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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三十一章 ...

  •   为君半面妆

      我听到门上轻轻响了一声,然后是放得极轻极轻的脚步,细碎靴声橐橐,是萧绎来了。

      我仍旧对镜描画上妆。今日我想出来的这个妆实在费时耗力,何况在我开始调色上妆之初,穆凤栖与兰裳并未立刻告辞,还是在我这里盘桓了一阵子才各指了一事辞出来。我也不欲让她们看到我今日的妆扮,所以故意将调色的时间又拖长了许久。

      我瞇起眼睛,将自己的脸半转了过去,从铜镜中端详自己左颊的上妆是否完美无瑕。就在此时,铜镜中出现了萧绎的身影。他已来到我身后。

      我终于满意,放下笔,站起来转过身去面对着他,嫣然一笑。

      “臣妾给王爷请安。”我作势要弯腰行礼。

      萧绎似乎被我的彬彬有礼吓了一跳,愣了片刻才急忙伸手扶住我。“啊……你有了身子,不必多礼。”

      我本来也无意当真行礼,不过是在他面前做个样子罢了。此刻见他扶得快,便顺势又站直身子,有意无意地将自己的脸向右微偏,口里只说道:“王爷今夜亲自前来看望,臣妾不敢当。”

      萧绎漫应了一声,并不多说话。室内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我却也不着急,又将头更往右转一点,视线望向远处一扇没有关紧的窗户。那窗只虚掩了一半,此刻夜色浓重、月光清明,星星点点从隙缝间钻入室内,洒满一地。

      我忽然想起很多很多年以前的那个彻夜抄经的晚上,萧绎静静伫立在我身后,注视着我正在抄写着的《佛说园生树经》:“……又复非久彼园生树,满树开华,其华清净,异香殊妙;微风吹动,其香馥郁……”

      那也是一个宁静而清明的夜。我笔下写着佛经里所描写的芳树,室内只有我偶尔移动纸张的沙沙声响。身后,萧绎站得离我如此之近,呼吸可闻。如此安谧,如此清透,我几乎可以闻见庭中桂树的幽幽香气。

      而现在回想,那竟是我一生中,有限的一些快乐时光。从那之后,我眼前便只是满目荒凉,指间所遗漏的,都是幸福光阴的碎影,自我心里逐渐流失,最终成为寂静黑暗的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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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佩,我倒不知,这些年来,你于佛经倒是愈发上心了。”

      我恍然回神,才发觉自己在不知不觉间,竟已喃喃说出了心里所想着的那几句经文。我将视线调回萧绎脸上,淡淡一笑。“过奖了。其实我愈年长、愈是记忆欠佳了,统共只记着这么几句,还是那年被你逼迫着连抄了二十卷经文,才留下的印象。倒教你见笑了。”

      萧绎闻言,眼中某种阴鸷之色微微一闪,随即又消失,只是温言笑道:“难为你还记着,看来抄写毕竟有用。现下回到了京里,只怕这样的旨意还会降下多次,不过你眼下有了身子,倒是可以藉此避开一些抄经的繁重事务了。”

      我听他这样说,今日却也不如何生气,只是忽然抬起头来仰望着他,展颜烂漫一笑。

      “你也知道的,我一向疏懒,从前就巴不得找许多借口逃开这种差事,反而还要偏劳你在陛下面前替我捱骂,今日一并都谢谢你啦!”

      萧绎大约没有料到我居然这样说,愣了一愣,方慢慢说:“怎么忽然之间客气起来?……有那份心就行了,想来陛下也并不苛求你有没有做的。”

      我脸上笑容未改,却柔声反驳他道:“是么?我倒是觉得,陛下一向是不在意我有没有那份心,只看我有没有做的。”

      萧绎脸上笑容一滞,许久不曾接口,只是将一双眸子凝定在我脸上。室内烛火并不特别明亮,加之屋外晚风透窗而入,吹得烛火一阵摇曳不定,萧绎定睛看了我好长一刻,忽然眼光一闪,仿佛一段蜡烛猛然爆了个灯花;脸上蓦地苍白起来。

      我情知他终于看清了我的脸。我慢慢向上弯起唇角,伸出右手食指,轻轻拂过左颊上那一朵鲜艳欲滴的桃花图案。

      “世诚,这回,我可记得画在这一边了;好看吗?”

