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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 ...

  •   阴暗的牢房与外面好似两个世界。
      这本是大唐王朝一年里最热闹的时节,却因长达十日的宵禁与捕杀乱党,而蒙上一层深重阴影。腐臭腥风在天牢深处蔓延,但在这略显整洁的官室,竟十分异常地点了一柱淡香。正好,驱散了梨花白隐约的香气。鸫人伸手在油灯上随意剪了两下,将火挑得明亮些,然后笑起来:“啊呀,太岁——有失远迎。”
      师夜光刚刚从临淄回到长安,满脸倦色。他那一头星辉发色在这天牢里太过显眼,以至于刚从转角出现,鸫人就立时察觉。太岁的衣袍此时也算不上多么华丽干净,他抬起脸,皱眉盯着鸫人,露出个说不好是厌恶还是嘲讽的笑意:“你会欢迎我,必定有诈。”
      看上去很好人的刑部尚书耸耸肩:“真是嘴里不饶人,跟你那个讨人厌的义父……”
      话还没说完,一根长钉便擦其发丝而过,深深钉在他身后的砖墙里。
      啧,比司马承祯狠多了。
      师夜光冷冷勾着唇:“别在这里说废话。贺兰人呢?”
      若是新进朝堂的官员,大多会对第一次照面的刑部之首鸫人印象很好,而对司天监倍感疏离和惧怕。原因无他——单从外表来说,没有人能觉得一头银辉发色下那张偶尔透出阴鸷的俊秀面容多么和善。更遑论太岁之名,实在威重天下。
      司马承祯前脚从天牢离开,师夜光后脚便重又踏上长安朱雀街的尘土。
      在梨花白香气终于散去的时候,太岁看到了天牢石台上躺着的人。
      死人。
      似乎对少年的死亡并不感到意外,太岁隐隐噎着笑意:“还真是,凄惨的死法啊。”
      鸫人摇摇头:“虽然早就知道太岁大人跟羽林卫不和,不过容在下纠正一句,这犯人死时还带着笑呢。”
      惨不忍睹的受过各种刑罚的身体,孤独可怜地躺在石台上。贺兰一只眼睛被生生剜去,另一只则被熏瞎。凄惨的面容,却带着微妙的笑意。
      太岁冷冷勾起唇角:“司马承祯动作真是快。”
      鸫人抬起头,奇怪地看他一眼。在刑部尚书眼中,司天监甚至从没有像今天这样阴阳怪气过。长安一直流传着奇怪的传言——太岁那不能动土的府宅,就坐落在天下第一坊内。很显然,太岁现在的心情非常差。极其差。鸫人刷拉一声给贺兰盖上遮幕,向师夜光微微倾了身:“贺兰已死,太岁大人是否要去向皇上复命?”
      太岁伸手拂风,一把夺过鸫人手上的灯笼,将对方狠狠掼到了墙边,右手食指与拇指捻住灯笼那根细杆就照上他的脸:“司马承祯到底给了你们什么好处……一个一个舍生忘死。”
      鸫人不是弱书生。但他这时只是微微眯起眼,对着怒气冲天的司天监笑意温文:“太子府十率既损,长安就要变天了,好处可不单单是司马大人给的……师夜光,你也要急着站个队了吗?”
      师夜光简直想把灯笼掼到对方脸上。
      最终给他想起这大约是迁怒,于是忿忿收了手,薄刃一样的眼睛复又回到流光水色的光彩。
      “杂碎——唯恐天下不乱。”
      太岁用银针从贺兰喉咙里取走些毒血后,便一脸“挡我者杀”的气势出了天牢。
      鸫人默然看他一眼,温文的笑回复到淡漠的脸,然后低下头整了整衣襟——太岁也有犯傻的时候。司马做事,什么时候留过后患?
