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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番外.孤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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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有两个旅人来找他们,我才恍恍惚惚想起,原来战乱已经结束近十年。十年,往长了说,该是孩童长大,壮年老去的年岁。只是那人容颜依旧,淡淡有着清浅萧索的颜色——已经收起所有的艳丽和浮华。然而我却还记得,十年前在终南山下见了他,天人一样的颜色,让小山村许久都积酿的惊诧和醉意。
那两个旅人行到村子里的时候,阿娘正在村头筛麦子。我不放心她,便取了书册一路跟着,看她和几位长辈说说笑笑,倒也不算劳累。天光快要暗下去,晚霞金色一片,阿娘便收拾好东西:“夜儿,随娘回去罢。”
我摇摇头,看向村中通往外界的唯一一条大道,远远有黄尘扬起。没一会儿,高头大马的旅人来到村口,满眼望去是疲惫风尘。
他们要了碗水喝。
看上去是很普通的人。灰灰的布衣,但内里领衬是繁复漂亮的花纹。高些的人牵了马去,矮些清秀些的便擦擦脸上尘土,露出白皙肤色,对我笑道:“能借宿一晚么?我们,从长安来。”
长安。我微微惶惑。终于知道那怪异的熟悉感从哪里来……
“好,二位请随我来。”一面说着,一面看向通往山腰的道路。崎岖山道,那人已经许久不曾下来。
阿娘不高兴地拉我。我笑道:“不妨事。这一带安生得很,官兵又近,再说了,他们不像贼匪。”
阿娘只是担心。我却一点也不担心——自家家徒四壁的只是穷命一条,这样能将丝绸穿在内里之人,哪里能害咱们的性命呢?更何况,我也是会武的。
夜晚,他们便睡在我房中。而我,跟阿娘说了下,便收拾东西往山上去。
“莫要给先生添麻烦。”
“衣裳穿戴整齐,莫让先生笑话。”
“记着给上师大人上柱香。”
前面都好,我一一应了。只是不能给他上香的。我知晓,那人从不愿意这些香啊鼎的出现在面前。好象这些东西积攒着,便时时提醒他撕心裂肺的现实一般。
我明白他的。
旅人中高大些的便出来询问我:“小兄弟,你要去别处睡么?”
点点头,我知道这人是个稳重的:“去我老师那里借宿一晚。客人尽管休息便是,明日我下山来再行款待。”
男子笑了笑:“无妨。只是打扰小兄弟了。明日一早我们便要离开,上山。”
我看他一眼:“往山中……是要去楼观台?”
他摇首:“只是去找寻两位故人。不知小兄弟可曾见过一位白发男子和黑发美貌的男子结伴而行的么?”
乍然抬眼。我有些怔愣。往事席卷而来,却不想,十年,就这样白驹过隙而往逝了。
大约见我表现过异,旁边身形如少年一般的男子一把抓了我的手臂:“你见过他们?!他们还好么……啊,白发的叫师夜光,另一个叫八重雪,你可知道么?!”
我任他抓着,半晌,轻轻摇了头:“我并不知道什么八重雪。倒确实有个白发的道长,我们这里都叫他上师大人……还有与他结伴来此的美貌之人,便是我的老师。”
他们,要我立刻带他们上山去。
布衣之下,他们露出来自长安光华耀眼的模样:“我们是生死至交。十年来,我们一直于西域大食游历,近日才回了唐土……拜托你,带我们上山。”
我轻轻敛了眉眼:“老师说起过你们。”
当下,不等他们反应过来,我便转身而去:“请随我来。”
我没有说谎。老师偶尔会说起以前的事。他说过有这样的朋友,在很远很远,远得无法想象的地方。那是与大唐完全不同的异国。
当年我还小,便仗着人小,缠了清隽却像神人一般的白发上师说外面的世界,也会天真地问:“大食很不一样么?大食……没有战乱么?”
