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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残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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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策猛地推开门,焦急的目光迅速地在房内扫视了一圈,看清跪在榻前之人的背影后,终于松了口气。
孙权听到声响回过头来,喊道:“哥!”他苍白的脸上原本满是担忧和疲倦,此刻透出些激动的红晕。他一偏头瞥了一眼仍旧昏睡不醒的周泰,站起身来走向孙策,压低了声音道:“我没事,多亏幼平拼死护我。”
两人走出房门,孙策犹自上下打量着弟弟,拉起他的手左看右看,确认并没有什么明显的伤口,才完全放心,刚松懈下来,一句玩笑话就脱口而出:“可叫我担心了一回!听闻你险些丧命,我还在想,是谁这么大胆敢伤我孙伯符的兄弟!”
孙权有些羞愧地低下头,道:“大哥亲讨六县山贼,我只守一城,却还大意让人偷袭了……”
“这不怪你,”孙策忽然笑容一敛,“是我思虑不周,贼众我寡,数千人疏忽而至本在意料之外,该给你多留些兵卒,就不至如此狼狈了。”他又想起周泰,指了指方才那人的所在,问道:“他怎么样?”
“幼平……大夫说若能撑过这几天,就能好了。”孙权有些沉重地道。
意思就是,若挺不过这一关,也就没了。孙策闻言皱了皱眉头,但很快恢复,甚至还微微一笑,拍拍孙权的肩膀道:“放心吧,幼平命硬的很,护我孙氏兄弟也不是一回两回,此番立了大功,你大哥绝不会亏待他!”
孙权默默点头,除了相信也别无他法。周泰原本跟随孙策左右,勇武善战,胆气过人,孙权一见便十分喜欢,厚着脸皮讨要了过来。此次遭山贼偷袭,个中细节惊险之极,锋刃相交于前,刀斫马鞍于后,众人皆惊惧不能自定,唯有周泰奋起杀敌,舍命相救,才杀出一条血路挽回他一命。有无数个瞬间,孙权以为自己死定了,再也回不来,再也见不到他牵挂的亲友了,现在回想起来依然手足微颤,只是方才怕哥哥担心便略过不说。
然而,即便他什么也没说,孙策还是感觉到了些许异样。处理完所有事务后,夜色已深,孙策正想去看看弟弟睡了没,却听一旁侍卫道:“孝廉这几天都守在别部司马身边,没回过房间呢。”
孙策一怔,没想到权儿待人这么用心,既有一丝欣慰,然后又不由得地叹了口气。他走到周泰所在的病房,果然见一个单薄的身影趴在卧榻边上,看来是困极倒头睡着了。他轻手轻脚地走进去,拍拍孙权把人叫醒,示意他回房去睡。
孙权先是摇摇头,不肯离开,孙策见状干脆拎起他肩膀把人带起来,正色道:“好好休息去,莫把自己身体搞垮了,对不起为你挡刀的人。”这话起了作用,孙权不再固执,默默站起身来。
孙策把他送回房间,正想点灯,却听孙权闷闷的声音自黑暗中响起:“哥,我们小时候常常睡在一起。”
这不是个问句,甚至也不是在对他说话,只是个独白,而孙策却听懂了。他平静地道:“我们现在也是一样。”
两兄弟并排躺在一起,并没有说多余的话。孙权好像终于安心下来,多日的疲劳积累成睡意的大潮,刚一躺下他便很快沉入了梦乡。孙策听着身侧的人的呼吸逐渐变得深长而均匀,看来是可以好好睡一觉了,这个弟弟虽然不说什么,但应该是受了惊吓,只不过怕自己挂心没有表现出来罢了。
就在孙策也差不多睡着了的时候,忽然间孙权一声大叫把他从朦胧中拽了出来。
“幼平!”