      那毒血,怕是屁用也没有。
      这个太岁,说到底不过是迁怒罢了。鸫人想起一些有趣的讯息。据说师夜光奉命捉拿的临淄王府术士,是个本不需要他去的菜鸟。啧,李隆基的宠臣,什么时候好当过。
      不过是上位者想了由头将长安的暗流分几波出去,好整治人罢了。
      说起来,金吾卫上将军是今日解除禁足令吧?啧,大理寺怕是比天牢好待一些。

      宵禁结束当晚八重雪就进了大理寺,而那边高力士华贵的案头上则摆了一只鎏金木匣。当真是上好的乌檀木,却奇特的,散发着梨花白的香。
      漂亮的,和师夜光一模一样的人头摆在里面,好像人偶一般。高力士简直想要笑出声。真的师夜光在火焰中看着金吾卫上将军直上高塔,急得目眦欲裂,假的师夜光便被慕慈一刀劈了个干净。人偶连血也没流出一滴,就被炮制了送到他这里来邀功。那群“云中鹤”还真是急不可耐啊。
      大理寺那边将八重雪好吃好喝供着,倒也没怎么为难这位宠臣。高力士弹了弹袖口,拎上人头准备去探探监。在大明宫里待了这么久,刺探人心可是高公公最爱干的事情——他一边亲手给上将军布酒菜,然后乐呵呵听上将军将线索说与他听,一边看着对方略显焦急的目光。
      那时八重雪不知道匣子里有什么,也不知太岁的脑袋竟这般轻巧。直到匣子开了一半,露出一段亮如星辰的发丝。八重雪刷一声站起身,碰翻了满盏的酒杯。
      高公公便低下头,用袖子掩起嘴角,呵呵呵地笑起来。
      “师……”好似被哽住了喉咙一半,八重雪什么也说不出。他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事,再看看高力士的表情,他睁大眼睛,猛然伸手将匣子大开。师夜光恬静的面容,如生一般。但上将军立时平静下来,慢慢坐回到座位上。
      “上将军与司天监,果然不似传言般那样不和呢。”
      这般轻易就看出真假。
      八重雪默然不语。
      高力士不去管那碎掉的杯盏,伸手从食盒里又拿出一只,重又斟满了酒,递给八重雪:“上将军觉得监门卫是什么意思?”
      八重雪冷冷一笑:“慕慈送的这玩意儿?公公不必理会,转首将此物送去司天监,太岁大人必定十分感激公公。”
      高力士仰仰脖子:“哦——那,太岁会帮上将军对付监门卫吗?”
      八重雪愣了愣,侧过脸去,就看见高力士眯着眼睛笑。十六卫中两大军伍,因御契封龙的存在,金吾卫永远不会背叛李隆基。可监门卫不一样。李隆基现在最需要的,是有人牵制整个南衙,并制衡北衙禁军。
      高力士想,这场乱局倒也不算全然的坏事。至少非常非常八卦的他,好像又知道了一些了不得的事情。

      真要说起来的话,自开元起,长安就从未经历过如此长的宵禁。在这十天里,长安城内倒没怎么死人。可宵禁结束以后,抓了一大批人,甚至由宫中派出军伍和术士去有嫌疑的藩王属地抓人,不久,又判这些嫌犯秋后问斩。不知多少个日夜,菜市口的刑场上总弥漫着难散的血气。
      而在宵禁之后,长安城便又流传开了一些奇特的传言。比如死人还可以通过咒术重新活过来,如同活人一样行走,进食,乃至杀人——
      “怕吗?”
      少年啪啦一声,将袖珍型的多宝格丢在石桌上,露出温雅的笑容来。
      上将军府的后花园其实并不能与那些大唐贵胄们美丽的院子相比。甚至,这小园幽静得有些寒碜。婢子烟巧被少年命令着站在他身边,听他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比如活死人的传言,最后竟被问到怕不怕。烟巧眨眨眼睛,思量着该怎么回答。
      少年是太子,也是她主人的学生。是的,她知道上将军收了太子做学生,不过也只是觉得自家将军真是有本事,而对太子一词带来的尊荣与权利,她却全不在意。
      因为八重雪不在意。
      烟巧倾身笑了笑,低下头去:“回殿下,传言而已,烟巧不怕。”
      李瑛看着眼前秀丽的少女,慢慢眯起眼睛。他这是第一次到老师的府宅里,就好像是与父亲赌气一般,他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想要来。
      前几日已经有暗中的消息传递给他,皇帝属意要给他换个老师。理由是八重雪玩忽职守,宫乱当日剿贼不力,不适合再做他的老师。李瑛想,这真是屁话。
      他看到过自己的父亲扒着大唐上将军的衣领,露出一片雪白雪白的肌肤。那个时候这老货怎么不说大唐的上将军玩忽职守了。
      李瑛愤愤然,忿忿然,又不得不压抑着自己与生俱来的脾气。他的性格,其实很像李隆基。可他没有自己的爹聪明。李瑛也知道,所以一直压抑着那股杀气。他想,既然他还不够聪明,就不能让老头子看出真正的自己。
      但偶尔任性一下,还是可以的。比如来调戏一下老师家的小婢女。
      当然,这调戏可不能给人看出来。李瑛歪着脑袋笑:“不愧是老师家的姑娘,就是有胆色。”
      烟巧便默默红了脸。
      李瑛给八重雪留了好些东西,包括伤药、补品、各色赏赐。这孩子对自己的老师真是掏心掏肺——他连李隆基好些年前给他的千年人参都留在了上将军府里。八重雪满脸疲累从宫中回家以后就给这阵势吓了一跳。那时太子早已经走人。他皱着秀致的眉一件东西一件东西看过去,然后看到默默低着头的烟巧。
      “烟巧啊。”
      “将军!烟巧错了,烟巧不该放太子殿下进来……”
      八重雪头疼地摆摆手:“你能拦住他你也不用给我做婢女了……太子留了话?”