      萧绎张了张口,一时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他眼眸里逐渐升起一抹茫然的痛苦,慢慢开口:“我想,这一定是你特意为了我而画上去的花……我……我看到了……”

      我笑容未变,心里却有丝震诧。这是他当年曾对我说的话,却不料他一直记到现在!我心下蓦地起了一阵恻然不忍,仓促把自己的脸背了过去,不欲让他再看见。

      不料,萧绎居然伸手紧紧把住我的双肩,一个使力,就将我的身子完全转向他面前!他的气力大得出奇,几欲握碎我的肩头;他强拽着我迎向烛火,一眼就看到我脸上所化的妆容。登时间,他的身上起了一阵寒颤,握着我双肩的手抖得几乎抓不稳我,他的脸色惨白欲死,几经努力,才勉强发出了一点点低微的声音:

      “为什么,为什么……昭佩,你这是,为什么?!”

      他剧烈地发着抖,仿佛全身的气力突如其来消失殆尽似地一撒手。我因为身躯骤然失去支撑,往后连连倒退了数步,只听“当”地一声,撞上妆台,才算勉强站稳。而妆台上摆放的铜镜乍然被我一撞,“砰”一声歪倒下去,超出了妆台边缘,又“啪”地掉在地上,镜面顿时四分五裂!

      地上那裂为数片的铜镜镜面中,犹倒映出我此刻脸上的妆扮——左半边脸描绘得精致而美丽,颊上甚至和当年一般画了一朵桃花;而右半边脸,却唇未点、眉未扫,不施脂粉,干干净净的半张素颜,什么妆扮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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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望着脚下那碎裂作好几片的铜镜,重叠映出数张只作半面妆的容颜。然后,我慢慢抬起头来凝视着萧绎,弯起右边的唇角。

      “呵,惊讶么?但,这就是我内心的写照……当你稍微对我好一些些,我心中便会欢喜澄澈,繁华似锦。但当你冷淡我、疏远我、躲避我的时候,我的心便是一片荒漠,寸草不生,风刀霜剑,严酷寒冷。有人说,女为悦己者容。所以,我只画了一半的脸,因为你的眷顾和恩情,也仅仅只有稀少的一些片断而已……那另一半素净的脸,既然你看不到我的爱和祈望,我又为何要为了那个不爱我的你,而上妆呢?”

      我低头,抚着已略略突出的小腹。

      “虽然你又给了我这个孩子,可是,你也把同样的东西,给了王菡蕊。将来,也许还会给其它女人。又或许,你也是想给李桃儿的,只不过她命中福薄,无缘承受……如果早知道你将要给予我的,是一种这样漫长而无望的生活,我至少可以好好收藏起自己的一颗心,不让你有在它上面划开一道道伤口的机会……然而,现在说这一切,都已是枉然。我已经从当年那个在右颊上画桃花,一心一意只想取悦于你的那个小姑娘,一步步走到了今天,变成了一个因为你长久以来的寡情与冷遇,而无情残忍地作半面妆讥刺于你的刻薄狠心女人。当我在左颊上画下第一笔之时,我已经知道,从今以后,我们之间,将如这面铜镜,碎裂毁灭,再无补缀的机会——”

      这么说着,我的眼里居然涌上了茫然的泪雾。我的声音愈来愈低,轻似耳语,几乎没有气力,将自己早已想好的这一番话说完。然而,我撑到了最后。

      “其实,我也许早就应该这样做,让你彻底恨我、厌弃我,让我自己绝望,让我自己死心;这样,也许我们两个,便不再有彼此伤害、互相折磨,就还有生存下去的机会……”

      “够了!”萧绎蓦然从喉间迫出一声压抑的低吼,打断了我的话。他几步走到我的面前,扳过我的身子,灼灼的眼光直视着我,面容里有着破碎的难堪与痛苦,仿佛正经受着某种搜肠刮肚翻江倒海的折磨。

      “我今晚来,本来是想告诉你一个消息。可是,看来我所有能做的事情、能说的话,都只是在一再地伤害你……”他哽住了,停顿了片刻,神情变得黯然。

      “可是,我还是不得不告诉你。昭佩,李桃儿……死了!”