孙策第一个反应就是翻身而起,制住身边的人,他准确地按住那人的手腕,直到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在黑暗中也闪着光。才想起来这人是谁,孙策松开手,轻声问道:“权儿怎么了?”方才还安睡的人此刻出了一身冷汗,急喘几口气略微平复了呼吸,他哑着嗓子说:
“我梦见……幼平死了。”
很简单的一句话,说的却是一个可怕的梦。孙策拨开他额头汗湿的乱发,抹去那冷下来的水珠,安慰道:“梦都是反的,别太担心了。”
孙权缩了缩脖子,好像突然被寒气攫住了似的,他侧过头不自觉地靠向孙策怀里,喃喃道:“他若真的死了,都是因为我。”
梦里的刀光依旧在眼前晃荡,一刀又一刀,一共十二道血口,豁开在那人身上,血浸湿了盔甲衣衫,浸湿了脚下的土地。人命如飞蓬草芥疏忽而逝,他早已见惯了生死,只是每当想起周泰那张坚毅的脸,在血雨中奋战的样子,他心头便震撼不已,一个人怎能为他承受那么多?
他想起大哥曾指着宴会上的诸位豪杰,对自己笑着说:“这些人,今后都是你的。”
都是我的……我怎能承受那么多?
孙策摸摸弟弟的头,这个动作他很久没做过了,此刻自然而然地,不仅是为安抚他,也是在梳理自己心中一片纷杂。孙氏兄弟是要做大事的人,不知有多少人将会因他们而送命,且不说亲信将领,光是最普通的兵丁,哪一个不是为他们而死?周泰重伤昏迷不醒,权儿便如此挂心,若日后待人也是这般,不知会生出多少担忧。幸而自己身为长兄,还可保他无虞,一时不必再涉险地,毕竟,那些责任对一个还未完全长大的孩子来说,还是太重了。
于是他尽量放轻声音,搂住孙权道:“梦都是反的,说不定明日幼平便会醒来了。”
“睡吧,哥在呢。”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睡在一起,如此贴近。
第二日周泰果真醒了,孙权高兴地跳起来,好像终于脱离了可怕的梦境,自己也一身轻松了。经过此次事变,孙策发现他似乎成熟了不少,遇事更能拿定主意了。
然而,卸下重担的日子比孙策想象的要早一些,简直早太多了。他有些担心,怕自己这个弟弟扛不住,可更多的是信心,若连权儿也做不到,就再无其他人可以胜任了。
长沙桓王去后四十五年,已是赤乌八年。孙权忽然很想去看望一下他。
只是孙权身体虚得很,连宫门也迈不出去了。当年他只是做了个噩梦,哥哥就会好言安慰他,凉凉的手抚在额上,好像真的能让人平静下来。即便是在全然的黑暗中,他还是能看清哥哥的眼睛。
如今他病的这样厉害,却无人能帮上一点忙,医药不过是寻常的治法,所谓探问之言也无非空话,他就好像溺水之人,连一根攀附的稻草也找不到。也不知是身体病了,还是心病了,在这孤家寡人的位置上坐了那么多年,他忽然觉得很害怕,比害怕周泰死去更深重的恐惧深深地缠绕在心头,无以名状,却无处不在。
孙权只好让太子替他去祷告。
他本以为自己早已习惯负重,可是当病势袭来的时候,人就发觉自己的渺小,渺小得不能承受任何东西,渺小得一点也不像他。他一定是做错了什么,才会遭到这种惩罚,是吕壹吗?还是别的也错了?
哥哥把所有一切都交给他,地盘、兵马、文臣武将,而他所能回报的,仅仅是朱雀桥南的一座长沙桓王庙,孙策之子也仅止于侯爵,再无更多封赏。他本可以做的更干脆点,就像把父亲孙坚的庙立在长沙一样,可他终究还是将长沙桓王留在了建业,留在了离他更近的地方。
哥,你不会怪我吧?
