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香师》壶笳

2、章一 庄生梦蝶

　　空气里弥散着的佛手柑的馨香，似梦非梦，似幻非真。
　　淡淡的果香入鼻，仿若回到幼时随母亲去家里庄子看果农丰收一般，她缓缓的睁开眼，神色怔忡。
　　眼前的屋子陈设典雅，由一个紫檀木的博古架隔开成内外间。
　　外间是一个收拾得窗明几净的书房，书房东边靠墙是一整块紫檀木雕成的书架，悠远的檀木香味浸染在书页上，有堆积起来的历史沉淀的味道；南边临着窗户是黄梨木缠花福纹的书桌，案上笔架子上悬着大小不一的诸葛笔，紧挨着的是一个秋山听泉的金星砚，因着主人把玩的多了，显得越发温润细致，另有厚厚的几卷澄心堂纸，足见主人风雅；最令人惊奇的北边，桃花心木的矮脚桌上放着各种香器和香具。
　　内间则是由花梨木雕翠竹蝙蝠玻璃碧纱橱隔开的暖阁，入目便是黄梨木雕花架子床，设着青色的帐幔，上面绣着各色百草虫子的纹饰，清爽而别具一格，更有紫檀木制成的大衣柜，临窗的软靠上设着香几，几上点金狮首耳筒式炉里燃着淡淡的香，细细嗅来，该是传自西域的天泽香，味淡而隽永，与此间主人甚是相宜。
　　——这是自己住了十多年的地方啊！莫不是老天可怜姜家百年制香，让自己重新又活过来一趟么？
　　缓缓抬手看着眼前素白凝脂般的手指，指尖起着淡淡的茧，不是后来消瘦如骨暗沉苍黄的模样……一时间，她呆愣在当场，几乎落下泪来。
　　“姑娘该起身了，今日可是大爷入品香台的日子，您可是应了大爷要与他一道去的，他已经打发着青桂过来催了两回了。”门从外被人推开，身着浅杏色掐腰袄裙的少女笑盈盈端着梳洗的器具迈步进来。
　　“……苏合？”喃喃念叨着眼前人的名字，前世之时姜家倾覆，自己身旁的两个忠心耿耿的大丫头苏合病死在牢里，辛夷撞死在品香台，如今重新来过她们却还能笑意盈盈的出现在自己面前，饶是经过生死性子比之过去更坚韧了几分，她还是微微红了眼眶。
　　“小姐？”苏合看她神色有异，不由放下器具上前关切的开口问询道。
　　“我只是想着怀瑾如今也要入品香台了，心头欢喜得很。”接着她之前的话说，姜沉瑜不由微笑道。
　　只是怀瑾入品香台？这么说自己该是回到了六年前。
　　世人皆知姜家制香技艺举世无双，可谁又想过一代又一代的姜家制香师在这当中付出了多少？
　　按照祖训，姜家的孩子不论嫡系还是远房，自六岁开蒙除了学习平常的四书五经识字明理外，更要学习《香谱》《和香方》等最基本的关于制香的知识，等到八岁便要开始按照寻常制香师制香的方子学习制香，一年之后则根据其品性水平看是否有资格进入品香台，同时为了防止家中制香的技艺因为女子出嫁而泄露，决定进入品香台的女子日后只能招婿而不能出嫁。
　　是了，前世自己自幼是订了婚的，后来一则母亲亡故，二则姜家嫡系这一辈中嫡出的儿女仅自己和弟弟，没有亲族相帮终究是独木难支，事出无奈，自己也进入了品香台。父亲本来打算上门退了亲事，可是后来连逢太后薨逝，香品上供需要重新打理，家族里的事情又繁杂，一来而去便搁置了，直到自家庶出的妹妹顶着红盖头嫁给了自己的未婚夫！
　　姜家嫡出的大小姐被让人当着面死死甩了一巴掌，何其惨烈！
　　然而那时姜家已然再走下坡路，先是皇宫里的贡品莫名其妙查出来不合格断了上供的路子，接着便是香铺子里接二连三传来卖假香劣香的讯息不得已关门倒闭，到最后不仅香料供应不足，全家人更是因为谋害先皇的罪名而下狱！
　　她只能打落了牙喝着血吞下，四处奔忙着想着究竟是得罪了什么人？谁曾想竟然是大皇子请父亲调香欲置四皇子于死地，父亲不肯，才受牵连，更何况家里养出了白眼狼，墙倒众人推，不遭难也说不过去！