      我大吃一惊!不由得失声叫道:“你……说什么?!这……怎么可能?”

      电光石火间,兰裳的话在我脑海中突然一闪而过!

      ——但是一送回荆州,岂不是落在庐陵王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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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续!难道是他……?”

      萧绎默默颔首。我心一沉,心下也油然生出一些恻隐怜悯来,对李桃儿一直以来的那种怨恨也淡去无踪,十分叹惋道:“数月前放回去时,不是还好好儿的?虽然你与萧续一直相谤不和,可这毕竟是王爷们的事情,真想不到,他却与小小一个宫人为难……”

      萧绎忽然短促地笑了一声。

      “你当初……以为五哥会顾及自己身份,不与李桃儿为难,因此觉得没必要出手相帮?”

      我愕然,听出他语气里那一抹薄责之意,气不忿地直言不讳。“你要将罪名安到我的头上?不错,我是这么想的。但更多的是出于我的怨怼,我恨李桃儿得宠,而我枉为王妃,却独守空房!你怎么不想想,是你对我做了这一切,我才会出于嫉妒心作此举动!何况你当初一意孤行要宠着她,就没想过今日的结果?”

      萧绎微微讶然地飞快看我一眼,面容上浮起一抹悲哀。

      “不……昭佩,我不是想责怪你。我当初恳求你帮忙,是因为我担忧五哥狠毒,恐他下此狠手,才求你出面相救。然而你拒绝了,我也……无话可说。一切,都是我的罪过。我从一开始就错了。犯了贪恋之念,渴求着不应属于自己的珍物;所以上天要惩罚我……”

      珍物?我被他的形容几乎气得晕眩。先前那些善良悲悼之心烟消云散,我怒火中烧,脱口吼道:“没错!你本来就不应该去招惹那个李桃儿!是你的纵情和轻率,断送了她的性命!你当初的一时妄念,已经把我变成一个‘嗜酒、酷妒’的怨毒女人,可笑你终究学不了乖,还要为了一双天真澄澈的眼睛,就宠幸上一个低贱宫人!最可笑的是,那个李桃儿,果真和她的一对眸子一样天真,以为得了你的一时欢心,就能一世锦衣玉食受尽宠爱……结果,却是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萧续那个恶人手里!枉费你还一片痴心,称她为‘西归内人’!哈哈!萧世诚,你送她上路回归荆州之时,有没有想到这个结局?你的下一个‘内人’,又会是谁?王菡蕊?萧世诚,你说,你五哥害死了李桃儿,此刻会不会心满意足地笑着,筹划着要怎样算计王菡蕊?”

      我不容他有丝毫辩解,步步紧逼,迫向萧绎面前,咄咄逼人道:“又或许,当年你在陛下面前说出我的名字之时,有没有想到,我们会变成今日这样一对怨偶,甚至因为我们之间的心结和鸿沟,终于,害死了一个人?”

      萧绎倒退了几步,他的神情像是完全被我残酷至极的言语击倒,他无法置信的脸上逐渐浮现了某种难解的悲伤。他顽固沉默的面具,如同摔落地上的铜镜一般,一寸寸碎裂,最后,轰然崩毁!

      “不……我从没有想到,我们之间会变成如此!我从不敢想象这样的可能,我总是一厢情愿,以为你终会谅解一切,明白我做某些决定时的迫不得已……昭佩,难道你还没有看出来吗?我称赞李桃儿的眼睛,是因为,她的那一双眼睛,最像当年的你,在颜园水畔的你——”

