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泊孤舟》陈听

2、顾一舟，你欺负人

　　周一又是兵荒马乱。还在被窝里就接到客户的电话，兴奋莫名地告诉向晚，他对房子的装修有了新的想法，诸如此类说了一大堆，撂下一句：“中午把你的修改方案和图纸带来，我们边吃边聊。”没等向晚说出句二话，就挂了电话。向晚握着电话沉思良久，目光呆滞双眼无神，刚醒过来的顾先生被她吓了一跳，很有反思精神地计算了一下这两天的次数，再看妻子茫然的小脸，越发觉得她是真的瘦了。捏捏她的小脸，沉吟道：“是该给你好好补一补了。”
　　向晚回过神来，一个鲤鱼打挺爬了起来，脚不沾地就往浴室奔：“不活了不活了，修改个屁啊！简直是逼我返工重做嘛！还中午就要看图稿！太变态了太变态了太变态了！”
　　顾一舟慢条斯理踱到浴室门口，看妻子风风火火地洗漱穿衣，突然失笑：得，她要真瘦了那么一丁点，估计和自己也沾不上什么关系。瞧她双眼放光嚷嚷着“不活了”的势头，哪有半点闺怨小妇人的气质呢？
　　到公司时，照例看到助理刘柳桌前已经摆了高高一堆过滤过的文件。他叹口气，上前敲敲她的办公桌：“小姐，女孩子要偶尔赖床才显得可爱。”
　　刘柳“切”一声，头也不抬：“没有男人欣赏我可爱个屁啊！浪费表情！”
　　顾一舟想想有理，忍不住微笑，转身准备进自己办公室，刘柳“啊”地一声，总算抬头看他：“对了，忘了告诉你，欧阳小姐又把你那笔汇款打回来了。”
　　顾一舟蹙蹙眉，没说什么，坐到办公桌前出神良久，拿起手机，找到电话本里那个名字，想想，终于还是拨了出去。
　　彩铃响了很久，是一个女歌手的低吟浅唱，声音低沉，带着些许清高的寂寞。他没有听过这首歌，却被一下子捕捉，无意识听了很久，才发现，对方没有接听电话。他重拨了两次，都被提示“您拨打的用户无人接听”，心中隐隐有丝不安，又因这不安而觉得不耐。提起桌上的电话，他问刘柳：“她是什么时候把钱打回来的？”
　　“五天前。”
　　他有些不悦：“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隔着话筒都能听到刘柳微叹了口气：“顾总，这已经是欧阳小姐第四次把你的钱打回来了。一个女孩子这么坚决，必是下定了决心，你又何必勉强呢？”把“你的钱”这三个字咬得很重。
　　他哑然，微闭了闭眼，突然觉得很累：“没事，你继续工作吧。”
　　也许是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点重，刘柳飞快地补充了一句：“也许只是她找到了自力更生的方式，不想欠你太多。”
　　她本想宽顾一舟的心，谁知话听到了顾一舟的耳里，却如惊雷炸响，他匆匆挂掉电话，拔腿就朝外走，经过刘柳办公桌时，只丢下一句：“我有点事出去，有紧急文件就发邮件给我。”

