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11、阴湿的家族（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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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幸下朝后，去了长安城东北角的一处民宅。
外观上，这处宅子与帝都其他民宅区别很大。这个时代平民的住宅大多为高而“瘦”的独栋，干栏式建筑的底层中，不时传出牲口的叫唤。韩幸面前的则宅子圈地广阔，建筑低矮平缓，气息湿润。因为主人富贵，住民不用修建下层堆积谷物或是饲养家畜。不过由于建成时间还不到五十年，还来不及经历改建与修葺，也无法从外围上看出更多东西。普通民众自然也想不到，有一具薄甲，在这处宅子里待了四十余年。
它是这个时代标准的富人居所,自长安城建立之初就坐落于此，周围还坐落着数十座建筑相似但规格较小的宅子。严格说起来，“汉中韩家”的宅子并不只这一处，而是指附近区域的宅群。它们静静伫立于长安城漆黑的城墙下，圈住它们的土墙透着水汽，黄泥与青砖地交接的地方，晕染开一片昏黄。
进入宅内，却有一处与群宅式居所不同，即使宅子内有一片池塘。那是由于腾蛇喜欢阴湿地。
韩幸踏着湿润柔软的泥土，地面的触感和四周的空气让人感到怀念，感觉却不太好。
十一岁以前，他陪伴着父母耕种这样潮湿柔软的田地。告别农家生活还不到十年，以往的记忆已经逐渐模糊，韩幸也不想回忆起来。但要较真说起来，韩家一直是个阴湿的家族，族人的记忆与湿气为伍，不管在田间还是在帝都。
韩家的飞黄腾达与腾蛇甲紧密相连，远在前朝，薄甲还尽数散落于民间时，族人就已经聚居在汉中靠水背阴之地供养腾蛇甲。其实长安城内这一片区域并不是韩家本家，但随着新朝政权愈发稳固，韩家人大多迁来帝都。留居在汉中的，是像他父母那样的旁支。
韩幸缓步走着，主宅大厅的门扉早已开启，许多人在等待他。室内光线阴暗，将一切笼罩在蒙昧中，这些人的面貌却是鲜活的，无论男女老少。说来韩家在帝都算叫得上名号的家族，虽是不是名声震天，却也绝非默默无闻，那是因为韩家人大多容姿妍丽，这是为了供养腾蛇，韩家百年来精心挑选婚配对象而导致的结果。进了厅内，韩幸对这些人脸上流露出的些许怒气不以为然，他嘴角含着笑，一一打量着这些人。
他们的面容仿佛刻画了时代的交迭。年老者还残留着阴暗晦涩的神采，隐隐透出了邪气；中年人这代，端丽依旧，气质已经温润了许多；再到年轻人这一辈，个个神采熠熠，耀眼而夺目。以他的堂兄韩许为盛，那人坐在主座旁，脸上挂着温润和气的笑容，气质无比干净，像一朵洁白的莲花，挣脱了湿冷污秽的塘泥，破水而出，灼灼绽放。
再干净出尘，白莲花的根始终还深扎于泥里。每次韩幸看到他，都觉得自己就是塘泥，韩家这一代的年轻人以旁支为养分，他们越干净，脚下的泥土越污浊。
所以腾蛇才会选择他。
韩幸想着，稳稳坐到客座上，冲着主座上儒雅的中年男子说道：“父亲，我回来了。”
中年男子却摇了摇头。“我们原本就不是亲生父子，你若愿意，以后可不再唤我父亲。”
“噢？”韩幸挑眉：“打算将我逐出家门？”
“幸弟说笑。”韩许插话进来。他和煦地笑着，与韩幸七分相似的面目透着说不出的风流。“族里决意承认姑姑身份，将她记入族谱。如此，你的身份更为明确，父亲不好再霸着你，如果你愿意，你还可以将姑姑与姑父接至帝都定居。”
韩幸若有所思：“这是施恩？”
韩许摇头：“不过是不想再欠你什么。”
韩许才是中年男子真正的儿子，而他与韩许以及韩家的关系实在是个老掉牙的故事——他的母亲是婢生子，与韩许的父亲同父异母，上不了台面。而他的父亲则是落魄旁支家的儿子。两人生长于帝都，却甘愿去汉中耕种祖田。