      我心中猛然一抽,大惊失色。但是萧绎未等我作出任何反应,只是沉浸于自己激切的情绪中,一径喃喃地说下去:“何况,虽然我自己不愿意承认,但是,我已经身不由己地卷入这场争夺里去了!而五哥早已视我为敌,只怕作此想之人,宫中、朝中也不在少数,也许和拥戴我的人一样多……所以,他竟不肯放过李桃儿,下了多大的狠手呵,生生把她折磨死了!昭佩,我们虽没有杀她,却亲手将她送上了绝路……我愧疚,我自责,我痛苦,我觉得我和五哥一样,是害了李桃儿的刽子手!然而我却不后悔,也许我也变得和五哥一般狠毒无情了罢;可是,老天明鉴!我心底居然有一丝丝不该有的庆幸,想着幸而没有波及到你,幸而那个死去的人不是你,幸而他们以为我——”

      他乍然静默下来,张口结舌,半晌只是瞪着我只作半面妆的面容,忽然垮下了双肩,颓唐得仿佛完全失去气力,向后靠着那雕花的床柱,闭上双眼不再看我。

      “以为什么?”我无法忍耐他的沉默,冲到他的面前,用力摇撼着他。“世诚!你说话啊!幸而他们以为你怎样?你刚才所说的这一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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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心跳得飞快,快得几乎爆裂。我有一种奇特的直觉,仿佛我终于能稍微窥得一线萧绎始终讳莫如深的内心深处,仿佛我几乎就要碰触到他如此顽固而痛苦地压抑自己的真相。

      萧绎却没有回答我。他颀长的身躯,却像个破败的布偶一般,苍白而无生命,随着我的动作而被动地摇晃,他的眼睛甚至都没有睁开。

      “萧世诚!”我又气又急,大吼一声。“你仍是不肯告诉我么?难道你真要逼我再自戕一次,你才能诚实回答我么?!”

      萧绎紧闭的双眼蓦然大睁,他面色苍白,嘴唇颤抖,脱口而出:“昭佩!你又何必苦苦相逼?”

      我被他这一责问,虽然忿怒莫名,却没有像以前那般轻易暴跳如雷。我忽然轻笑起来,将上了妆的左半边脸颊靠向他眼前,一字字柔声道:“我自然不是你心心念念的那位‘西归内人’,想要从你这里得到一个答案,除了苦苦相逼,还能做什么呢?”

      我虽然语气故作柔和,说到最后,却已是咬牙切齿。萧绎额角青筋微微跳动,表情中满是山雨欲来的阴郁,仿佛忍耐力也即将崩溃。当我提起李桃儿时,他俊秀的浓眉终于拧成了死结。

      “够了!昭佩!你……什么都不懂!”

      即使这些年来我的修养大有长进,也无法让我再勉强维持虚情假意的笑容。我陡然变色,不顾自己的身子实是不宜动怒,顿足吼道:“哈!你是在说,我自作聪明?……没错!我还一直以来都自作多情哩!任凭你朝三暮四,到处留情,我还傻傻地认为,你的内心深处,仍旧是当年在颜园里,为我摘下鬓边残花的那个温柔少年……可是,我只能自欺欺人,只能自取其辱!”

      萧绎怔怔地看着我,我可以从他的面容上清晰地读出他的震惊和忿怒。他气到极点,忽然笑了出来,语气变得无比苍凉。

      “不,昭佩,你的确是自以为是,你真的什么都不懂……”他开始说,一旦开了口,就好象无法停住一样,像要把这些年来的怨忿一次说个清楚,竹筒倒豆子似的,愈说愈快。

      “我不知道是谁到你面前去搬弄是非,告诉你那首诗。可是你只知道从字面上去理解意思。你想过当时的情景没有?你有没有想过你忽然有喜,别人会不会认为是我们言归于好,一夕欢愉的结果?你有没有想过在我面前的臣僚已被收买?你有没有想过我是为什么才作了那首诗的?……”

      在他混乱无序、语无伦次的诉说里,他忽然一凛,仿佛惊觉了什么,陡然顿住。然后,他颓然垂下了头,闭上了眼睛,不再言语。

      “收买?!”我终于捕捉到一个重要的字眼。脑海里种种前尘往事、千情万绪都纠缠在一起,搅得我心中一片混乱,无法清醒思考。但我仍能够从他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一幅破碎的景象,那景象中,充满了阴暗心机、兄弟阋墙。

