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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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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许许多多与我一样面孔的人出现在周围时,我终于开始对我是母亲自然分娩出的论调产生怀疑。或者说一厢情愿杜撰出这样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女人、母体,只是多年来生存经验提供的社会性常识。当那些与我一样面孔还未出现时,我就这个问题询问过父亲,他阴冷的瞥了我一眼:“你并不属于常识。”
我叫做富江。我的父亲叫做富江。我和父亲的关系疏离而又紧密,我们的样貌相同:他不曾老态,我从幼年时却也从不显得稚惑。仿佛生命的年轮从中剖开,一切公平均分而且合理。我就像世界上的另一个他。我能在他黄昏时搽拭中斑大叶吊兰的细致中找到自己;我能在他弯腰俯拾起报纸时脊背的弧度中找到自己;我能在他埋头品尝我做的餐点时的温恬中找到自己;我能在他呵斥误入后院的孩童的暴戾中找到自己;我能在他砸碎卧室玻璃的绝望中找到自己;我能在他无端而来的谩骂责打中找到自己。因为父亲看我的眼神就像看着他自己。一个遥远的他自己。
每每与父亲目光交流的时候,他先是漫不经心的迎上,有时挑衅的笑;有时略带悲恸的朝我眨眼;更多的时候是面无表情。仿佛我只是他镜中的幻像,不需要交流、细致的反映他的一举一动是我生来的责任乃至意义。而我,一但存有这种消极的想法时,我便会狠狠的盯着父亲:直到他的挑衅他的悲恸他的面无表情全都狠狠的粉碎掉,直到他避无可避,直到他慢慢走过来拥住我。
这样的生活令我充实无比。
早在几年前,我在卧室贴满了父亲的照片。我是这样热爱着父亲——或者我自己。父亲无比排斥来到我的卧室,他说我墙壁上的照片让他感到不愉快,让他有被窥视感。仿佛几百张照片上千只眼睛都是活的,都在从上方摆出阴冷残酷的姿势在俯视他。而我却将他的每一张照片都珍而视之,有他露出额角的、有他细致刘海的、有他微眯眼角的、我最爱的还是父亲细致的耳廓、有弧度、精巧如上等的羊脂玉。每每父亲睡着了,我便喜欢拨弄他的耳垂耳骨,喜欢极了便情不自禁的极小心极小心的去舔舐。然而有一次,却被午后小憩的父亲发现了。
他怒不可遏,撕扯着我的头发,用拳头捣我的胃。我始终闭着嘴没有发出声音、安静的等待父亲的暴怒过去。直到父亲开始扯下满墙的照片时,我终于忍不住低低的哀求了他。他一激动耳垂就会变成淡淡的粉,而后他在淡淡的粉中对我说:
“我们根本不该同时存在。”
这句话带给我的困惑直到与我一样面孔的人出现时才略微的减少了一些,至少那时候我极度害怕父亲留下我一个人。让我自生自灭。
我央求了父亲好几天,也数不清跪了他多少次,眼睛哭得红肿、吃饭时杯碟都看不清。那段时间对我来说就像是一个死刑犯在绞死前的一刻钟,漫长的来回播放。记忆停格的那一天,父亲极少的进了我的卧房。他先麻木的来回扫视了一眼墙壁上支离破碎的照片,然后摸了摸我的额头,问:“富江,你怕孤独吗。”
我记不清当时我的回答了,抽泣的朦朦胧胧时,隐约看见父亲叹了口气、顿了顿,说:“明天会更好。”也不知他是对我说或是对他自己说。
但是,父亲却从那一天开始便消失了。那是在当天傍晚十九点又三十四分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出现在有镂空花纹的饭桌前时,我的认知。我疯了似的找他:门外的小溪边;他常去的书局;繁荣的Q街道;流浪汉居住的天桥;楼梯拐弯的壁橱;厨房的垃圾筒。
父亲真的消失在我的认知范围中。
我反而安定了,或许这就是父亲的安排,接受这次父亲的安排就像以前接受过他的种种关爱一样。
三个月后,我听见后院传来蠕动的声音。那种生机勃勃、充满活力、像蠕虫紧贴着地面爬行的声音我十分熟悉,好像久远的生命旅行,是滋养我、生长我的唯一源泉。我的直觉告诉我,我也曾得益于它。我毫不犹豫的打开门,抬脚迈进了后院。于是我看见:
许多和我一模一样的人在贴地爬行,他们的手脚尚未发育好,像本是一只天鹅却长出了家禽的翅膀一样,违和的身体构造让他们还不能直立行走,但我知道他们总有一天会生长的像我一样。他们的下腹肮脏、肚脐里也全是泥。他们的口水流出,像真正的蜗牛爬行过留下一条湿的痕。我默默的掩上了后门。
几个星期后。他们带着中斑大叶吊兰的独有气息开始出现在我和父亲的客厅、我和父亲的书房、甚至我的卧室。那些有一张和我一样的脸的家伙们饶有兴趣的看着墙壁上残留的少的可怜的照片,他们转头对我说:“我们叫富江。”
富江——无限的再生、分裂与繁殖。
我也明白了父亲最终不知采取了什么方法将自己切碎,把自己的每一块骨头每一块肉每一个组织都撒在了后院。他创造出了许许多多与我相同的个体。站在与我相同的角度,做着和我一样的美梦,能够彼此安慰,彼此救赎的富江。
我曾经也确实是父亲身上的一部分:是指甲、头发、内脏、盲肠、脂肪瘤或是羊脂玉一样的耳廓。我带着他托付给我,我继承他的某种东西以富江的名义活了下去。
很久之后,我还会梦见父亲当时忍耐着问我孤不孤独。如果放在这时,我会回答:“世界上有许许多多的自己,而自己却不是特殊的一个时,才最孤独。” 然后否定着抱紧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