　　把车远远停在了女生宿舍的门外，他下车朝那栋砖红色的建筑走去。这栋楼，他只来过一次，而那一次，每一步，他都走得那么沉重。怕见到她的脸，怕听到她的声音，更怕自己接下来要对她说的话。他已经很多年没有那么强烈的恐惧，无论遇到什么困难，他都能做到镇静自若，因为恐慌只会让事情更糟，他早学会了对所有看似没有出路的情况说不。可那一刻，他却只想逃避。看着她雀跃地从楼上下来，他简直要落荒而逃。却不行，只能强忍住心脏那一瞬间难解的窒息，看她步步走近。她许久没有见他，这一次他主动找到学校来，自然是喜不自胜，一张小脸上尽是遮掩不住的神采：“哥哥！”
　　他胸中一痛，几乎不敢看她的眼睛，赶紧别过头去：“小西，我……来接你回家。”
　　欧阳西溪不解：“回家？现在才开学啊！哥哥你要回远山吗？”
　　他始终开不了口，只胡乱点头，对她说：“你快去收拾东西，我们这就要出发。”
　　欧阳西溪年纪不大，却心思通透，喜悦劲过去，终于发现顾一舟不太对劲，转念一想，心不由凉了，笑容也勉强起来：“哥哥，你怎么了？”
　　当顾一舟用尽全身力气说出那一句“阿姨过世了”的时候，欧阳西溪没有歇斯底里哭泣，没有崩溃，没有嚎哭，没有做顾一舟担心她会做，却又希望她用以排遣悲伤的一切事。她只是沉默，上楼回宿舍呆立了半天，什么都没有拿，径自下楼坐到后排。几个小时的车程，顾一舟频频回头看她，她的头靠在一侧的窗玻璃上，双眼紧闭，睫毛微颤，清瘦的脸庞上，泪痕密布，却不肯发出哭声。顾一舟突然产生了很荒谬的冲动，他想要停下车，指天指地地咒骂不公平的老天，想要一头扎进沿途的河流中，用灭顶的河水掩护他，任他放肆泪流。他想要伸手拥住这个还没长大的孩子，告诉她还有自己可以依靠，可他最终，什么都没有做。
　　秦阿姨的葬礼，是他一手操办的。他以孝子的礼节，打点好秦阿姨的一切身后事。欧阳西溪从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她机械地对所有前来吊唁送别的人鞠躬答礼，晚上守灵时，不管大人怎么劝，她都不肯离开灵堂。外婆知道她最听顾一舟的话，便来央顾一舟帮着劝劝。顾一舟看着那个在灵堂前低着头长跪的背影，什么话都无从说起，只能在她身边跪下，陪她整夜整夜的伴着那具温暖的遗体。
　　从远山回来后，公司里遇到一些事，他也没有时间经常去看她，只是吩咐刘柳按月把生活费打到欧阳西溪的账户。她也来找过他一次，坚决不肯收他给的钱。他看着她瘦下去的小脸，有些心疼，又很生气她的见外：“我是你哥哥！现在你还在念书，我养你天经地义。”
　　欧阳西溪仓惶一笑，张了张嘴，没说什么。后来，她也很少给他打电话，只是偶尔发个节日祝福的短信，他亦是整日在忙，每回想起去看看她，心中不知为何，总有些畏怯。渐渐地，两个人竟像是疏远了。
　　再次站在那栋旧式洋楼下，他有些怔仲。好像在这里焦灼地等她下楼还只是昨天的事情，他们如今，就变得如此生疏了。
　　欧阳西溪很快就下楼了。在楼梯口看到他远远站立的身影，犹疑了一会儿，还是走了过来。在他跟前站定，她也不做声，低着头，一副要打要剐随您来的意思。
　　顾一舟低头看着这个小姑娘的头顶，她好像高了些，头发被剪短了，露出一截嫩白的脖颈，垂头的样子，很是乖巧柔弱。他抬手，想要揉揉她的头顶，手要落到她发丝上时，她正好偷偷抬起头来，观察他的反应。他的手来不及收回，虚虚在她颊畔划过。两人俱是楞了，他尴尬地收回手，急急打破局面：“为什么把汇款退回去？”
　　她比他更无所适从，慌乱垂头，耳根却一点点红透了。顾一舟清清嗓子，说：“那个，你还没有毕业，别逼着自己去兼职赚钱。我给你的钱，算是我借你的，到时你长大了，有工作了，再还我，好不？”
　　欧阳西溪咬紧下唇，还是一言不发。
　　顾一舟有些无力，他们都不是从前那两个单纯的孩子，彼此没有秘密没有委婉。她已经是个二十二岁的大姑娘了，有了自己世界，和他截然不同的世界。他再也猜不透她在想什么：“西西？你有美术方面的天赋，你的时间要花在创作上，哪有时间去打工赚钱？不要和我闹脾气，好吗？”语气尽量和缓轻柔，如果顾太太此时此刻亲临这场对话，怕是眼睛都要掉出来了。
　　欧阳西溪总算抬头正视他：“我有奖学金，兼职也不会花太多精力。我已经长大了，不想再当你的包袱。”
　　顾一舟瞪着她，她明明没有底气，但努力地不让自己的视线躲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瞪得老大。顾一舟不由笑了，刮刮她的鼻子：“还说自己长大了，鼓着腮帮瞪着我的样子，和小朋友有什么区别？”
　　这下子，欧阳西溪简直要哭了：“我已经二十二岁了！我不是小朋友。”
　　顾一舟却觉得从前那个小姑娘又回来了，会追着他跑，和他闹，玩累了在他怀里安睡，被欺负了跑到他面前撒娇。只是今天，怎么感觉欺负了她的变成自己了呢？他扬起嘴角，放任宠溺的笑容在她面前一览无余：“好好好，你已经长大了，是个独立的都市女性了！”
　　欧阳西溪并没有被他的情绪感染，看他一副不和小孩子一般见识的样子，心中无限委屈：“顾一舟，你欺负人！”
　　顾一舟吓了一跳，眼看着她红着眼睛指控自己，手脚都不知怎么摆了：“西西，你……到底怎么了？”
　　欧阳西溪的眼泪顿时砸了下来，她胡乱抹一把泪水，昂起下巴：“你回去吧。不要再给我汇钱了。我不会要的。之前欠你的那些，等我今后工作了，会尽快还给你。”说着转身上楼。