      “谁收买了你身边的人?谁想要陷害你?难道……你真的想要去争夺太子之位吗?”我紧揪着他衣衫前襟,一连串地问道。太多的疑问充塞在我胸中,然而,萧绎仍然沉默。他的面容上有一抹隐忍的痛苦,这种顽固仿佛代表了某种排斥在外,使我几欲疯狂。

      “好。你不肯回答我,是不是?那么我自己来猜。”我的耐心终于用罄。“李桃儿是被萧续折磨死的,萧续之所以不肯放过李桃儿,是因为,他认为这样可以伤害得了你,是不是?所以,你一直冷落我,这样萧续便终有一日会死心不来构陷我,因为你不爱我,所以伤害我,对你来说是没有用的——”

      萧绎的身躯骤然剧震,他蓦地睁开双眼,惊疑不定的眼神在我脸上逡巡流连,他的表情里逐渐浮现了一抹我所无法了解的东西,那种复杂的神情,衬着他眼中的惊忌和猜疑,混合成我全然不曾在他脸上看见过的陌生。最后,他的面容冷了下来,但那种陌生并未消失,形成令我心悸、令我莫名恐惧的一种冷酷阴鸷,仿佛他已经下了最终的决定。

      “昭佩,你这样苦苦追问,甚至用这样激烈的妆扮讥刺于我,无非,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一句半句温柔的言语。”他平静地说,眼眸深处,灼烧着小小的、压抑的火焰。

      “然而你还不明白吗?在宫中,这种矫情的温柔,是不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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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无法置信地听着他一字一句清晰的言语,我想任着自己的性子当场开口反驳,但不知为何,我却很好地维持了自己的镇静。虽然没有放开他的衣襟,我却没有立时出声和他争执。

      “你说,我的一时妄念,将你从当初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变成了一个嗜酒酷妒的狠毒女人。然而,我又何尝没有变?昭佩,你不知道吗?当年那个轻易为了你一句话而感动莫名,固执地要娶你的那个沉静少年,已经死去了。已经,不在这个人世上了……”

      我为之鼻酸,百感交集。短短半日间,我得到的是以前半生,从未明白过的体认。无论是某种他疏远我的真正原因,或是,此刻站在我面前,一直以来挂着温和而忍耐的面具,面对我的那个人——

      是呵,虽然他说得如此绝情而残酷,然而他是对的。我竟然真的从未这样想过。我从未想过他也会改变,那个善良得宁愿忍受至亲手足的嘲讽冷笑而不去还击的温厚少年,早已在我不知不觉间,消逝于这个世上。

      当他口口声声所敬慕的长兄太子萧统早逝之后,面对我发出的、是否要竞逐太子之位的诘问,他居然缄默着不否认;那一刻其实我就应该猜到,年少时的纯真早已消亡,无论是情非得已时势所迫也好,还是旁人的一再鼓动劝进、皇上的一再恩宠暗示让他终于相信自己的时运非凡也好……人间至高无上的权力,滋长了不该产生的野心,扼杀了当初的温顺纯良,抹灭了初相遇时曾经滋生在心底的爱情。

      而现在,我终于恍然大悟,全盘透彻。

      他疏远我的初衷,也许只是为了保护我不被萧续以及其它怀有恶意的人,所利用、算计和伤害。我并不笨,我只是从前太盲目,一直没有看透这一点。其实,李桃儿就是我眼前最血淋淋的例子。倘若萧绎如我期望的那般一直爱我如初,此刻韶龄殒命之人,只怕会是我。

      但是,我们都忘记了,长久作戏,最后这出虚幻的戏便融入了真正的人生。在那些不见血光的手足相残里,我仍是逃不过被心怀叵测的他人所构陷的厄运。虽然萧绎理智上清楚地知道那是构陷,是一场场设计好的、环环相扣的圈套,他的感情,却仍然忍不住去上了钩,不由自主要怀疑我是不是折服于太子萧统的风姿殊异、完美无瑕,要怨恨我纵情放任,嗜酒、酷妒、且与贺徽有私……即使他尝试着不去注意,他也无法控制自己不在乎我给他带来的难堪和伤害。他在太子萧统面前太过自卑,自卑得不敢追问我是否真的移情别恋;他在贺徽面前又太过自大,自大得生怕我承认他竟然输给了他的臣僚。

