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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章 ...

  •   由爱故生怖

      我终于决定要到郊外的同泰寺去上香。那同泰寺乃是皇上当年皈依佛教时,为参禅计,特在都下筑成。其中供设莲座,宝相巍峨,殿宇弘敞,香火盛极一时。

      我只带了数名宫女随行,便找了一日乘马车向同泰寺来。到了寺里,我也并不提起自己的真实身份,只说是京中某大户人家的儿媳,到此来乃是为夫君祈福云云。因为以前数次皇上在此讲经布道、甚至舍身佛门等等盛事,我几乎都不曾前往出席,因此方丈也并不识得我。

      我在佛前上香叩首毕,看到寺院建筑布局甚是宏伟壮丽,正值冬末春初,气候温和起来,庭院里种植许多树木,已是一片郁郁葱葱。于是我吩咐浅儿等宫女不必随行,自己一人在庭园中随意漫步起来。

      我在一株桂树下停步,仰首望着空空荡荡的枝头,不由得想起那日颜园赏桂的诗酒之会,萧绎提议做“芳树”之诗。我想得出神,不禁轻声吟道:“芳树本多奇,年华复在斯;结翠成新幄,开红满旧枝……”

      身后忽然有人低宣佛号,沉声道:“阿弥陀佛。”

      我吃惊不已,一回首,却看见一个甚为年轻的僧人站在那里。他面目伟哲,高大俊挺,一双眼眸却太灼人,不像是寻常僧人那般平静如水、无欲无求的模样。此刻,他虽然微微低首敛眉,但我却突如其来地感到有些局促不安,不由得倒退了一步,惊问道:“你……是何人?”

      那僧人从容不迫地抬起头来直视着我,那双湛深的眼眸更是炯炯有神,直盯得我有些不自在。“贫僧法号智远,乃是此寺中僧人。今日不意竟惊扰了女施主,实在抱歉。”

      我松了口气,回礼道:“原来是智远师父。”

      智远应了一声,眼光却没有移开我的脸上,眼中逐渐浮起一个高深莫测的笑意,唇角微勾,似笑非笑地徐徐说道:“女施主今日前来敝寺进香,想必是别有心事了。据贫僧推断,倒还着落在贤夫婿身上,对也不对?”

      我这下可有点吃惊,暗忖我此行轻车简从,并未声张;方才在大殿上香祈祷时也未发一言,他如何能够知晓我的来意?当下我只好颔首承认,勉强笑道:“智远师父真乃高僧也,信女一言未发,竟然能推知信女此行所为何事,由不得我不衷心钦服。”

      听我这样坦承,那僧人居然微微笑了起来。此时我才发现他轩眉朗目,容颜俊伟;微笑的时候,笑容柔和了他的面部线条,温和了他太过灼然的眼神,使他的神情变得煦暖可亲。

      他看起来不过二十多岁的模样,相当年轻。一袭僧袍整洁合身,虽然朴素无华,却奇妙地衬托出他身躯的挺拔高大。而他注视我的眼神那样专注,居然使得我脸上微微烧灼了起来,不由垂下了视线,避开了他的目光。

      “女施主有何心事?可否说与贫僧知晓?”他笑容未歇,轻声说道。

      我有点讶异,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才好。他的声音太平和,他的语调里带着一丝温暖的安抚,但是他的眼神却太深邃迫人,使我局促不安。我沉吟了一会儿,见他微微笑着,却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那样不屈不挠,又宁静耐心;我只好勉强说道:“这……不过是一些女人家的小心事,认真计较起来,倒也不足为外人道……”

      他闻言,了然地点了点头,一转念,却又道:“既然女施主不肯说,那便让贫僧擅自猜断一下好了。”不待我有任何反对意见,他就径自往下说道:“依贫僧拙见,女施主方才所吟之诗,乃是当今湘东王妃的‘芳树’之作,最后两句正是‘容色朝朝落,思君君不知’。想必女施主此来敝寺,也是为了与贤夫婿琴瑟失和——”

      我怔住了,喃喃道:“这首‘芳树’之诗,原来当真这么有名么……?”

