无情无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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