      于是,他便只能逃避。去捕捉李桃儿的眼睛,或者,王菡蕊的娇怯?而他也忘记了,他这样做,会掀起我心中愈加猛烈的怒意。我们彼此角力,互相伤害,像两个任性的孩子一样在对方心上肆意乱刺乱戳,看到对方心上受更多的伤、流更多的血,心底就有种残忍而同样痛楚着的快意,仿佛暂时占了上风,暂时报复了对方对自己的漠视——

      “我明白了。”我轻声低喃,如同耳语。

      “……原来,我们早已回不去了。可笑我还一直执着追寻,如此痴愚……”

      萧绎面上似有不忍,张了张嘴,却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来。

      “世诚,难得你这样坦白。其实,你早该说出来的。可是你偏偏和我打哑谜,让我徒劳地猜……你想要告诉我什么?一切恩爱会,皆由因缘合;会合有别离,无常难得久……”

      我喃喃复诵起那首很多年以前,在一场阴险的构陷里,智远曾讲给我听的佛偈。

      “生死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我居然对着萧绎展颜一笑,语调无比平静。“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我想,我终于明白了。倘若不再在意,也就无所谓得失,无所谓悲喜,无所谓亏欠或辜负,无所谓受伤或幸福……”

      萧绎的面容一瞬间痛苦地扭曲了,他的神色里带着那样一种深重的沉痛,然而他没有反驳我一个字。他的沉默,看在我眼中就像是一种伤人的应许,然而我从没有如此刻一般清楚,我曾无数次在心中呼唤着的那个温柔的夫君,那个眉眼间深藏着一抹脆弱敏感,顽强艰辛地忍受着种种嘲讽不公的冷遇,小心翼翼地怕伤害了任何人的温雅少年,原来,早在许多年前,便已死去。我苦苦等待了二十多年的人,却只是自己幻想里的虚影,从不曾真实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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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想着,我忽然心痛如绞。我颓然放开了他的衣襟,跌跌撞撞地回身走向桌旁,一手抄起桌上半满的酒壶,仰首一口气将壶中剩余的桂花酒喝了个涓滴不剩。酒液烧灼着我胸口腹内,烧得我一颗心几乎要立时炸开。

      我咳了几声,一手倒拎着空空如也的酒壶,以另一手的手背胡乱揩了揩唇,感觉有些头重脚轻。我想,也许是身怀六甲,让我的酒量变小了。我竟有些醺然欲醉的感觉了。

      萧绎也许是有点吃惊,这时反而几个大步跨过房间,直到我面前,劈手夺下酒壶,微愠道:“昭佩!你如今……可是有了身子的人,怎好任性嗜饮?须得把这饮酒的瘾头戒掉才是,不然,对自己身子总是不好——”

      他话音未落,我突觉身躯里那股酒液带起的热流猛然蒸腾,腹内翻江倒海,一阵恶心反胃,急忙以手捂唇,却哪里捂得住?早已一口呕了出来,却偏巧萧绎就在我面前,统统都吐在了他衣衫上!

      我呕得绞心掏肺,用力得眼里都迸出了两行泪,一边干呕,一边那泪水就沿着两颊慢慢流下来。萧绎先前大惊失色,第一个下意识的反应就要推开我,但手伸了出来,却并未当真用力,反而变成把着我双肩,还腾出一只手来轻轻在我背后拍抚,无可奈何地看着自己那一塌糊涂的前襟,口里只说:“何必糟塌自己的身子?再如何想呕气,也不必和自己过不去!”