      话音未落,我就听到智远朗声大笑起来,笑声低沉而带着某种磁性,惹得我忽然面红过耳,吶吶道:“我、我说错了什么吗?还是智远师父你……根本好象什么事情都知道……”

      他闻言忽然笑容一敛,神情变得严肃而庄重,向我一揖道:“阿弥陀佛,贫僧的确是逾越了。女施主自有心事,本不是贫僧应该妄言之事。贫僧不过是不忍见女施主陷溺于虚妄的执着和猜疑之中不得抽身,才一时忘形擅言……”

      他的眼光忽然变得更深沉,也更灼热,炯炯逼视着我的面容,令我无从逃避。他更往前跨上了数步,直视着我说:“不知女施主可否读过‘佛说四十二章经’?里面第三十二章‘我空怖灭’有言:‘佛言,人从爱欲生忧,从忧生怖。若离于爱,何忧何怖?’讲的便是这样情形。我们人从无始劫以来到现在,妄认这四大为自己的身相,妄认这六尘缘影为自己的心相;所以就执着贪恋,不愿将它放下。因此衍生种种忧愁烦恼,心中也就生了种种的恐怖……”

      我大吃一惊,怎样也想不到他居然提起“四十二章经”。这部经文,我原是抄写过的;但我潜意识中,一直有意无意地不愿去回想起这一段经文。若离于爱,自然能无忧无怖——然而我不愿意接受这一个无忧无怖的机会。我愿意为了某个人而微笑或忧伤,我不怕变得恐惧或丑恶;我只担心在这样的等待之后,我将没有另一个机会得来他的爱,因为我已在不知不觉中背离了那个当初的自己——

      智远微微一顿,眼神怜悯地凝视着我,续道:“女施主,你若能跳脱这一切爱恨贪嗔,心境清明,自然就能知道这身是四大和合而成,本来没有一个‘我’!这六尘缘影也是空的,这心是无常的;你若能把爱欲心抢先断了,你心底的忧怖,自然也就都没有了——”

      “不!我不要!”我骤然爆发出一声狂喊,连连向后倒退了几步,双手捂住耳朵,向他吼道:“我不在乎什么虚妄或无常,我也不在乎要承受多少忧怖,即使我的心地都在这其中变得丑陋而枯竭,我也不要放开这种执着!我不在乎会遭天谴,即使到了阴曹地府,也没有人可以因为我的追寻而定我的罪!”

      智远沉静地看着我的模样,听着我发狂的吼叫,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突然悲哀地叹了一口气,随即大步跨到我面前,两手分握住我捂着自己耳朵的手,用力拉开。我大惊失色,用力挣脱,却徒劳无功。他没有放开我的手腕,而是微微使力将我的两手举到胸前,俯身倾近我的面容,沉声道:“女施主,你……何苦如此?!你难道不知道,即使阴曹地府无人定你的罪,在这世上,就已经有很多人,巴不得要让你万劫不复?你这样执着于从不存在的东西,甚至不惜牺牲自己其它所拥有的,究竟是为什么?红尘无常,而人心扭曲,哪一样事物是值得你这样追求的呵?”

      我陡然一震,他话中的某样东西击中了我的神经,我的直觉忽然变得无比敏锐。我用力想从他掌握中抽离自己的手,然而他的气力却大得不寻常;我惊慌起来,色厉内荏对他吼道:“我才不管别人怎样!你放开我!我就是想要他爱我,三道鬼神八部众生一齐责罚于我,也不能泯灭我的决定!我不在意旁人如何,即使众生皆恨我入骨,只要他肯爱我,我便不惧怕六道轮回,万劫不复——”

      狂吼间,我忽尔在智远眼中看到一抹怜悯而深湛的波光,仿佛冰天雪地中彻骨的寒意,凛冽刺入我的心底。我忽然那样恐惧,我拼尽全力想要挣脱他的掌握。

      他扬起一眉,仿佛对我的奋力挣扎感到好笑,又仿佛只是对我虚无的执着感到疑惑不解。他无视我的怒颜,更加低头俯向我的面容,气息热热地吹到我脸上来,在我耳边似笑非笑地低语。

      “一切恩爱会,皆由因缘合;会合有别离,无常难得久……王妃,难道你竟然不知道这样的道理么?”

      我身躯巨震,暂时停下了挣扎,无法置信地紧盯着他近在咫尺的俊伟容颜。“你……你说什么?!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他轻轻地笑着,鼻尖几乎碰触到我的。他热热的气息吹拂在我脸上,却变成无边的冷意,使我恐惧而震怒。

      “何必问呢,王妃?你以为我会告诉你么?我告诉你的,已经太多了,多到了危险的程度……”他忽然低低一叹。

      “你只需要知道一件事。生死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他唇角突如其来地掠过一痕冷讽的笑意,他更俯低自己的脸,将头埋在我肩窝里,微侧着脸在我耳边低语,薄唇几乎擦过我的耳垂。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几乎在他话音刚落的时候,一个无比震惊的声音也同时扬起:“昭……佩?!你……到底在做什么?!”

      我震惊万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智远的高大身躯几乎将我的整个视野都挡住,然而只听声音,我已经知道来人是谁。

      ……萧绎!居然是我的丈夫,湘东王萧绎!