      烟巧摇头:“太子殿下未曾留话,只是……说了些活死人的传说。”
      活死人。八重雪眉头皱得更紧——太子,是在说阿骨吧。
      那个已经死去很多年的少年。那少年身上还被自己捅过好几刀呢,金吾卫真是欠之良多。
      八重雪自嘲一笑,吩咐烟巧去准备传饭,便靠坐在厅堂里。他想到自己的认知,忽然觉得有些可笑。这是他解除禁足令的第一天,也是宵禁后他坐镇金吾卫的第一天。这一天非常平静。应该问斩的早已下了死牢,而贺兰,已经尸骨无存。
      甚至司马承祯看上去,也没有一丝悲伤。如今他风云得意,已经是北衙禁军统领。
      当年前往第一坊索要符咒时他曾笑着说八重雪是天生薄情相。八重雪则毒舌回击,冷笑着骂他:“唇薄眼细,眉目上挑,非但无情,更是假意。”
      他只是耸耸肩,毫不在意。
      他是个猎猎长风般的人物,贺兰,也不过是这风起云涌间一朵小小的浪花罢了。只可怜还有那么多人,在尘埃掩寂之后,依旧选择记住,痛苦,将一生辗转于求不得的感情之上。
      沈熊猫再见到唐麟的时候,正值傍晚。天边火红的霞光映满城墙,反射着长安城中辉煌的穹顶。那个男人满身的戾气消减不少,换上普通衣饰的样子竟还带着分落拓不羁。若非面目杀气过重,倒也算难得的俊美男子。
      “……你……”
      沈熊猫一瞧见他就唬得说不出话来。
      然而唐麟越过他,目光却是盯住一群人中最为娇小的赫连燕燕。
      国平微微皱眉:“唐麟,你来金吾卫做什么?”
      唐麟傲然立着,笑容依然狠戾:“爷爷我爱去哪里就去哪里,你算哪棵葱?”
      “你!”
      赫连上去就要找他打,却被国平一拉,生生拽到身后去,给刚从门内步出的八重雪让出个位置。
      “怎么,慕慈终于想起要让你上门来找金吾卫的晦气了?唐麟,大明宫那一刀捅得你不够畅快是吧。”
      红衣上将军与他面对站着,目光冰冷厌恶,却也没有拔刀之势。
      唐麟吐了一口唾沫,勾唇道:“没你的事。我给你们这儿一个叫赫连燕燕的送件东西。”
      八重雪皱眉,回头看了赫连一眼,沉声道:“什么东西?”
      唐麟笑笑,朝八重雪身后扔出个梨花木的匣子。
      那匣子不大,在空中翻了几翻,最后稳稳落在赫连燕燕手中——

      “哥,哥……?”
      匣子中一块玉佩,一吊铜钱。
      玉佩是赫连家子嗣的证明,也是贺兰的娘亲所留唯一一件遗物。这个,赫连燕燕是认识的。
      唐麟看着他抚摸那一吊铜钱想问又不好开口的模样,不禁阴冷笑开:“怎么,不认识?那是贺兰还给你的。”
      赫连燕燕猛然抬头:“什么还给我?他不欠我——”
      “他欠你呀。”
      “那些你送给他的残羹冷炙,加起来不就是这个数儿么?”
      说罢,唐麟大笑着转身,又大笑着离开。
      半晌,金吾卫中都无人开口。
      “啪!”
      “燕燕?!”
      匣子摔在地上成了两半。赫连燕燕紧紧抓着那玉佩和铜钱,不禁痛哭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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