要知道,我家十几口人,之所以最后只剩了我与阿娘两人流落至此,便是因为那场人人谈之变色的战乱。上师大人并不回答,却是那人露出美丽的笑容:“对,那里一片平安,没有战乱。”
多好的国度……
山路并不太好走。幸而他们带着照明的火把。那矮个的清秀男子总问来问去,问他们过得好不好,我都只是沉默。因为,我不知道大人现在过得好不好,那人过得好不好。
十年前,我刚刚八岁,正是大病不愈,命在旦夕。
村中老者都说,我想必是招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才折损了阳气。母亲忍住所有泪水,四处求人为我看病,却都没有结果。那时我好害怕,害怕得没有办法,只能日日咬着衣衫枕角,颤抖着等待死亡。直到有一天,我迷迷糊糊睁开眼,便看见天人一般的笑颜,刹那间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所以看得见神仙。那人回过头说:“醒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依旧是自家屋宅。有白发清冷的道人闲闲靠了房门,轻轻点头:“我们也该走了。”
我惶惑地盯着他们,直到阿娘千恩万谢地进房,我才知晓,原来是上师大人,救了我。上师大人道,人小易招惹冤魂,然后用朱笔在我脑门上轻轻画了一道符,手指微点,那符便消失不见,只余额头热热的触感,十分舒服。他说的冤魂,就是战乱中死于非命的人。他们中有一些成了孤魂野鬼,不能投胎,便想附着在孩童身上,想着能重归阳界,却不知这样分明是要了无辜之人的性命。
终南山,是极好的地方。他们最后决定住下来,屋宅就盖在离村庄不远的半山腰。病好之后,我便常常仗着自己年幼,跑上山去找他们。我喜欢看他们在一起的样子,喜欢被那人温软秀丽的手轻轻牵住,一字一句教我认字,一棍一剑教我习武。那人的家乡,不在唐土,而在遥远的南疆。他是苗人。九岁那年,我正式拜他作了老师。
上师大人并非我想象中的那样清冷。实际上……他偶尔喜欢捉弄人。老师每每被捉弄得面红耳赤,大声叫道:“混蛋!豆丁!”
我问大人豆丁是什么意思,大人便笑眯眯点着我的鼻子:“豆丁嘛……就是最喜欢之人的意思。”
我点点头,然后跑去拉着老师道:“豆丁。”
“……恩?”
我将大人的话说与老师听了,结果老师脸红得如胭脂一般,撇下我便冲进屋里大喊:“师夜光!有你这样教小孩的么?!”
大人轻轻咳嗽却笑意不减的声音隐隐传来:“难道我说错了?”
屋里声音渐渐低下去。我朝里面轻轻点头,转身便准备下山。那时我已经知道,大人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该多给他们些独处的时间。大人教会我看星相,教会我读卦书,却绝不允许我学他驾驭鬼神的本事。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那是折寿殒命的东西。
十二岁那年,老师突然叫我暂时不要上山。我不明白为什么,只是看着他身后望了群山发呆的大人,轻轻点头。那个时候,大人的脸色已和他一头白发没有两样。
很久以后,当我忍不住再上山去,小小的屋前,只剩下老师一个人,静静坐着,目光直直看向翠绿远山,不知在想些什么。他怀中紧紧撰着一只金色的烟杆,已成少年的我,便上前轻轻碰触他,还有大人留下的东西。
深深的孤寂和凄凉氤氲而开,他笑着说:“你来了。”
那是我第一次觉得,老师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之后老师的话一日比一日少。我与以前一样,读书,习武,想着,自己虽永远不如上师大人那样有本事,可好歹也要护着他。
其实我心中,并不想带这两个旅人去见他。因为对他来说,故人相见,是很残忍的事。但我不能不做。因为他孤寂太久了,我甚至许久不曾看见他笑。我想再看看,他笑起来是什么模样,我想让他感觉到,活着还有意义。
黑夜里的山间小屋只点一盏孤灯。矮小清秀的男人难掩激动一般上前推开门扉,轻轻地唤道:“头目……”
我转身离开,不愿打扰。
那人清瘦的身影在孤灯下愈发让人不敢直视。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身后隐隐传来的对话、哭泣都已不重要。这两个人,是他的过去,是他曾不经意间流露的光华清越犹如烟火般灿烂的当年,也是战乱时经历的所有。我明白,我所不了解的,曾在只言片语中听到的长安、金吾卫、大明宫还有这些那些的快乐,刹那间伴随了最深切的痛楚冲击而来。
原来,他叫八重雪。
师夜光,八重雪。
我仰起头,努力辨认天空中的星汉灿烂,天河流光。
“大人!大人!人死了以后会到天上去么?”
“有些会,有些不会。”
“那夜儿呢?老师呢?大人你呢?”
“……我肯定是不会的吧……”
“为什么呢?”
他不说话。黑色的衣衫在萧瑟秋风中显得格外单薄。
“大人会一直和老师在一起么?”
“恩,会的。”
“一辈子么?”
“对,一辈子。”
我轻轻蹲下身子,抬眼看向身后微弱的一豆灯火——
可是你骗了我们。
大人……你是个骗子。
—————孤灯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