      我好不容易缓过气来,头脑里本因为这一番折腾而混混沌沌。但忽然听得萧绎这一句话,就如一道闪电直劈我的脑海,令我精神一凛,不由陡然直起了身子。正待反唇相讥,就看到他那被我糟塌得不成样子、精采极了的衣襟,加之脑中犹有三分薄醉影响,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再转念一想,自己脸颊上绘的那一朵桃花图形,经这一番折腾,想必也变成了美感全无、糊成一团的乱糟糟红色,兼且我此刻定然是披头散发,状若疯妇。这副模样却居然没吓走萧绎,看来经过这些年来明枪暗剑种种暗算交锋的历练,他的胆识却是大进了。

      “是啊,我现在才懂,原来这些年来贪嗔爱怒,反复追寻,都不过是南柯一梦,只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罢了。”我一边以袖胡乱拭面,一边忽然很荒谬地想到:幸而今夜我只作半面妆,虽也狼狈不堪,倒不至于妆面尽毁。看来,我的绝妙创意毕竟非凡。

      萧绎却不知我心中这番周折。听到我的话,他只是紧紧皱起了眉,面容显得前所未见的严厉和紧张。可是,他为什么要紧张?

      “你走罢。我不再和你过不去了。”我向他胡乱挥了挥手,看到他脏污全毁的衣襟,心里居然没有涌起丝毫歉疚。

      “我原以为,在这宫里,若想找仇家敌人,最是不缺。但若想找一个顾惜自己、爱念自己的人,却难如登天。在你面前,我本想做这样一个人。然而,你却一再将我推离。萧世诚,如果你只需要我做你的仇人,我尽可以满足你;只要,你能够忍耐,再无人待你以平等的真心。我只想告诫你,这世上,多一个仇人,并不算多;然而少一个爱自己的人,也许,就只余一片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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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绎惊悸震动,虽方才被我吐得一身脏污,但此刻他仿佛已忘了自己的狼狈模样,只是一径地沉默着,紧咬牙关,额边微微浮现极忍耐而压抑着的青筋。

      我等了他片刻,不见他应答。我苦笑了一声,暗忖原来自己又自作多情了一回,还以为下此猛药,或能换得他只言片语,片刻动容哩。夜逐渐深了,月沉星稀,桌上的蜡烛也快燃尽,其中一枝蓦然爆了个灯花,便乍然熄灭了。

      这样一来,屋子里更觉昏暗。蜡烛有气无力地幽幽燃着,火苗细小,仿佛命悬一线,就快归于寂灭。幽暗的烛火将我们两人的影儿在身前斜斜拉长,即使是我,也不再看得清萧绎神情间的沉郁。

      我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原来,我们都错了。自以为是,相互猜疑……若能早些说个清楚明白,该有多好?拖到今日,虽然已经隐约了解那些难言之隐,可是又有何用?所有的伤害,不会因为心里终于明白了一切而消失。世诚,枉我们白白做了这许多年的夫妻,竟然连对方心里最看重的事情都不知道!但即使知道,只怕也要一意孤行着,为对方下决定,而不是让对方依着心意自己选择罢……”我喃喃地说。

      扰攘了半生才终于得出的体认,我一古脑全盘托出。原本以为说出来会让自己心里觉得好过一些,谁知话方出口,心里却更沉重,仿佛要与过去某样自己曾经非常重视的东西告别;当那样一寸寸自我心中割裂下去的东西,最终仿佛沉甸甸地坠于尘埃之后,我才恍然惊觉,那是往事,那是回忆,是我在茫然和惊怒中消磨过去了的漫长时光,是我曾经拥有的天真烂漫、单纯年少。

      萧绎忽然猛一抬手,仿佛要止住我正欲说出的话。他眉头紧锁,似是在不动声色地侧耳聆听着什么。我也愕然静默下来,却只听到窗外幽幽吹过的夜风,风声凄凄,必定寂寥清冷。

      然而萧绎的眉头却愈皱愈紧,最后,拧成一个解不开的死结。仿佛意识到室内弥漫的这股不同寻常的寂静,他忽然短促而干涩地笑了一声,眉目间的神情竟是颇为凄恻。

      “我也没有想到,一切最后会被扭曲成这样。这原本不是我们的错,然而我们也参与其中,一道颠倒贪嗔,最后让结局,成为我们最不愿见到的模样……”他低叹,语气黯然。

      “这可笑的爱呵……我们都曾经相信了这个字,然而这个字也没有额外的法力,并不曾救赎我们于苦难之中……说清楚?很多事情,不是说个清楚就可以了结的。昭佩,你虽不复当年的微笑烂漫……”他拖长了声音,视线飘过我的头顶,漫望向窗外的遥远夜空。

      “却还是一样天真愚痴!”