　　狠狠吸了口气，将满心的恨和愤压在心底，今日是弟弟入品香台的大日子，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些糟心事来捣乱！
　　打开衣柜，左右挑选了一番，最后选了一套杏花天影的襦裙，系上绕白底绣缠枝杏花的宫绦，越发显得少女腰肢软绵如春柳，然后由着苏合伺候着梳了个飞仙髻，带了一套红宝石镂金缠牡丹花的头面，这是寻常富贵人家女儿闺阁中的打扮，平日里为着方便炮制香料，一头青丝让她给编成个辫子拖在脑后。
　　虽然姜家制香是属于九流中的匠师一流，然而到底大庆盛世之下，世人以配香斗香为俗，故制香师颇受人尊敬，如姜家这类累世的家族更是不下于帝都中的名门望族。
　　“姐姐。”此时再用过早膳只怕要迟到了，命两个大丫鬟准备好些许垫肚子的点心，方出了居住的天香阁，正和婢女说着话，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儿嘻嘻笑着扑了过来。
　　“怀瑾。”一想到行刑跪在自己身边神色冷峻弱不胜衣的少年再对比眼前仿若芝兰玉树笑意明朗的大男孩儿，一时间心中悲喜难当，若不是顾及今日是弟弟入品香台的大日子，她只怕真要洒泪当场。
　　“你可用过早膳了？”母亲亡故的早，父亲一心管着家族中的事端，虽然平日里对两姐弟仍旧关爱，但到底不及女人家细心，更何况还有两个庶出的妹妹姜沉芸、姜沉菀，正所谓长姐如母，两人比之寻常姐弟又更亲密了几分。
　　“大姑娘不知，大爷只吃了几块梅花饼子罢了。”跟在孩子之后青衣的婢女跑的气喘吁吁。
　　“在品香台可是要从辰时一直呆到申时，你可受得住？”爱怜的摸了摸弟弟的头，姜沉瑜不由微笑道。
　　“不是还有姐姐么？”姜怀瑾不由笑着撒娇，在自家姐姐的眼中自己一直都是活泼可爱的孩子，他自然也愿意做个孩子由着姐姐宠着爱着。
　　“万一我没给你准备了？”打开食盒，两人分食，有软糯的珍珠翡翠汤圆，香甜的翡翠芹香虾饺，清爽的水晶冬瓜饺，姜怀瑾一边吃一边走，这样有几分不合礼制的做法让他做来却多了几分潇洒恣意。
　　“左右姐姐心疼我，是忘不了的。”姜怀瑾笑眯眯的抬起头，此时尚未抽条，脸蛋带着些婴儿肥，如同的白胖胖的汤圆一般，笑起来直教人心头软成一片。

　　两人领着婢女从角门出去，府中早已备下翠沃青绸车。
　　说起来品香台距离族长一支居住的主宅也仅隔了两条街，但到底是大家子弟不可与寻常人家相比，两人一道上了车，怀瑾有些羞赧的扭了扭身子道：“姐姐，我如今该自己骑马才是。”他倒也不是不愿意跟姐姐一道乘车，只是觉得如今大了，再跟女子一般娇惯有些要不得的。
　　瞧着弟弟一副小大人模样，沉瑜心头好笑，面上不由露出几分道：“你如今才这么点儿高站起来如何上得了马去？若让你一道骑马只怕还要累得全家人担心，等到大一些了还差不多。”
　　“姐姐可是小瞧人了。”怀瑾撇撇嘴，他打三岁起便跟着家里请来的师父习武，虽然身子由于贪吃长的有几分圆鼓鼓的，但着实活泼可爱的紧，别说是骑马了，就是打猎也是能够的，但一想到自己若是任性累得姐姐忧心终于还是打消了这跃跃欲试的念头，思来想去还是再过个两年吧。
　　下了马车，映入眼帘的建筑赫然便是姜家乃至整个帝都都赫赫有名的品香台。
　　整个建筑坐北朝南，白墙青瓦，置琉璃沟头滴水及空花屋脊，枋梁绘著名香师习香教香的故事，间杂卷草云纹，整体风格威仪大方，偏生素净的色彩又添了几分清雅淡泊之气。
　　两人拾级而上，进了正门左转，眼前首先看到的便是集香斋。但凡进入品香台的弟子第一日必然是要由师父带着来此的，此处存放着姜家历代制香大师的手稿遗迹，带着弟子前来进香缅怀一番也是激励后人如前人一般努力，同时也是祝愿后人在香道上能如前人一般得道，总之便是忆苦思甜的意思。