      我一阵惶恐,大力挣扎,手上用力推拒着智远的宽肩,脚下也用力踢向他的小腿。但我们之间力气的差距实在太过巨大,智远不动如山。正在我急得快要落泪的时候,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语调凉薄而嘲讽。

      “大胆和尚!竟然和堂堂的湘东王妃这样拉拉扯扯,纠缠不清,成何体统?湘东王在此,还不赶快放手?!”

      ——庐陵王萧续!我勃然变色了,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一剎那被抽空。这下……我无论如何也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了,从他们所站的那个角度看来,智远的身躯挡住了我的身子,看不到我的挣扎,的确像是我和智远拥抱在一起,情景暧昧!

      智远撇唇一笑,居然真的放开了我。乍然被他松开,我立足不稳,方才的一番挣扎用尽我全部气力,我衣衫凌乱而鬓发不整,喘息未定。

      萧续见状,耻笑的神情更加明显,丝毫不加掩饰。“瞧瞧,湘东王妃今日这般避人耳目地微服出宫,竟然是来做这等不可见人之事!难怪宫中上下,无人知晓王妃芳踪,还要劳动堂堂湘东王爷这样不辞辛劳地四处寻找。唉,倘若知道这般劳师动众,竟会坏了王妃好事……”

      我怒极,冲口而出地吼道:“你闭嘴!这全是诬陷,我根本不认识这个人!我只不过是来此上香,这人就忽然跳出来,说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话……”

      我还没有说完,就看见萧续脸上冰冷而恶意的笑。他打断我,“宫中谁不知道,湘东王妃素来对佛学最不狂热,才使得陛下不得不经常下旨要王妃抄经,多积一点福德?怎么,王妃竟突然想要到寺里进香了?这可是个大好消息,想必陛下一番苦心,忽然在王妃身上产生作用了罢?”

      我瞪大了双眼,忽然觉得说什么都已经没有用了。的确,我从前对于皇上佞佛的不以为然是最明显的。而今日我来寺中上香,祈求的也不过是在绝望中的一点心安;可是这样的前因后果看似简单,说来却那样单薄无力,能够说服谁呢?

      我哀恳地望着萧绎,暗暗祈求他能够明白我的清白无辜,我的有口难言。然而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地面上,没有望向我片刻,在这一片令人尴尬的情境里,顽强地保持着沉默。他没有训斥我、没有追问我、没有受伤或恼恨地望着我、更没有信任地注视着我。他就这样静静地伫立在那里,仿佛一尊岁月流逝里已经结冰的雕像,面容上没有一丝波动。

      绝望而脆弱的泪水涌上了我的眼中,我努力想要在萧续恶意而嘲讽的注视之下,维持一点微薄而仅剩的尊严。但是我的努力最终失败了,忿怒和委屈一波波涌上心头,就像连绵不断的潮水,终于冲垮了我心中的堤岸。

      “我根本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我只不过来上香,不管你们是不是相信,可我绝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我的夫君的事情!”我脱口大吼,手指向一旁静静站立,冷眼看着我和萧续争执的智远。“我如何能知道他为何出现在这里?我如何知道他为什么要做这种唐突而无礼的事情?……”

      我这样忿怒地狂吼的时候,智远先前的耳语忽然浮现在我脑海里。那时,他冷冷笑着,对我说道:何必问呢?王妃,你以为我会告诉妳么?我告诉你的,已经太多了……

      “……这是阴谋!”我心念电转,气势骤然上扬了许多,大步迫向萧续面前。“这是一个事先设计好的圈套!此事背后的主使之人,就是要造成我妇德有亏的错觉,离间我和湘东王之间的关系,所以才叫这和尚强迫于我,制造成这样的假象!”

      萧续脸上,霎那间闪过一抹猝不及防的错愕和狼狈。然而那抹情绪很快消逝,他的冷笑却更分明,反唇相讥道:“何必犹作困兽之斗呢,王妃?教一个六根清净的出家人强迫于你?你的谎言未免也扯得太离奇了罢?扳倒王妃你,谁人能得到什么好处呢?何况……”他拖长了声音,瞥视过来的眼神里竟然有丝幸灾乐祸。

      “湘东王即将迎娶穆家小姐,王妃你遭受冷落,心有不甘,另寻慰藉,也是有情可原!”

      此言一出,我看见始终低眉不语的萧绎骤然扬首,脸上掠过那么惊痛的一丝情绪。他注视我的眼中有着无法置信,也有着某种心灰意冷的黯然。我心底一阵绞痛,想要反驳,想要分辩,却有口难言。萧续的话语的确是合情合理的推断,而我被这样地冤屈,却苦无任何强而有力的理由证明自己的清白!

      茫然间,我脑海里仿佛回响起了方才智远似笑非笑的低语:在这世上,就已经有很多人,巴不得要让你万劫不复——

      是的,万劫不复。我想,不管这是不是一个事先设计好的、阴险毒辣的圈套,我都已经万劫不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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