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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蝶灵入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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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卯年三月十九。
傅红雪日夜兼程,终于在第八日清晨赶到了孔雀山庄。
孔雀山庄的大门紧闭着,看不出门内是怎样一番光景。
傅红雪久久地立在原地,不敢上前叫门。
他在害怕,他怕推开了这扇门,看到的是叶开的尸体。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门自己开了,门内探出一颗脑袋,看到有人一动不动地立着,惊了一跳:“哎呦!这谁啊!一大早上的跟别人家门口儿站着?可把我老汉的魂儿给骇出来喽!”
再定睛细瞧,却见是傅红雪,不禁一拍大腿:“哎呀!是傅大侠!您可来啦!”说着,竟喜极而泣地哭出声来。
傅红雪听闻此言,便知孔雀山庄出了事,顿时心如鼓擂,颤声道:“秋伯,叶开他……”说到这里,声音竟哽住了,不能再说。
“姑爷倒没什么事儿。只可怜了我们大小姐……”说着,这位年过五旬的老者竟双目滚下泪来。
傅红雪只觉心头一松,周身几乎凝固的血液又奔流起来。他看着秋伯的嘴一开一合,却听不进半个字,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回响着:“叶开他没事!叶开还活着!”
过了半晌,秋伯见他神思不属,就停了诉苦,问道:“傅大侠,您没事吧?”
傅红雪回过神,抱歉道:“对不起,秋伯,您刚才说什么?”
秋伯也不在意,一边引着他往内宅走,一边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原来,半个月前,南宫翎不知何故,突然陷入昏迷,孔雀山庄遍访当地名医,却瞧不出是个什么病症。南宫翔心急如焚,约了点苍派掌门骆少宾同去药王谷,求见早已退隐江湖的药王:若得他出手相救,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那叶开呢?”傅红雪忧心叶开,生怕他为了南宫翎做出什么傻事。
“姑爷还歇着呢!头两天,庄里来了个游方道人,好像很有些神通。他好像见过大小姐这种病症,说是掉了魂,若不用玄门之术稳住魂魄,人只会越来越衰弱,就是请来了药王,怕也救不回来了!”秋伯说着,叹了口气:“哎,姑爷本是不信的。要是放在平日,我也不信。可是现在大小姐已经这样了,试了还有一点希望。姑爷架不住我们全庄老老小小的恳求,就答应了。两人在大小姐房里忙活了好几天,昨儿个早间才出来。嘿!您别说,还真管用!大小姐虽说没醒,可大夫说脉象平稳多了!现在就等少庄主请来药王,大小姐就有救了!”
傅红雪点点头,看来傩月的那句“不得周全”,是应在了南宫翎身上。
只不过……这些人既是冲着他傅红雪来的,为什么要对南宫翎下手呢?毕竟,他与南宫翎之间,除了叶开,并没有什么交集,他们怎么有把握,傅红雪会为了救南宫翎,乖乖把东西交出来呢?或者……他们本想对叶开下手,却没有成功,才误伤了南宫翎?若是如此,只怕还有后招。
傅红雪暗自决定,从今日起,寸步不离地守着叶开,不让任何人趁虚而入。
叶开的院子还跟两年前一样,傅红雪来过两次,倒不陌生。
院中一棵望天树,生得遮天蔽日。
傅红雪离开的那个晚上,就与叶开在这树上喝酒。
叶开边喝边哭,傅红雪笑他喝进去的酒都变成眼泪流出来了,怪不得不会醉,叶开被他逗笑了,眼泪却仍是止不住。
饶是如此,叶开也没有开口留他。
叶开知道,这个时候的傅红雪谁也不需要,他需要独处,去疗伤,去遗忘,去变成一个全新的傅红雪。
他不知道傅红雪会不会回来,回来的傅红雪又将变作什么模样,他能做的,只有陪他喝一场酣畅淋漓的酒,然后守在这方小小的庭院里,等下去。
秋伯敲了敲叶开的房门,道:“姑爷,傅大侠回来了!”
房内静了片刻,就听叶开的声音低低道:“进来吧。”
听到这久违的嗓音,傅红雪的心猛跳了几下,一时竟有些紧张:两年未见,也不知叶开的样子变了没有。他信中从来只说些琐碎的家长里短,对他自己是累是伤,却从不肯提。
傅红雪如此想着,手心里竟起了一层薄汗。
秋伯推开房门,就见床上一人正缓缓起身。
傅红雪急忙上前按住他,道:“不要起来,好好躺着!”