　　一路过来从集香斋到沉香阁，途径各色建筑，沉瑜瞧着时间还早便一一指着替弟弟解说，前世之时她十四岁便考过高等丙级的制香师资格，便离开了品香台，到后来为了保全姜家在品香台里存放着祖先的心血典籍，可以说即便是如今在品香台的先生也未必如她这般了解，此时说来，从历史到现今，从用途到外表，滔滔不绝，听得怀瑾又是惊又是喜，径直瞪大了眼见，等到到了沉香阁还意犹未尽的拉着自家姐姐的手约好明日继续，沉瑜素来是疼爱弟弟的自然是一一应下。
　　进了沉香阁，有早来的孩子已经落座温习之前学过的，大抵心头都存着要好生表现一番好让先生记在眼中的意思。
　　此时瞧着沉瑜送怀瑾进来，有些喧闹的阁子登时鸦雀无声。
　　整个大庆世人以熏香为常态，故制香师也十分惹眼。
　　如今天下提起制香师，便有“北姜南平”的说法，这一南一北两个制香家族历来多出大师，但与姜家贡香不同，平家的香料多是面向普通人，至于两家究竟哪一家的香更好，历来都是众说纷纭，好在自从百年前两家先祖为了推介自家后辈也算是一较输赢，便联手推出了第一届斗香会，同时将香师化为初级、中级、高级三等，每类地下分甲乙丙三级，但凡是两家子弟有意者皆可报名参与，由香道大师评级。延及今日，为每两年一比，参加者也早就不单单拘泥于两家子弟反而添了许多来自民间的人才，评级的大师自然也是大庆天下香道的翘楚。
　　说起来姜家族中子弟比之旁的世家而言并不多，能够进入品香台一年也就那么几个到十多个，都是聪敏的孩子，自然或多或少也听过族长一支嫡出大小姐姜沉瑜，传言之中大小姐十分有天赋，初入品香台不到一年参加香师考试便过了初等甲级，隔了两年再考如今已经是中等甲级，须知中等甲级到高等丙级乃是制香师的一个重要划分，若是一脚跨过便是入了大师的门槛。
　　而寻常制香师在这等年纪能够取得这等成绩的放眼整个大庆也就是江南平家的嫡子平秋水有这等本事了，旁着若非是根基虚浮便是资质不够，也因此能够在如今进入品香台第一日便见到这个师姐，几个孩子都有些兴奋，同时也注意到了跟在这个师姐身后的族长嫡子姜怀瑾，就是不知道这人是不是也和他姐姐一样出色。
　　虽然族中人少，但到底辈分还是有许多差异，一来二去入了品香台便按照先祖定下的规矩以入品香台的时间按先后以师兄师姐相称，故此时几个孩子稀稀疏疏站起来称呼师姐也是十分相宜的。
　　“既然入得品香台，可见大家资质都是不差的，香之一道最忌投机取巧，虚浮根本，你们跟怀瑾一道都要认真听先生教导才是。”柔柔一笑，眼前的孩子她能认识的并不全，然而一席话却是发自肺腑，经历了前世倾祖之祸，对于眼下整前战着的稚子们，她心头是无比珍视的，只有这些孩子认认真真的研习，即便是有朝一日失去了富贵，他们仍旧能够拾起姜家的根本。
　　几个孩子闻言纷纷激动的红了脸，他们听得外人的传闻知道那平家的嫡子秋水性子最是狂放不羁，不将世俗放在眼里，谁曾想原来自家的天才师姐竟然是这般温柔和煦的样子，一时间都觉得全身打了鸡血一般是使不完的力劲。
　　“再者你们如今都是同窗更要相互扶持，共同进退才是。”虽然她和平秋水如今被称为天赋绝佳，可是不说旁的，就自己家里自家弟弟和后来的姜沉菀才是真正在香道上极有天赋的人，前者更是仿若为了制香而生，然而慧极必伤，古往今来多少天才在幼年时候被捧杀的，她最不希望的便是自家弟弟因为天赋而被夭折，要知道前世终其一生自己也只是达到高等甲级的水平，未能寻得自己的香道，而眼前的孩子却从一开始便隐约感到香道的存在，这样的天赋是何其的可怕，却又是何其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