凭心而论，由于腾蛇甲的存在，韩家对于庶出的美貌女儿嫁给俊俏的族中子弟是赞同的。甚至于直至今日，韩家也有近亲婚配的习俗。甚至于本家对他们并不算太坏，当然也算不上好。在表面上，韩家这个时代大多兴盛的家族一样，他们只是不怎么在意庶女与旁支，有不经意间的轻慢，却并未刻意去薄待。但这一切只到韩幸十一岁为止，他的容貌实在太出色，远盛于他的父母，这使他连成为权贵娈童的机会都没有，直接被回汉中祭祖的本家选中，此后韩幸成为自己叔父的养子，实则为腾蛇甲的献祭品。
此刻，本家的族人们大多聚集在主宅，安然享受着“新朝权贵”所带来的富裕生活。本家的年轻人们大多被他们的父母保护得很好，韩家的阴私没有沾染到他们身上。而他的父母至今不敢再生养第二个孩子。
韩幸确实讨厌韩家人，倒也没到记恨的程度，他笑着说：“我不觉得你们欠我什么，毕竟以结果而论，腾蛇甲现在属于我，我理应供养它。”
韩许闻言神色有些尴尬，韩幸看了又笑了笑：“差点忘了，腾蛇甲的主人原本该是你。”
韩许赶紧说：“不不不，我并不想做骑将，尤其须以那种方式供养腾蛇……”
末了真诚道：“像寻常学子一样游学、入仕更适合我。说到底，韩家也已经愈发接近寻常人家。”
韩幸不作声，挑眉等着韩许接下来的说辞。以他的经验，每当韩许这样话里有话，就是会说重点了。
只听韩许又道：“丰弟进入御林军顶替卫晴一事，我们已经寻了别的办法，不用再麻烦你。”
韩幸沉默片刻，眉头蹙紧：“准备走谁的路子？”
“这个……似乎并非幸弟你该关心之事。”
“你们到底打算干什么？”
“与你分道扬镳。”韩许收敛笑容，严肃地说道：“幸弟，你同陛下走得太近，我们觉得很不妥当。”
韩幸沉默片刻，拳头慢慢握紧：“我以为韩家会一直效忠。”
韩许便回答：“韩家确实效忠朝廷，不过我们效忠的并非陛下一人，而是轩辕氏后裔。”
韩幸知道事情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正如韩许所言，韩家的确是忠心的，自建朝以来，韩家走的是纯臣的路子，即做好自己的本分，不偏不倚地为皇家。即轩辕氏后裔寻找散落于民间的薄甲。
这是一条不算讨巧却胜在稳妥的道路，甚至是卫晴希望韩幸选择的道路。直到韩幸得到腾蛇甲，韩家的路线才发生了偏移。韩幸与皇帝走得太近，他所谋划的事情远远超出了他身为韩家人和骑将所该做的本分，当韩家察觉到不妥，急匆匆将年轻族人送入朝堂，韩幸的命运已经紧紧同皇帝捆绑在一起。
韩家不得不畏惧，少年皇帝的权力还未稳固，他的叔叔们虎视眈眈，韩许等人并不想被受到连累，导致整个家族没落。
此外，他们也不像韩幸，能够只效忠皇帝一人，早在得到腾蛇甲之前，韩家已经对轩辕氏的血脉抱有本能的敬畏与尊崇。
这些事韩许并不想与韩幸细细述说，他本能地觉得韩幸或许是韩家的异端。“不管怎么说，我们是寻常人。”
没错，除了韩幸，现在韩家的人都与薄甲没什么关系。他们都可以把自己当做普通人，专注于各种琐事，希望家族愈发壮大，于是也会为家族的前途担忧，进而意见分歧，分道扬镳。他们觉得韩幸将身家性命押在皇帝身上的做法不可取，就会去寻找别的靠山。
理论上，这种做法没什么差错。前朝后代，千秋万世，无论是否拥有骑甲，或是与轩辕氏有无渊源，韩家都会如此做。他们的做法也许还称得上君子——当他们发现无法劝说韩幸放弃主张时，客气地请韩幸到此处，把他真正的身份奉还，也并未用他父母的性命威胁他。而这一切都只为了说一句：韩家不赞成他，以后不会与他齐心协力。
这是开战的信号。
韩幸平静地笑纳了，却不禁去想：韩家选择的靠山会是谁？
以及，他今天所得到的一切礼待，都是建立在腾蛇只认可他一人，并选择他为其主的基础上。所谓弱肉强食，强者才有权利诉说其不满，假如十一岁那年他死在了献祭中，那么他对韩家的不喜是否再也没有机会传达？是否即使成了尸骨，他也无法恢复自己真正的身份？
就像……死于献祭的每一代韩家子弟。
作者有话说第32章 11、阴湿的家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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