叶开被他管教的语气一惊,仰头怔怔地望着他。
傅红雪趁这当口打量叶开,还是那张在记忆里出现过千百次的脸,却瘦了不少,面色苍白,神情也颇显憔悴。
“怎么弄成这个样子?”说着,抓过他的手腕,却觉他脉象迟滞,内力也去了五成。
叶开笑笑,不在意道:“没什么大事。不过是前两日救翎儿的时候费了些功力,休养一阵子也就好了。”
傅红雪心内酸涩,下意识地握住了叶开的手。
一边摩挲着他掌心里的刀疤,一边道:“翎儿的事就交给我吧,这几天你好好休息……”
后面的话还没出口,就被一阵“柯哩柯哩”的鸟鸣声打断了。
小隼欢叫着从窗外飞进来,轻车熟路地冲向叶开怀里,正要撒娇,不想叶开竟陡然出掌,将它挥落在旁。
小隼躲避不及,被掌风扫到,半空里强自挣扎了几下,才趔趄着落回到傅红雪肩头,委屈地叫了两声,偏过头奇怪地看着他。
傅红雪也奇道:“叶开,你怎么了?小隼它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对它?”
叶开垂下眼脸,看着自己的手,似有愧色:“对不起,许是躺得久了,眼神不济,我刚才没有认出是它。”
傅红雪盯着叶开的脸,细细看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没关系,你只是太累了。我不打扰你了,好好休息。”
叶开点点头,吩咐道:“秋伯,带傅大侠到西厢安置吧。”
傅红雪起身,与叶开告辞,跟着秋伯去了。
夜很静。
浴盆里蒸腾的水汽扑在脸上,松弛了傅红雪紧绷的表情,却无法松弛他紧绷的神经。
叶开……很奇怪……
若依他从前的性子,久别重逢,断不会反应如此平淡。
傅红雪想起上次坠崖,叶开以为他死了,后来见了面,惊喜得手足无措的样子。
世人皆道叶开尽得小李飞刀真传,一代少年英雄,端的潇洒自持。却不知叶开在傅红雪面前,从不吝于表达感情。
被傅红雪误伤了,要哭,看到傅红雪受伤了,也要哭,傅红雪不领他的情,要哭,傅红雪领了他的情,还要哭。
以致傅红雪竟产生了一种错觉:叶开这辈子的眼泪都在傅红雪面前流光了。
叶开待他亲密,他也待叶开与旁人不同。
所以这次叶开的态度,才让傅红雪有一种深深的违和感。
更奇怪的是,叶开竟出手伤了小隼。
这小东西自从来到孔雀山庄,就被叶开宝贝似的养着,旁人便是一根羽毛也动不得,这次却被叶开自己一掌打伤了翅膀,这不能不令傅红雪惊讶。
他原以为,叶开也被人掉了包,可是刚才细看他的脸,却没有发现易容的痕迹。更何况,他手心里的刀疤,也正是灭绝十字刀所留,作不得假。
这一切……实在是太奇怪了……叶开究竟为什么变成了这样呢?
傅红雪被这种疑惑深深困扰着,却理不出头绪,不由心绪烦乱,靠在浴盆边沿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傅红雪看到了一只蝴蝶。
这世上不论多么美丽的生物,只要巨大到一定程度,就会让人觉得恐怖。
它的翅膀平展开,竟如一个成年人张开手臂那么大。
白色的斑纹在漆黑的蝶翅上蔓延着,组成了一对妖异的符号。
周遭雾气森森,傅红雪看着这只诡异的巨蝶,极力克制着心底泛起的冰冷和恐惧。
突然,巨蝶双翅一颤,消失无踪。
与此同时,雾气如潮水般退去,傅红雪才感到心上那种无形的压力渐渐平缓下来。
就在这时,傅红雪看到了叶开。
不是今天平静冷淡的叶开,而是从前那个情感充沛的叶开。
这地方……好像是断魂崖……
叶开神情哀痛,状若癫狂地伏在崖壁上,对崖底大喊着:“傅……红……雪……傅……红……雪……”
一遍又一遍,直喊得声嘶力竭。
傅红雪想要上前扶起他,告诉他傅红雪没有死,傅红雪就在他身边,却兀自动弹不得。
他只能立在那里,看着叶开去崖底寻他,却只带回一把刀时绝望的表情;看着叶开为了发泄心中苦痛,生生将那双灵巧白皙的手砸得鲜血淋漓,不由心痛万分。
傅红雪曾被困龙钉封住周身大穴,也是动不得分毫,却远没有如今这般熬煎:我倒宁愿此刻立时死了,也好过眼睁睁地看他为我折磨自己,却无能为力。这样想着,便阖上双眼,泪水却禁不住簇簇滚落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又听叶开哭声道:“我知道你为什么不难过,你不难过,是因为死的不是你亲生的儿子!我现在就杀了你亲生儿子,让你知道什么叫做锥心之痛!”
傅红雪闻言心头巨震,急忙张眼望去,却见叶开抽出一把三寸七分长的飞刀,刺进了自己的胸膛!
“不!叶开!”
傅红雪心下大恸,好似自己也当胸中了一刀,挣扎着喊出声来。
只一声,就觉手脚上那种束缚感消失了。
傅红雪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仍靠在浴盆中,盆里的水早已退却了温度。
鬓发被泪水打得精湿,竟也浑然未觉。
刚才的一切,实在是太真实了,真实得不像是一场梦。
傅红雪长叹一声,抚上心口,只觉那里仍在隐隐作痛:叶开……
阳光透过窗子的缝隙照进来,给房间披上了一层金色的薄纱:这将又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