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命人》云月在

4、（四）

　　楚林鹤得了字，便急急赶到了千里之外的黄山，到了一座不起眼的小山峰上。山峰虽小，却是幽深秀美，山崖下千层云海，亦是美不胜收。一个素衣男子独立崖边，宽大的衣袖迎风而动。满头银发散落下来，在山风中翩然舞动，飘忽若仙。孤绝的背影，一如一缕离群的云絮，即便浮动无依，也是潇洒从容。

　　楚林鹤带着那两只卷轴，登上山来，还未开口，那男子已叹口气道：“这又是何必？”

　　楚林鹤一笑，道：“这又是何苦？”

　　那男子微微一愣，转过身来。虽然发丝成雪，面容却十分清秀，眉目有神，带着一抹阴郁孤寂，正是失踪多年的书若卿。然而多年岁月虽染白了他的发，却没有在脸上留下一丝刻痕。

　　楚林鹤啧啧两声，叹道：“无论何时见你，也还是这副样子，倒是我已老了……”楚林鹤人到中年，双鬓已斑，又加上一路风尘，眼神里有些疲惫，此时又多了许多伤感。

　　“一副碍事的皮囊，已早该脱掉了。”书若卿淡淡道，注视着他，“你我相识三十余载，我这番样子，你不觉得恐怖么？”

　　“青春永驻可是多少人的梦想。”楚林鹤摇摇头，接道：“王家早已不知迁往何方，再过几年，你家恐怕也就会这样散了。”

　　“那已与我没有任何关系。”书若卿摇摇头，拿过那两幅卷轴，便把它们丢进灶中烧了，取水烹茶。

　　楚林鹤看他一脸漠然的样子，叹道：“你总是看得太远，又走得太快，如此，又怎能看得到身边美景？”

　　“人生一场逆旅，越是珍视才越留恋，离别的时候才会愈加痛苦。既然如此不如早些放手，谁还不都只是谁的过客。”

　　“那也不代表美好的时光就毫无意义啊。就是因为对世间有所留恋，有悲有喜，才是完整的人生，才会有精彩。”

　　书若卿看着他，半响，微微一笑，轻道：“丹姝也说过同样的话。”又叹息一声，道：“她还说会伴我一生一世……只是凡人相诺，又怎抵得过命运玩弄。”

　　“命途天定，但它掌握在你自己手中。”楚林鹤正色道，“你说你命主孤煞，又不代表你不可以去交朋友、求知己。你我相识那么久，我不也过得很好？”

　　书若卿有些惊讶地的看着他，轻轻笑了一声，道：“你……算得上过得好？”

　　“哪里不好？”楚林鹤反问道。

　　“也罢。”书若卿摇头苦笑，“你自己不觉得不好，别人又能说什么。”

　　“本来你也说不上我什么。”楚林鹤大笑起来。

　　楚林鹤本出身书香门第，但从小顽劣成性，行事不按常理，少年时便离开家门，独自闯荡，结识了当时已颇具盛名的“书命人”。书若卿温文儒雅，甚至有些阴郁。因他曾在昆仑山阆风派修道，楚林鹤想要借他进入阆风派。但清修之间的戒律实在压抑无聊，且种种举动分明是泯灭人性来顺从某种人们臆想中的东西，与楚林鹤的性子大为不合。适逢书若卿也要离开，楚林鹤便随他下山，云游四方去了。原来书若卿拜入阆风派并不是为了求道，他认为道法万千，根本没有必要拘泥于某个地方、某种规则，只是因为他从自己的字中看到了书家的灭门之灾，为了拯救家人，才去寻找这样的势力，把为他们窥测大道天意作为交换，让他们去挽救书家人的性命罢了。然而他也知道自己这样泄露天机，必然遭致报应，因此不敢与他人有所瓜葛，怕连累无辜的人。可是楚林鹤并不相信这种事情，依然将书若卿引为至交，即使在自己的妻儿突遭横祸去世后也没有改变心意。书若卿心中既感动又愧疚，认为这都是自己的过错。楚林鹤并不能理解他这样的想法，但也不做强求。

　　当年书若璃的小儿子被无辜杀死，正是楚林鹤无视世俗的顾忌，为他报仇。后来书若卿在黄山隐居，楚林鹤也常常来看望他。楚林鹤知道他虽然远远地离开了故乡亲人，心里却十分挂念，因此经常为他带来亲人的消息，书若卿自然十分感激，只是从不表现出来罢了。

　　多年之后，有人不经意间来到了这个地方，发现了两座没有名字的墓。不远处的山崖上刻着几行奇怪的文字，字体美妙优雅，遒劲有力，挥洒恣意，似乎是以剑为笔书写上去的。虽然看不懂具体内容，却令观者有着说不出的震撼与感动。大概这就是书法的力量吧。

　　所谓道，随世间永恒存在，循环往复，永不更改。天道之下，普通的凡人在不断交织的悲喜中生活着。就算偶尔有能够窥得天道的人，也只能默默地生活着，什么都无法改变罢了。像书若卿这样聪慧的人，过早地看到了天道的有常和世事的无奈，甚至能透过时间的隔阂书写出人生命途。他终于是心地单纯，尽管窥得天道的至公无私、无义无情，却无法选择远远地躲开，像旁观者一样冷眼相看，反而希望自己能做些什么，让人避开命中的厄运。虽然他内心也十分清楚自己这样做势必会毁了自己，甚至连累亲近的人，因此才选择离开让自己眷恋不已的俗世，希求能够改变什么。然而世人终日碌碌，即便他牺牲自己可以享受的安乐而选择不惜代价也要给人以些许启示，又有几个人愿意放下眼前繁芜，用心去看待自己的人生？书若卿以能够书写出人的命运而被称为“书命人”，他应该也早已看透了自己这样孤寂的命运，坦然接受了吧。然而他还有一个相爱相知的妻子，一个相信他、想念他的弟弟，和一个伴他半生的知己好友，从没有完全失去人生在世所拥有的美好情感，这样看来，他的一生，也是很幸运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