昏昏沉沉中,他的身体忽然一轻,飘飘荡荡地离开床榻飞了起来。飞过脚下的重重宫殿,和夜空中如水的月色,微风好像顺着他的心意似的,吹着他直往朱雀桥南而去。那个地方他去的不多,可还是能在朦胧中一眼认出来。他拨开梦一般缭绕的雾气,缓缓走进庙里去,没有烛火没有香烟,只有一个模糊的身影长跪在神灵面前。
孙权走近一看,是太子孙和,他果然在为自己祷告。心中仿佛宽慰了一些,他伸出手去按太子的肩,而半透明的手指却直接穿过了实体的人,什么也没触到。
难道……难道我已经……孙权猛地抬头,望向殿中昂然而立的桓王的塑像。俯视着他的人依旧是年轻时的模样,雄姿英发,俊朗非凡,脸上甚至还带着些他曾经很熟悉的笑意。这正是他记忆中的孙策,然而此刻孙权却感到莫名的恐慌,他对上哥哥那双好看的眼睛,这不该是塑像的眼睛,不该如此有神……
孙权在那双眼睛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须发灰白,垂垂老矣,面上的肌肉松弛下来,堆成了深深的皱纹,夹杂着深浅不一的斑,可恨他为什么看的这样清楚!
他闭上眼睛,又用手挡住,不想再看见孙策的脸。
身体渐渐又恢复了重量,不需要挂在风中,这个重量刚刚好……然而无法阻止地,越来越重,越来越重,他的魂魄又回到了已经腐朽了一半的躯壳中。
可是额上传来一阵清凉的触感,好像有什么人在亲吻着他,有种令人安心的力量。孙权撑开沉重的眼皮,看见一双明亮的眼睛,是哥哥,即使在全然的黑暗中也看得分明。他轻轻地把孙权的头发拢到耳后,语声轻柔地说:
“哥不怪你,怎么会呢。”
眼泪不由自主地溢出来,顺着眼角落入乱发中。孙策替他擦了去,略带粗糙的指腹划过面颊,感觉是那么真实。眼泪掉得更多了,因为孙权知道,这只是个梦,但他还是忍不住,模糊的几个字挣扎着从颤抖的喉间漏出:
“哥,你救救我……”
孙策说:“快睡吧,哥在呢。”
也许是孙策真的显了灵,过了几日,孙权的病势明显好转,看来不久之后就会痊愈。
全公主得了消息,早早便来看望父亲。然而她却不仅仅是为了探病而来的,更重要的是趁此机会打击太子。她搀着孙权,看上去像个最最贴心的孩子,却低声道:“父皇遣太子去庙中祭拜,可我听说他根本没去,反而趁机去了张休家,好像在密谋商议大事……”
什么?
孙权呆立当场,心中讶异非常,孙和没去?这怎么可能呢?他明明亲眼看见了啊。
全公主又补道:“不仅如此,王夫人听说父皇病了,竟然还面带喜色,真不知安的什么心!”她见孙权似有疑惑的样子,说:“这都是侍人亲眼所见,可不是我诬告呀,难道女儿还会骗您吗?”
她并不明白,此刻孙权心中的起伏有如狂潮,那夜孙策对他说过的话清晰地回响在耳边:
“梦都是反的。”
梦都是反的。孙和没有去庙里祷告,哥哥也没有原谅自己,更不会守在他身旁,梦中所见的一切,都不过是自己臆想罢了。
一阵深深的绝望涌上脑海,却逼不出一滴眼泪,汇流到嘴边,只扯出几声干哑的笑。原来竟是这样,竟是这样……绝望之后便是强烈的愤怒席卷而来,如狂风般吞没了他的理智,王夫人与太子孙和的命运从此万劫不复。
他挣开女儿的手,独自摇摇晃晃地朝殿外走去,他确是渐渐好起来了,腿脚又有了些力气,头脑也不再昏沉,可是哥哥,这是你最后的恩典了吧?这条路如此漫长,他走地如临深渊,已经太久了。以往那双明亮的眼睛还能透过夜色注视着他,可如今,更浓重的黑暗掩住了一切。
他想,再往前,是谁也看不到了吧。
—完—
注1:孙策讨六县山越时应在建安二年,孙权十六岁。
住2:孙策入会稽后,授周泰别部司马。
注3:张休是太子妃之叔父,因居所近长沙桓王庙,邀请太子在家暂住,遭全公主诬陷。
注4:孙权都建业,立兄长沙桓王庙于朱雀桥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