      我的身躯猛然震动了一下,眉心乍跳,面容却已恢复了平静。我感觉不到这句话对我造成的伤害,也许是因为我的心中早已空了,再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活生生剜去,留下血肉模糊的残烬。

      “……我明白了。原来,我们都是一意孤行,我们都是自以为是,我们都是执迷不悟……”我茫然地喃喃说着,视线空洞地投射在我们之间的地面上。

      “原来,我们都是,有眼无珠!”

      萧绎勃然变色,暴躁狂怒的神情在他面容上迅速笼罩成一片山雨欲来的风暴。我反而有些惊讶了,因为他以前从没有在我面前将自己的怒意如此外露过。不管外间是如何形容他,他在我面前一向是冷静自持而彬彬有礼,情绪极度内敛而淡漠如冰!现在忽然有了这么激烈的反应,我一时间却当真百感交集。

      “有、眼、无、珠……”萧绎轻声重复着这几个字,蓦地涩然失笑,声音愈来愈大,最后竟笑声凄凉,透窗而去。他脸上笑意忽而一敛,点点头道:“不错,正是如此!”便不再看我一眼,转身大步流星走到门边,略一停顿,竟然拂袖而去!

      (第三十一章完)

  • 作者有话要说:  555555555……愧疚啊愧疚……这已经是我第三次更改分章的题目了吧?实在想不到一个半面妆,居然如此大费周折……狂汗……@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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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11:你的直觉真敏锐~~猜的都对~~~ @^^@
    我也不是专门研究南北朝的,只是从写怨歌行开始,就一路从三国末期,写到余香记的西晋,再紧接着就是芳树的南北朝,一并就查了很多资料……^^
    关于司马家的王爷,呵呵,余香记里的第一男配角就是司马攸,司马炎的弟弟~~~
    怨歌里面的女主角也是出自司马家,只是那个女猪是我虚构的人物罢了……
    两晋南北朝时期,好像帅哥非常多,简直就是出门就能撞到几个啊~~~神往啊神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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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月1日更新,老爸在门外咆哮叫我早点睡觉,没时间一一回复了,但在此谨向一路陪我龟速更新的各位大人们,表示我最深挚的谢意。我一定会继续努力,善始善终的。@^^@(忽然良心不安的樱快快飘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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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月8日更新:关于为什么他们不能好好说清楚,然后一起作戏的问题,在我计划中,这个答案最终明确,要到两三章之后。其实上次更新中,萧绎所说的话里,已经透露出一线端倪。就让我在这里不负责任地卖个关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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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月14日更新:最近几天新近换工作,一入职就忙到天昏地暗,一点缓冲期都没有。看看自己的坑越挖越大,心里不是不惭愧的。我一有空就会努力更新,只是还要大家忍耐我的龟速了,真真抱歉!
    另外,偶的确是个后妈啊……已经很多人跟偶说了~~只怕大家看到下面的情节,还要说偶是无良后妈呢……@^^@(快快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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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月23日更新:今天是秋分。我终于把半面妆这一章写完了……
    啊,真是忙碌的两周啊。换了新工作,变成两眼一睁,忙到熄灯……=_=
    接下来的情节我基本上已经构思好了,只是,希望有时间好好把它们都写出来。
    该开始杀人如麻了……唔,拿谁先开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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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月27日凌晨:今天调整了几章的标题和分章。
    这个萧绎写过的好诗句还真多啊……我看我是用不完了……@^^@
    可惜半面妆一段情节,我一高兴,字数就写得太多,可情节又很完整,看来只能让它一万字成一章啦。
    ~~~~~~~~~~~~
    咔咔~~~
    风过午,总算有人说出来了……我还以为自己这里暗示得还不够明显呢……@_@
    汗,各位已经被偶滴后妈特质虐待习惯的大人,偶自己也很汗颜……
    以前好像没这么狠过……莫非这种功夫也是随着年纪见长的?^^|||
    十一节前暂时没有空更新,因为老总催逼得紧,很多事情堆到一起。
    预告:30日晚或十一当天,我会更新第二篇萧绎的番外,大过节的,给他扭转一下形象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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